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牛放散文創作中的現實關懷和歷史反思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從同寢室室友那兒聽說了牛放其人并閱讀了他的詩集《展讀高原》，被集中的藏羌色彩和草原風光深深吸引：后來，又陸續讀到了他的詩集《叩問山魂》和散文集，《牛放散文選》，發現他的散文和詩歌的題材、內容以及情感基調基本一致，可以說，散文是詩歌的有力拓展和深度延伸，詩歌則是散文的高度集中和精心凝煉。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作者作了有力的說明：“我為人比較實在、坦誠，討厭弄虛作假，寫詩寫散文也有這個秉性。有感覺就寫，沒有感覺便不寫”，于是在這種創作個性的指引下，“感覺”可以作成詩，也可以寫成散文，最好二者得兼，以使“感覺”抒發得淋漓盡致。相比之下，由于散文的流動自由和內容包涵的豐富多樣，我更喜歡牛放的散文，更被他散文創作中的現實關懷和歷史反思的精神所感動。

雖然作者向來心儀老子、莊子等先賢的自然哲學思想，《牛放散文選》也采用中國古典音樂曲牌名分為五個章節，即《禪院鐘聲》、《高山流水》、《空山鳥語》、《夕陽簫鼓》和《平沙落雁》，“至于書寫的內容，我骨子里最關心的是自然和自然生長的東西”，但卻絲毫不影響作者抒發對現實的關懷之情。在《跟著文化走進鄉村》里，作家詳細敘述了自己一次文化、科技、衛生三下鄉的經歷，說出了自己的感受：一三下鄉，真是一件好事情。如果是乘坐大客車，如果沒有警車開道，我會更自在些。”但他并沒有將自身委婉的不滿作為結尾，也沒有因為自己是“三下鄉”活動的參與者而沾沾自喜，而是將感受的向度更多地指向活動的接受者：“鄉村里的農民喜歡‘三下鄉，送來的東西，送東西的人最好與他們距離小點才好，不然難免給人一種乞丐與施主的感覺。”為農民著想而指出“三下鄉”活動的微小不足、提出中肯的建議，不僅是關心農民，而且也是關懷現實的一種表現，因為“農民不僅是我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樸實的話語道出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農民是物質財富創造的主力軍，農民問題是我國的基本問題，農民的現實就是我們要面對的現實，不關注農民就是不關注現實。在《高高鷓鴣山》中，喜愛山水的作家并沒有因鷓鴣山“4000多米的海拔，常年積雪，四季變幻莫測的風光，遠離鬧市的自然生態環境，都堪稱當今世界的絕美風景”而對它大加贊譽，而是從關懷現實的層面出發對它有所指責：“鷓鴣山因地處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腹心地帶，像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阿壩的心臟上，又像一根骨刺卡著阿壩的咽喉”，于是，“自從阿壩有人居住以來，無論是昔日的茶馬古道，還是目下的盤山公路，都演繹著無數傷心悲壯的傳奇故事，哀婉而又無奈”。和開頭悲觀消極不同的是，隨著鷓鴣山隧道工程的正式通車，作者在散文結尾處用明快輕松的筆調寫道：“高高鷓鴣山，你還是高高在上。但是，作為路的意義，已經如一冊線裝書籍被永遠地封存了。偶爾翻翻，也猶如傳說中的故事一般遙遠，明明就在昨天，卻仿佛過去了幾千年”。此時，作者對鷓鴣山的情感態度有了巨大的轉變，原因則是“現實中的山還在，它標志的只是風景和財富。擋路的山卻因一孔隧道而搬掉了，不存在了”，對于時刻關注著阿壩人民的生活處境和交通出行情況的作者來說，對一個以他人之喜為喜、以他人之憂為憂的善者來說，他怎能不高興、不盡釋“哀婉”與“無奈”呢?

除了關注周圍人們的現實狀況外，作者還走到哪兒就關心到哪兒。他和朋友們到天臺山游玩，參觀了天臺山腳下有著“世界第一井”火井遺址的四川邛崍火井鎮，找到了讓人“有感覺”的火井鎮衛生院。他看到這個衛生院干凈整潔卻簡陋破舊，科室齊全但醫療設施卻簡單緊缺，醫生敬業但人數較少，于是他同情他們并為之叫屈：“我看到醫生們敬業不疲的樣子，心里有些疼痛，他們是火井鎮百姓健康的守護神，國家不缺這幾個錢，國家對不起他們”；受冷落的不僅有他們，還有“那一座世界第一，亞洲第一，中國第一的火井和火井紀念碑同樣孤獨”。作者為什么要為他們呼喊呢?因為“如果不是為了關愛現在，那么我理解不了這種紀念對中國，對火井鎮的意義何在?”的確，現在黨和政府提倡送文化、科技、衛生三下鄉給農民以實惠，這些部門付出的辛勞與汗水不少，可他們自身受到重視了嗎?如果得到了重視，這一切又如何解釋?

自然是人類生存的前提，也是人類現實的一部分。所以在散文創作中，牛放的關懷現實還表現在他對自然的關注上，尤其足關注那些原生態的自然山水和名勝風景，希望它們能保持本真質樸的原樣、不被增加所謂的“文化含量”。針對時下“開發旅游資源，增大自然景觀的文化含量”這一流行口號，他在《三江的貞潔》中提出質疑：“一個好端端的自然生態風景區，為什么一定要增加文化的含量?”也許人們現在都覺得“文化”是一個很商業、很吃香的詞兒，任何事物一沾上文化都有百利而無一害。牛放批駁了這一時髦而又膚淺的觀點，認為人為的文化對原生態的自然來說并不是錦上添花，而是得不償失：“我們制造的文化對自然生態的精神破壞，決不亞于海洋中的石油泄漏所造成的環境污染”，為自然生態制造文化是“有損自然精神，有違自然大道”的。所以當作家們為完成任務而違心地制造了文化以后，他羞愧地說：“傳說沒有找到，我們和自然生態景區卻一起失去了貞潔”。與此相反的是，當作家見到被保存得很好的美麗自然的九寨溝時，心中卻涌起一陣欣慰之情，因為藏民們“崇拜自然，感謝自然，也呵護自然。九寨溝交給這樣的民族是幸運的”。他高度贊揚原生態的藏民族文化，并認為它體現了他一貫主張的自然精神：“九寨溝保存得這樣好，與九寨溝的藏民族文化是分不開的。這種文化與自然環境十分和諧，堪稱天人合一”。由于具備這樣美好的文化，九寨溝是幸運的，生活在其中的藏民們也是幸福的：“九寨溝是自然的生態，寨子里的居民則是人類的生態”(《天下有條九寨溝》)一一而這，正是九寨溝被稱為“人間天堂”的魅力所在。

歷史是人類的過去，現實是過去的延續，歷史與現實總是緊密相連。人類只有認真地總結過去才能更好地服務現實，反思歷史也是為了更好地關懷現實。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牛放在面對現實時，總是情不自禁地回到過去、反思歷史，希冀能對現實有所幫助。在《牛放散文選》的第二篇中，面對“若爾蓋這個距西南大都會成都五百多公里、距西北大都會蘭州四百多公里的縣”，作家急切地敲擊歷史的墻壁，嚴肅地詢問：“為什么5000年來不被中國所認識呢?這道歷史的墻壁為什么立了5000年沒有倒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歷史的墻壁》)?帶著這些疑問，他搞調查、看事實，終于得出結論：“民族問題才是形成5000年不倒的歷史墻壁的真正原因”。我們都知道，中國漫長的歷史遺留了許多的民族矛盾，而統治者們是怎樣解決民族矛盾的呢?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民族團結的問題，有的只是分化、安撫、鎮壓與利用的手段和政策；“就連漢族圣人諸葛亮，在治理少數民族的問題上，所采取的策略也是：以夷制夷”，造成的結果則是：“蜀國人與夷人仍然保持了地域距離和情感距離”。顯然，諸葛亮的民族政策還是不成功的，而我們今天的“港人治港”“澳人治澳”的特區政策以及“大力培養和任用少數民族干部”的民族自治政策，卻還與諸葛亮的民族政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從現實的意義與效果來看，我國的民族政策和特區政策都是符合國情、因地制宜、順從民意的，有利于民族的團結和國家的統一；但仔細一想，這些政策確有拉開民族距離、妨礙民族溝通、阻隔各地經濟文化交流與發展的嫌疑。好在黨和國家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早就推出了相關的措施作為配套、補充，但出于對國家、人民和現實的誠摯關懷，牛放對特區政策和民族政策的反思與思考無疑對相關部門的工作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作為文化的愛好者和傳承者，牛放認為考察歷史、反思歷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服務現實。當他“懷著走入自然的心境放棄欣賞天臺山的自然風光，而在林木荒草叢中發現那眾多的寺院、道觀遺址時”，他敏感地意識到：“天臺山的獨特魅力在于它偉大的歷史文化遺存的內涵”。當他詳細地收集了天臺山的神話傳說、歷史記載，尤其是著名的和尚衙門的故事以后，他明確地表示：“天臺山不是生態風景區，不需要增加自然的文化含量。我們需要撿拾的是那些歷史的舊夢，需要修補的是那些歷史的殘片，需要梳理的是那些歷史的脈絡。天臺山，你剩下的只有那些文化廢墟和關于廢墟上的傳說，這正是你如今彌足珍貴的東西”(《天臺山一一走向天臺山里的和尚衙門》)。我相信，聽了這一番中肯的意見后，人們會對天臺山有一個全新的認識，會為天臺山的歷史文化所吸引，當然，當地的旅游管理部門也會將據此列出天臺山旅游開發的新看點

在《牛放散文選》中，牛放反思歷史的最強之音當屬對民族苦難的思索。望著著名的黃河九曲第一彎，作家不由得感嘆：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莫非彎彎曲曲的黃河就注定了中華民族的苦難?一回憶歷史，他就忍不住地憤問：“從大禹治水到群雄逐鹿中原，從鴉片戰爭到黃河大合唱，黃河似乎總與中華民族的苦難緊緊相連。黃河為什么要彎曲?還要彎得連壞九曲這樣悲壯?”通過簡要的論據推斷，作家有所覺悟：“黃河上游的廣袤地區土地貧瘠，人煙稀少，經濟文化都不發達，人更自然一些，善良一些。反之，黃河中下游的發達和富庶培育了人的私欲，不僅自己爭斗不止，也因自己爭斗造成的國力虛弱引來了外敵的侵略。這興許就是苦難的癥結所在吧”(《黃河九曲第一彎》)。當然，民族苦難造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主觀的，也有客觀的；作家的分析也有簡單化、片面化之嫌，但他對人性貪婪導致民族苦難這一歷史事實的揭示，無疑警醒世人：我們是否能吸取沉重的歷史教訓，有效地規約非自然的人性，讓歷史不再重演，讓民族不再陷入苦難?這是值得每個中國人深思的問題。

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牛放在散文中對現實的關懷、對歷史的反思是多向度的，抒發的情感也是非常豐富的。作為身邊現實的一部分，牛放念念不忘的還有親情、友情。在《高山流水》這一章里，他回憶大哥飽經滄桑的人生經歷，敘寫大哥如今的幸福生活，表現了大哥的堅強勇敢、寬厚善良和能干務實，表達了對大哥的尊敬、感激、愧疚與關懷之情，希望大哥的日子越過越美好(《當農民的大哥》)；他以樸實的語言描敘著名詩人孫靜軒的逸聞趣事以及他對后學詩人的悉心關懷、諄諄教誨，表達了對這位詩壇前輩深深的感激與懷念，發出“到了今天，說真話寫真詩的第一真詩人，竟然得了詩怪的雅號”的哀嘆，為中國詩歌的前途、中國詩人的現狀暗自傷懷(《中國詩怪——孫靜軒》)；他也極度懷念他的忘年之交歐陽先生，那個經歷坎坷而才學淵博、手藝精湛，個性耿直、專制對朋友卻非常豪爽的歐漆匠，感慨他的死于食道癌，贊揚歐漆匠他們這群漢族手藝人為民族文化和民族生活的交融做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若爾蓋有個歐漆匠》)；他介紹了他和朋友羊子相知相交的過程，肯定羊子文學創作的成績，為羊子不能進到文聯工作感到惋惜(《羊子》)。作為反思歷史的前提，牛放常常回憶歷史、尋找歷史，在對歷史的考察與體味中發出肺腑之音。他喜愛神奇自然的西部，只要一踏進西部的疆域，身上的每一根神經就會蘇醒，去充分地感受那神秘而獨特的西部歷史與文化。所以在《行走西部》中，在參觀世界的敦煌時，他想到了首先作為中國的歷史文化遺址代表的敦煌所經受的屈辱與苦難，總結出莫高窟倒霉命運的原因則是“腐敗的官府，麻木的國人，混亂的時代，全遇齊了”；當他看到莫高窟內塞滿了慕名而來的中外游客時，心情也是非常復雜的：“也不知大伙在導游的引領下，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心里惦記的是人們是否能正視歷史，記住國恥，吸取教訓，不蹈覆轍。作家如此深切地感懷歷史，使人聞之動容，深受感動。

牛放的散文創作，寫景自然清麗，敘事樸實流暢，抒情真摯感人，三者水乳交融般地結合在一起，再加上關注現實、反思歷史的人文情懷貫注其中，造成內容豐富多彩，涵意雋永深刻。老一輩的散文家馮牧曾說，真實是散文的生命，摯情是散文的靈魂，自然是散文的風度，精美是散文的風采，我認為，牛放的散文基本符合這些標準。此外，牛放的散文視野開闊，兼具審美趣味和精神探索，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和藝術性。我們相信，隨著歲月的積累和經驗的豐富，牛放會推出越來越多的散文精品，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