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剛會走路、剛會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田埂上時,我就與村邊的河流息息相關了。我常常悄悄來到河堤上,往水中丟石頭,快樂地看水花是如何美麗地迸濺而起,又如何遽然地凋謝沉寂下去;或認真而興奮地檢閱清冽的水中的魚們,看它們如何悠然自得地在我的面前徘徊、旋舞,又如何像儀仗隊似的,披掛著亮閃閃晶瑩剔透的鱗片的盛裝,輕盈遠去。
那時,我棲居的村莊掩映在蓊蓊郁郁的樹林中,從遠處看,那些房屋時隱時現,宛如無,又宛如有,像海市蜃樓似的??催^《五朵金花》和《五朵金花的兒女們》的人,大概還會記得影片中那個在樹蔭遮蔽中的半島形的漁村,那樣很美的地方,便是養育了我的村莊了。當然,我不得不誠實地聲明,《五朵金花》中的鏡頭是真實的,而《五朵金花的兒女們》中的有些鏡頭就頗有布景的因素了。按現在的旅游視角看,那時的村莊的確充盈著生態田園的意趣。一條從洱海源頭逶迤而來的長達30來公里的河流穿村而過,我們便是那岸邊的村民了。在我還是兒童和少年時期的時候,印象中這條名叫“彌苴河”的河流,有一種洶涌澎湃的氣勢,在雨季,河中還時不時地漂浮著被雷電擊斃了的很大且很可怕的蛇,或是因別的什么原因而死亡了的大魚。很多參天的古木很傲然地聳立在岸邊,為我們撐起夏天里的濃蔭或春天里的盎然的綠意。
在村莊的一側還有兩條小河,那是彌苴河的泄洪支流,常年流淌著清清的河水。那時,我們這些貧窮的村民的孩子,在蒸好飯后,便將一瓢井水往鍋里一倒,然后立即跑到村莊一側的小河中,往水中一摸,頃刻之后,魚便絕望地掙扎在鍋中即將滾沸的水里,不情不愿地就要成為我們口中的美味。在我的記憶中,沒錢的父老鄉親們幾乎頓頓吃魚,因為那是不需要支付任何一枚硬幣的免費的菜。我們窮得只吃魚了!我們當時是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這些話的,如果現在的人聽了,會覺得莫名其妙:頓頓吃魚還說“窮”?太裝佯了吧?在我五、六歲的時候,那小河中還有很多只有洱海一帶才有的弓魚,那味道至今想起來仍然是滿口綿綿不絕的鮮美,以致獨個兒情不自禁地悄悄咽口水。讀大學后,我在一篇關于湖泊的文章中獲知,弓魚是中國五大名魚之一,屬大理洱海所獨有的魚種。然而,現在早已消失得杳如黃鶴,連記憶中的影像也早已變得有些模糊斑駁了。我心中的弓魚,我心中的弓魚??!
上小學以后,我們就不僅僅是與這些河流很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而是渾然一體地嵌入河流的內部,與河流一道跌宕起伏又歡快流暢地穿越著歲月。我們的學校就在彌苴河的岸邊。有時放學了,我們就瘋一般地跑向河邊,邊跑邊脫掉唯一的一件衣服和一條褲子,丟給輪到“值班”的伙伴,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撲嗵撲嗵撲嗵跳入河中,爭先恐后游回居住的家。而那個抱著衣物和各自的《語文》、《算術》課本的伙伴,只能是小跑著順河岸和我們一同前進。
學校門口有一棵大青樹,那粗壯凸凹的樹干需要十來個人的合抱,據說已有100多年的歷史了。在20世紀90年代修筑彌苴河堤岸時,它幾乎成了岸邊樹木中唯一的幸存者。然而,或許是由于它的根部遭受到了致命的重創,或許是如有的人所說的那樣遭遇了一次神奇的雷擊,兩三年后它就神秘地死了。有人告訴我,起初是枯了其中的一杈支干,而后主干也隨之完全地干枯了。
雨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這個季節里魚最多,任何一個小孩在清澄河水的流淌中,都能聆聽到魚們的歡聲笑語,都能觀賞到魚們的載歌載舞。在這個季節里,我們有太多的成就感,覺得自己很偉大,居然讓那么多的魚乖乖地納入自己的簍中,聽憑自己發落。后來當恢復高考后的那些年里,我們村中有的考入了復旦、北航乃至清華時,附近的那些村民便嘀咕說:“唉,他們吃的魚多,魚讓人聰明?!比缓笫穷H有些憤憤不平的口氣。我不知道聰明與魚的關系,但我堅信,我生長的村莊確實有資格讓我們這些一身泥土的人,很理所當然地走進一所又一所高等學府的大門。我們當然要感謝村莊,感謝那幾條讓我們吃了無數免費美味的河流。
值得一提的是,自從大青樹悄然辭世之后,我們村中的那所學校就幾乎也一下子頹廢了下去。據家鄉來的人告訴我,村中的學校在中考中好幾年都弄了個“光頭”,好多小孩幾乎失去了上學的興趣和機會。我默默地傾聽著,默默地嘆息,默默地憂心忡忡。難道那樣的一棵植物,竟有如此的魔力?難道這是冥冥中天與地對村民們的一次鄭重其事的提醒?還是人們無可奈何時的一種心理上的臆測,或是自欺欺人的自圓其說?不得而知!不得而知!他們還告訴我說,村中那位長期遭受子女虐待的90多歲高齡的老奶奶最近死了。他們說,老奶奶顫巍巍地在河堤上行走的時候,就那么突然地搖晃了一下,目擊的人說,老奶奶當時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諸如樹枝一類的東西,然而,岸上光禿禿的,老奶奶便一頭栽了下去。當人們跑到干涸而逼仄的河床里時,老奶奶再也不能動彈了,漸漸地也沒有了呼吸。
當我回到村莊時,當我一覽無余地看到小時候就讀的學校的大門時,我甚至有一種驚惶失措的感覺。后來,我得知村民們又在原來的位置上種植了一棵大青樹。但我依然恓惶,依然悵惘。我深信,歲月是不能代替的,百年古木所涵養的那樣一份滄桑是不能代替的,曾經遮天蔽日的那樣一種恢弘的蔭庇是不能代替的;更為重要的是,百年大青樹在村民心目中的那份意象、那份情懷、那份象征的隱喻是不能代替的!
我童年的村莊啊……
我童年的河流啊……
那時,在炎炎烈日下,我們十多個小孩便常常浸泡在河水中,或游泳,或潛入水中互相追逐。一次在河水中玩“抓特務”的游戲時,我被一個小伙伴死死地拽住了腳,我于一陣殊死的掙扎后驚心動魄地沉下了水面,并很飽很飽地嗆了幾口水。我在水中掙扎,我在水中無助地浮沉時,我很模糊地看到一位路過的村民極其迅疾地卸下背上的竹籮,撲入水中,抱住我,然后拽住岸上垂下來的樹枝,將我救上了岸。那位村民撫摸著我的頭對我的同伴說,小弟弟,可不能這種玩啊,這是玩命啊。我的心悸動地跳啊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看到他的竹籮傾覆在岸上,碎裂的瓷片撒滿了一地。他收拾好了東西,對我們笑了笑,叮囑道:不能那樣玩命了啊。然后,他一身濕淋淋地走了。至今我還不時地回望那個濕淋淋的身影,那個拽著樹枝上岸的身影,那個讓我逐漸干枯的心依然保持著一份潮潤的身影——有人告訴我他是我們鄰村的人,他不會游泳。
當我回過神來后,便沖著同伴大發雷霆,罵得他很是委屈。他怯生生地辯解道:“不是玩抓人嘛,我不抓你的腳抓哪里呀?”我說:“你怎么能抓著不放呢?想淹死我???”他有些不解地問:“抓著放了,不就等于沒抓嗎?”我氣得一拳打了過去。也許是太用力或是太沖動了的緣故,我嗆進去的河水一下子從嘴中噴了出來,噴得很高很高,陽光下竟呈現出彩虹般的景致。到了第二天,我們又歡歡喜喜地浸泡在河水中了,只是那玩命的游戲就再也沒有進行。河水是流動的,童年是流動的,不愉快的一切總是悄然逝去,唯有歡樂像岸邊的樹那樣蓬蓬勃勃地生長。
印象中那河邊有很多的樹,多是柳樹。那上面有各種各樣的鳥棲息,它們很多時候是啁啾著,跳躍著,舞動著,也有的很安靜地作沉思狀,像一位位個子矮小的哲學家似的。面對這群愛好熱鬧、制造熱鬧的小家伙們,我們有時是很不友好地用手中的彈弓向它們襲擊,它們中的倒霉鬼必然地成了我們那清湯寡水的日子的滋補品了。有時,我們還會攀援上去,坐在枝丫上,像一只鳥一樣鳥瞰身下的河流和遠處出工干活的成人們。坐著坐著,煩了,大家便齊喊一聲“跳”,就飛也似的接二連三地像跳水運動員那樣切入水中。鉆出水面時,大家便相互望著笑,還互相指出各自潛水時間的長短。那份快樂啊,那份童年的快樂啊……
在那不急也不慢的河水中,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娛樂項目,比如,把村前村后到處生長著的洋絲瓜隨手摘取一些,然后將瓜劈成兩爿,掏空,在中間插上一根細小的棍子,又在棍子的頂端弄一張紙,那便是我們心目中的船了。這船順流而下,招引我們一路小跑,一路歡笑,于是,我們就無端地擁有了一路的好心情,一路的向往中的遠方。
小時候河中還有螃蟹、黃鱔等極可口的水生動物,使我們貧困的童年營養了很多,使我們在吃魚吃膩了的時候品味到了另一種至今難忘的滋味。在我們那個沒有玩具,沒有漂亮衣服,沒有看圖識字本的鄉下的童年中,我依稀還記得那樣的一種滋味幾乎佐料了我們整個的童年。那樣的童年或許困乏,但絕不單調,現在想來,竟也有了幾分豐富的內涵。
如今,村莊一側的兩條河流相繼地憔悴下去了,甚至連貫穿村莊的彌苴河也近乎虛弱到風燭殘年的境地,那岸上也是一目了然的空寂,沒有了樹,自然鳥們也不知了去向?,F在村中的小孩們也逐漸地擁有了很多很卡通很電子的玩具,也常常見到他們玩耍時綻放出心花怒放的笑容,但,我總覺得,那五顏六色的塑料制品,未必比我們當年的洋絲瓜船更能包容得下稚童的快樂;也未必如清清河水中的相互追逐嬉戲,更能讓他們的身心充分地感受到天地對于嶄新生命的厚愛。沒有鳥聲的童年,在我們那樣的年代里是不可想象的;沒有濃蔭遮蔽的夏日,在我們那樣的年代里同樣是不可想象的。
沒有了清清潺潺的河流,稚嫩的生命將如何遠航呢?
在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我突兀地站立在依稀難辨的30多年前的河堤上,我感到孤獨極了!
我們這些走進所謂的城市里的人,或許是村莊的驕傲,也可能是村莊的累贅。我們在經意和不經意間傳播著村莊的純樸和善良,也在經意和不經意間翻新著村莊的欲望。我們的身上或細胞里,永遠攜帶著村莊的清新、透明、勤勞,也永遠擁有著村莊的真實、野趣、厚道。很多時候,我們將村莊像一顆糖一樣含在嘴里,品味著她甜甜的滋味。當我們張口說話的時候,那種香甜之氣便脫口而出,讓諦聽者感受到了遙遠村莊的存在和村莊的魅力。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候,佇立在今天的堤岸上的我們,卻故意地將童年的村莊覆蓋了真實的村莊,于是,在我們運作村莊的盎然、村莊的真摯、村莊的樸素的時候,我們顯得是那么的虛偽和矯情。
溯流而上,眺望那些隱隱約約的日子,迷離的村莊顯得是那樣的姓氏未明、地址不詳、郵編漏失。誰也不知道村莊在訴說什么、表達什么,期待什么,但又誰都能感知到村莊蓬勃的生命的氣息。在那樣的日子里,女人們起伏的山巒托起滿月。在霧嵐重重中,女人們放逐著自己的幻想和放牧著男人們的欲望,她們晃動的黑發猶如旗幟般指揮著、纏繞著男人的夢境。她們將稻香的氣息、野草的顏色、田埂的蜿蜒……從喘息之中呼出,又將春天的斑斕、夏天的濃烈、秋天的殷實、冬天的純粹吸入。于是,女人和男人便孕育了一個完整的天地,一片富饒多彩的田野,一條流淌不息的生命的河流。
這就是童年村莊的意象,這就是童年河流的意境,這就是我們成年之后驀然回首破譯出的童年的“看圖識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