1
杜海棠周圍的人一到星期天都歡天喜地的,惟獨她早上一起床就心慌意亂,憋悶得很。
也許是因為許唯民。
許唯民像往常一樣躺在陽臺涼椅上,衣角擼到胸口,露出半截上身。他很瘦,突出的肋骨像兩只豎琴。夏日清晨的一縷陽光準確投射在他的肝腹部,形成一個錐形,白花花的,像把尖刀。
對此,許唯民是這樣解釋的:曬病。
許唯民是老師,但他有病,是那種俗稱富貴病的肝炎。這種病顯然是不適合再從事教師這一職業的。于是許唯民請了假在家養病。一養,就是四年。
生病前許唯民就不太熱衷家庭生活,生病后就更理直氣壯地不參與家庭日常事務了。他不愛做飯洗衣服,也不愛和杜海棠出雙入對.最熱愛的就是躺在涼椅上,捧本書,夏天吹涼風,冬天曬太陽。面對杜海棠的抱怨,他總是擺出一副病人的嘴臉沖她嚷嚷:醫生說了,我不能干活的。要是杜海棠還喋喋不休,他便捂著肝部滿腹幽怨地盯著她: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死對吧?哼,你還年輕,還有的是人愛呢。
每逢這個時候,杜海棠就氣得說不出話來。
許唯民的怪僻在家屬區有口皆碑。家屬區又是杜海棠單位的。女同事們看不過眼,常邀杜海棠跳舞逛街打麻將。只是許唯民又不樂意了:天天往外跑?不想見到我是吧,
是你不想見到我。杜海棠反唇相譏,你哪只眼睛會看到我?在你眼里我還不如一本書大。
平時倒還好混,只是每逢星期天杜海棠就不免心猿意馬。她手里拿著拖把,眼睛盯著電視,耳朵卻聽到對門夫妻響亮的關門聲。她聽到女醫生歡快的說笑聲沿著樓梯逶迤而下。她從陽臺上探出頭去,看到女醫生一手挎著包,一手挽著男人的胳膊,親親熱熱在她視線里走遠。
杜海棠心里有說不出的悵惘和委屈。
2
張顯關切地盯著杜海棠的眼睛,說:“昨晚又沒睡好?”
張顯就是住在杜家對門的那個男人.杜海棠的同事。近幾年張顯時常對杜海棠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關心。抹桌子倒開水填寫報表,能幫著做的他都做了。這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張顯對杜海棠有好感。事實上張顯對四十歲以下的女人都顯得很熱情。單位的人都說,在女人堆里,張顯是守了三十年的寡婦——老手(守)。他三十好幾了,卻成天樂呵呵的,和許唯民的死氣沉沉形成鮮明對比。
杜海棠對張顯的濫情很看不慣。不過曾經有段時間她卻很希望許唯民像張顯一樣跟女人們打打情罵罵俏。但她這種荒唐的想法似乎嚴重地侮辱了許唯民。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他叫嚷道,并且接連好幾天不給她好臉色。再說了,這幾年許唯民鮮與人接觸,即使出去,也不分天氣好壞統統戴著墨鏡。起初杜海棠很不理解,覺得大冬天也戴墨鏡的許唯民看起來像個怪胎。但許唯民說,我得把眼睛遮起來。你沒看到嗎,我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
3
杜海棠對許唯民說:“今天我們去公園吧。”
“去公園干什么,”許唯民皺眉說,“我不去。我一走路就心慌氣短?!?/p>
“你很久沒和我一起散步了?!倍藕L谋г沟?。
“我都這個樣子了,還散什么步?”許唯民說,“我可不想人人都躲瘟疫似的躲著我。我受不了?!?/p>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有那個病,”杜海棠提高聲調,怒氣沖沖地說,“我看你是心病?!?/p>
“我是有心病。”許唯民轉身往陽臺走去,他說,“對門那個女人,今天又往樓道噴消毒水了。我是什么,在她心里我不就是一顆毒瘤、一顆定時炸彈嘛。”
盡管許唯民努力克制自己的語調,但杜海棠仍然從中聽出了些許愴然與悲涼。她的心一軟。她想其實他也怪可憐的。她說:“那女人是醫生嘛。醫生都這樣?!?/p>
“醫生只對病人才這樣?!痹S唯民甩下這句話,迅速倒在涼椅上。
杜海棠無言以對。
女人的啞口無言令許唯民竊喜。在與杜海棠的交鋒中,他只有不斷示弱,把自己置身于低得不能再低的地步,才能換來杜海棠的愧疚和歉意。他深知杜海棠的天性——那是女人最致命的本能:母性。他只有把自己變成孩子,變得更弱,才能戰勝杜海棠的強大,才能長久地占有她的懷抱。
除了示弱,他別無武器。
許唯民是個才子,能文擅畫,追求唯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肯接受事實——不是得病的事實,而是得了“傳染病”這一事實。這個事實對他而言是災難性的、毀滅性的。那些細小而強大的病毒擊垮的不止是他的肝部。許唯民時常有自毀的愿望。而伴隨著這一愿望的副產品,便是拖著某人一同毀滅的欲念。
就像此刻,杜海棠就在他身后,聳動肩膀無聲飲泣。近年來他越來越喜歡看到她哭。她狂野的眼睛里眼淚越多,哆嗦的嘴唇里憤怒越多,豐腴的身子里顫抖越多,他就越高興。只有在這時他才感到自己是強大偉岸的,是施予者。而此前,在她面前他一直是以乞討者形象出現的:年輕時乞求婚姻。結婚后乞求健康。
可杜海棠呢?婚前,她居高臨下,俯瞰著跪拜的他,以勝利者的姿勢攫取婚姻;婚后,她的健旺充沛,令身弱體虛的他蒙羞。還有那些男人。一想到街上那些男人的眼光蒼蠅般落滿杜海棠的臉蛋、胸口和屁股,他的內心,就塞滿了嫉妒。
他們是不平等的。
從七年前那個雪天起,他跪下了,就一直沒有再站起來過。
4
夏天一晃就過去了。才進入十月,可天氣已經冷得不像話。許唯民早早穿上毛衣秋褲,這天,竟然還滑稽地戴上了絨線帽子。
杜海棠恥笑說:“你看你,像只冬眠的貓。”
“我是只病貓?!痹S唯民捂著臉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怕冷。我一冷就難受?!?/p>
杜海棠往身上套秋裙,要出門的樣子。她說:“做做事就不冷了。像你這樣一天到晚坐著不動,不冷才怪?!?/p>
“你就想讓我做事,”許唯民氣憤地說,“你就想折磨我,讓我早點死,是吧?我死了你就順心了?!?/p>
“不做就不做吧,”杜海棠今天心情出奇地好,她非但不動氣,竟然還沖他笑了笑,“那你出去走走吧。走走就暖和了?!?/p>
“我不走?!痹S唯民皺皺眉頭,杜海棠的不以為然令他很不高興,“我一出汗就難受。我一難受你就特高興,是吧?”
“誰說的,我不高興,我一點也不高興。你好好的我才高興呢。”杜海棠仍然溫聲軟語。
許唯民奇怪地盯著她:這女人今天是怎么了,她不再跟他對著干了嗎?自己唱獨角戲,這生活還有什么意思?
他搓搓手,心里沒了底兒。
“大冷的天,你穿裙子干什么?”許唯民終于再次找到一個攻擊的突破口。他的目光像壁虎一樣牢牢趴在她的秋裙上。
“不干什么。”杜海棠抖抖裙擺,那些壁虎就“嘩”的一聲落地上了?!按┲鎲h。”她輕描淡寫地說。
“玩?”許唯民滿腹疑竇,“和誰玩,”
“自己?!倍藕L乃ο聝蓚€字,趾高氣揚地走了。
許唯民像被蜂蜇了似的跳起來。他突然想起前些天杜海棠老嚷著要去郊外山上看紅葉。當時他說,看什么紅葉,他一看到紅色,就想到紅杏出墻、紅袖添香、紅光滿面、紅男綠女,而這些,都令他厭惡,如同厭惡女人的經血。
他記得當時杜海棠只回敬了他一個詞:變態。
今天是星期天。這么說杜海棠是去看紅葉了?一個人?不可能!沒看到她打扮得那么妖艷嗎?另一個人是誰?不管是誰,都一定是健康強壯的,走路氣不喘登山心不慌,跟他許唯民不一樣。
許唯民癱在涼椅上,絕望地張大嘴巴。短暫的嫉妒之后一種強烈的遺棄感侵犯了他。他陷入深深的恐懼中:一旦杜海棠真的拋棄了他,他還能挾“弱”令誰呢?既做不了強者,又連做弱者的權利也失去了,那么生活,還給他剩下些什么呢?
5
杜海棠的確看紅葉去了。不是一個人。
那天,在辦公室,張顯有意無意地提起,北邊郊外的楓樹林,已經紅了一大片了。
像一片火燒云。張顯是這樣形容的。
杜海棠沒有搭話,卻被張顯的形容觸動了?;?、燒、云,她在心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嚼著,感到說不出的溫暖。她第一次柔情蜜意地看著張顯的眼睛。從那雙眼睛里她再也看不到憐憫與諂媚,她只看到了燃燒。
張顯被杜海棠的眼神弄得有點受寵若驚。
沒錯,已婚的他對很多女人都保有熱情。對他而言,熱愛生活就等同于熱愛女人。那些潑出去的熱情,有的迅速升溫,有的緩慢結冰。
結冰者,如杜海棠。
在張顯的記憶里,這個婚姻生活不太幸福的女人,對自己一直是不冷不熱。有時他也嘲笑自己熱臉貼上冷屁股自討沒趣。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停止:誰叫他是男人有爭強好斗的天性呢?唾手可得的東西不一定是壞的,但肯定不是最好的。
男人要強大,最直接的證明方式,就是去征服一個不易征服的女人,就像現在,張顯分明從杜海棠“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絲縫隙,那里正閃爍著迷離炫目的亮點。
這稍縱即逝的亮點像一針強心劑,令他底氣十足。他突然想到一句話: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
張顯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笑了起來。而杜海棠顯然把他的笑理解錯了。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定看破了什么,臉倏地紅了。
氣氛變得有些說不清。
最終杜海棠打破尷尬:“這些天怎么沒見你們家醫生?樓道里沒有消毒水的味道,還真是不習慣呀?!?/p>
對她的綿里藏針,張顯選擇了自嘲:“請你家許老師不要見怪。我那老婆什么都沒有,只有潔癖?!?/p>
杜海棠撲哧一聲笑出來:這話倒中肯。那個醫生,扁臉平胸吊屁股,穿上白大褂,整個人就活像一只被壓整過的紙板。
杜海棠心里很舒服。在這一刻她和張顯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嘲弄一個比她幸福的女人,而這個女人,還是同盟者的老婆。
“她去上海學習了,要兩三個月呢?!睆堬@輕聲說道。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站在了她身旁。
“哦?!倍藕L牡难逡幌戮涂嚲o了。
“這個星期天一起去看紅葉吧?!睆堬@說,并出人意料地在她裸露的手肘上輕輕一捏,“怎么這么涼?你應該多穿點?!庇腥诉M來了,杜海棠心驚肉跳,張顯卻若無其事地跟來人說起了天氣。
整整一上午,杜海棠的手肘上,都留著張顯那輕輕一握的溫暖。
杜海棠準時赴了約。隔著老遠,就看到張顯穿著那件蜘蛛俠似的黑風衣,戴著那頂招牌禮帽,頸間系條圍巾,風度十足地沖她招手。 杜海棠笑了。
6
那個星期天究竟發生了什么,許唯民不得而知。但有個事實是他無法回避的:杜海棠在梳妝鏡前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最近好像更冷了?!痹S唯民重重地吸吸鼻子,說。杜海棠正在鏡前舉著梳子,仿佛在研究應該從哪里下手。 “是嗎?那多穿點?!?/p>
“最近我的病好像越來越重了?!痹S唯民在房間里轉了幾個圈,手落在肝部上, “吃什么都沒滋沒味的?!?/p>
“吃藥了嗎,吃了藥就沒事了。”杜海棠的回答漫不經心。
“我不想吃藥了。再這么吃下去我都快成藥瓶子了。”
“還是吃吧,不吃怎么行?”
“怎么不行?不吃就會死。我死了你就順心了?!迸说牡÷钤S唯民惱火萬分。
“你死了我順什么心?我都成寡婦了還順什么心,”
“寡婦門前是非多。”許唯民的目光緊緊咬住女人的紅唇。
“無事生非?!迸死湫φf, “你都死了,還操什么心?”
許唯民的心冷到極點。他跑進里屋,又加了件外套。被重重衣服包裹的他,看起來像個襁褓中的病嬰。
杜海棠在廚房里忙活。 “你想吃什么?”她伸出半個腦袋,手里拎著一條魚, “吃魚好嗎?”
許唯民看著那條奄奄一息的魚。他說:“我什么也不想吃。我現在就像那條魚一樣。我什么也吃不下。”
聽他這么一說,杜海棠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不吃拉倒,說什么鬼話?!?/p>
許唯民靠在門框上看女人剁魚。
“對門出了什么事?”他突然問道。
杜海棠渾身一震,刀走偏鋒,差點剁在手指上。她驚叫一聲,臉色煞白: “什么事?”
女人的慌張許唯民盡收眼底。 “肯定有事?!彼又亓苏Z氣。
“有沒有事我怎么知道?”杜海棠拾起刀,但菜刀壓根兒沒落在魚身上。刀頭空落在菜板上,發出巨大的砰砰聲。
“怎么沒事兒?我好多天沒聞到消毒水的氣味了?!?/p>
“哦——”女人似乎長長地松口氣, “是這樣啊?!?/p>
女人這種波動的情緒正是許唯良想要看到的。他既生氣又得意,覺得女人這會兒就像只狡猾卻走投無路的耗子,可憐地被貓戲弄著。
杜海棠說: “醫生去上海學習,要走兩三個月呢?!?“你怎么知道,” “她老公說的?!毕肓讼?,她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一句, “在辦公室閑聊時說的?!?/p>
“哈!看我這記性,”許唯民一拍額頭,“都是病給害的。我差點忘了,那男的是你同事?!?/p>
“你是病得不輕。”杜海棠白他一眼。
7
許唯民斷定杜海棠和張顯之間有事。
自己有病,得將息身體,所以魚水之歡只能偶爾為之。但杜海棠卻健旺得可怕??纯此枬q的胸豐碩的臀吧,隔著五米遠就能嗅到騷氣。當年他不就這樣被俘虜的嗎,她不在家的時候,都干些什么去了呢,門對門的,多方便呀,只需要兩步——偷情的最佳距離,不會消耗過多的體力,又足以維持激情——女主人不在家,房間大得足夠他們撒野。對了!杜海棠是喜歡大喊大叫的。他們會關窗戶嗎?樓上樓下可都是熟臉蛋——可杜海棠才不在乎這個呢。當年,她寧愿與父母斷絕關系也要嫁給他,甚至想到私奔——這樣一個女人,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
許唯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他極度焦慮,抽起了煙——四年前他戒了這玩意兒,那時他還想跟杜海棠多過幾年。但現在杜海棠都紅杏出墻了,戒煙還有什么意思?許唯民心中再次充滿了自毀的念頭。他一根接一根,與其說在抽,不如說在吃。
許唯民悶頭吃完一包煙,一個念頭便赫然于心。
8
“我想通了,我要出去散散心?!边@天早上,許唯民說, “醫生說散心對我的病有幫助。”
杜海棠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許唯民篤定的神情消除了她的疑慮。她馬上變得高興起來——這高興令許唯民既生氣又難過:她就這么盼著他離開,
杜海棠說: “你能想得通,真替你高興。”
“是替你自己高興吧,”許唯民哼哼唧唧。
“你說什么?”杜海棠歡快地說。許唯民驚奇地發現:杜海棠說話竟然像唱歌。
“沒什么。”他說,“我什么也沒說?!?/p>
“讓我來吧。”杜海棠劈頭奪下他手里的衣物,很體貼地說,“還是讓我來?!?/p>
“不用不用。就去我爸媽那兒轉轉.兩三天的功夫,帶不了多少東西。你走吧,快遲到了。”許唯民竟然跟自己客氣,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杜海棠瞪大眼睛,覺得事情有些不同尋常。可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頭,一時半會兒她也沒法想得通?!笆强爝t到了?!彼饋?,急急忙忙奪門而出,她說,“別忘了打個電話讓我放心。”
放心?你當然放心了。我不在,你們就放心上演一出“張生跳墻夜會鶯鶯”吧。許唯民把收拾好的包往地下一扔,身體重重地倒在床上。
下午,許唯民戴著墨鏡上街了。他已經好久沒上過街了。自從得了病,他總覺得全世界都在對他的黃眼睛和蠟黃皮膚指指點點。都說肝膽相照,他媽的瞎扯淡。肝目才相照呢,要不當年,對門的女醫生怎么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對勁了呢。她吃驚地閃進屋,關上門,把他晾在走廊上。她說:許老師,你怕是得肝炎了吧,你的眼睛怎么那么黃呢?
我靠!惹是生非的娘兒們!許唯民在心里沖著全世界的女人狠狠唾了口痰。
許唯民跑了好幾家百貨公司,陸續找到一件黑風衣、一頂黑色禮帽和一條圍巾。
穿戴齊整,往商場的鏡子一照.許唯民發現自己其實還蠻帥氣,一點不比那個張顯差。就是臉色黃了點,眼睛委頓了點,一看就不是個健康的人。不過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穿上風衣戴上帽子系上圍巾后的許唯民,乍一看,很像張顯,不像病人。
許唯民是在晚上十二點左右溜進家屬區的。他像貓一樣鉆進自家樓房。上樓前他分別觀察過了:自己家和張顯家都沒有亮燈。他們睡了嗎,在誰家睡的?床上,還是沙發……許唯民克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起來。他看到昏暗燈光中的樓道上,鋪著一條長長的影子,戴禮帽系圍巾穿風衣,卻光著腳,既像個怪物,也像個特務。
那張顯.可不就是個怪物嗎,
許唯民掏出鑰匙,悄沒聲息地溜進家。他站在漆黑的客廳里,感覺很怪異,有點不對頭。家還是那個家,東西怎么擺放他閉著眼睛都能摸出來。可感覺就是和平時在家不一樣。是什么樣的感覺,對了,是“偷”!難怪人們形容男女之事會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呢。偷偷摸摸就是比正大光明來得刺激有趣。
許唯民有些激動。
杜海棠在自己家還是在張顯家?或者,張顯在自己家還是在他們家,許唯民實在吃不準。他決定進屋看看,反正準備了兩套方案,伺機而定吧。
許唯民把耳朵貼在房門上,里面傳來輕微的呼吸。睡著了,哼哼!剛做了好事累得夠嗆吧!他擰開門柄,在黑暗中站了站,打開燈。
床上只有杜海棠一個人。
難道張顯干完好事就回去了,反正門對門,神不知鬼不覺,方便得很。哼哼!這狗東西,警惕性還挺高。許唯民在離床幾步之遙的地方站住了。杜海棠是個不太嚴重的近視眼,這個距離足以讓她產生誤會。許唯民壓壓嗓子,輕輕喚道: “海棠。杜海棠?!?/p>
杜海棠午夜夢回的樣子很迷惘。一秒鐘后,她突然驚聲尖叫著從床上跳起來。
“別叫!別怕!是我——張顯?!痹S唯民連連擺手。他被杜海棠的尖叫嚇了一跳。
杜海棠瞪著他,臉因驚恐變得扭曲。她顯然沒認出許唯民,她緊張地說: “你要干什么?”
哼哼!裝什么裝,許唯民很生氣。 “干你想我干的事呀?!彼M量把話說得簡短。不能太靠近杜海棠,一靠近就露餡了;但他又不能不說話,不說話那該干什么呢,難道真的撲過去強奸她嗎,可說多了也不好,會穿幫的。再說,他最初的想法不過是試試她,想搞清楚她和張顯之間到底有沒有那事。這些天來,這個問題都快把他逼瘋了。
“你怎么能這樣?”杜海棠怒目圓睜副貞節烈女樣。但許唯民認為她在故作姿態。他向前邁了一步。杜海棠越恐慌越裝腔作勢,他就越生氣越有把戲做下去的欲望。他想看看她究竟會怎樣對待張顯,是半推半就做足戲份,還是干脆投懷送抱不負良宵。
許唯民就像一輛剎把失靈的車,徹底失去控制。他又向前邁了一步。
沒想到就在這時杜海棠做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舉動。她飛身爬上窗臺,推開窗戶。許唯民還來不及驚呼,頃刻,她僅穿著睡衣的身子就懸在了半空。“你別過來。”她的聲音羞憤難當,帶著哭腔,“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死給你看?!?/p>
杜海棠掛在窗戶上的身子搖搖欲墜,看樣子不像在演戲。許唯民一下沒了主張。情急之下,他沖口而出: “別跳!是我!”他一邊喊一邊張開雙臂跑過去。杜海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震驚與駭然表露無遺。許唯民向她伸出手去。就在這時,他驚恐萬狀地看到杜海棠忽地松開了原本抓住窗欞的手,尖叫著,從窗口掉了下去。
9
杜海棠傷勢并不十分嚴重。他們家在二樓,樓下,是花壇。
許唯民垂頭喪氣地坐在病床的邊沿,握著女人的一只手。女人的手很涼,給許唯民一種怎么也捂不熱的感覺。而從病房外面看進去,病房里和風細雨,一派安寧氣象。
沉思許久后,許唯民猶猶豫豫地說:“那時候,你知道是我嗎,”
杜海棠靜靜地點了點頭。
“那為什么還跳?”
杜海棠直視著自己的男人。他才三十五歲,可已有白頭發初露崢嶸。深深嘆了一口氣后,她用極其虛弱古怪的聲音說: “這下好了,和你一樣,我也是病人了?!?/p>
責任編輯 羅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