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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下旬,接到兒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后,一家人自然很高興。按老家的傳統風俗,洞房花燭和金榜題名都是要祭祖拜墳的,于是我決定帶著兒子回老家一趟。
老家是不通火車的。傍晚時候,我們從成都出發坐了十多小時的長途汽車,于第二日早上才趕到老家的縣城。我們知道,從縣城到我們家共50余公里的路沒有直達班車,只能坐到區公所(現改稱區工委),剩下十多公里的鄉村公路,如果沒有車,就只能走路了。
這時節,雖然立秋已好久了,但到了中午,天氣仍很熱。在縣城汽車站,我們爺兒倆坐在一輛滿身是灰塵和泥漿的中巴車上,趕往區公所。經打聽,這條路正在已經加寬的路面上鋪碎石,并準備鋪成油路。難怪,在這條路上跑的所有車輛都是臟兮兮的,而且,車子一路走走停停、顛簸搖晃,像個醉漢。
公路的路基比過去似乎結實多了,路面也確實比過去要寬一些。但是,整個路卻像剛開鑿出來的一條毛坯路,有些還沒有鋪上片石的泥土路面凹陷著大坑小坑,都深深的積滿了水,車輛通過時不僅泥水四處飛濺,很多時候,汽車還會自己熄火拋錨。可不?我們乘坐的這輛中巴車老是發生這樣的事,每遇這種情況,一車人不得不全部下車幫助司機使勁兒推。有時,遇著前面有大塊石頭擋著,汽車實在無法通過時,便有一兩個莊稼漢子主動下車。他們圍著石頭,挽起衣袖,便彎下腰去合力將石頭搬到路邊碼好,在確信石頭不會滾下來再擋在路上以后,才放心地走上車,并沖大家憨憨地笑著,同時就像是下命令似的對司機說道:“走吧,沒問題了!”說話時,那神情帶著一種滿足和自豪,好像干這種活兒是他們的專長。
看著漢子腳上那底子都已磨平的解放鞋,那粗糙的大手,和黑油油的臉膛,我想起了無數雙那樣的腳,那樣的手,那樣的臉膛和那樣憨憨的笑。
5年前的夏天,我回老家探親時,就在這條路上親眼見到無數的村民為拓寬道路,鑿石砌坎、開山筑路的情景。在那些村民中間,有男有女,有青壯年漢子,也有老年人,他們頂著烈日,冒著酷暑,有的抬石頭,有的背土。太陽火辣辣地照著漢子們赤裸的肩臂和敞開的胸膛,黝黑的膚色閃著光亮,汗水從他們的臉上流下來,浸濕了衣襟,那些穿著布鞋和解放鞋的腳,腿桿上沾滿了塵土。他們在路中間干著活,一見到有車要通過,便停下手中的活兒,主動站立到路兩邊,為汽車騰出道來。他們一邊捋起汗漬漬的衣袖拭擦著臉上的汗,一邊看著汽車憨憨地笑著,等汽車過去以后,又繼續揮鎬舞錘的干著。
2
從縣城到區公所,一段不足40公里的路,足足行了3個小時。我們到達區公所時,已是下午1點多鐘了。
恰好這天逢趕集,在街上我們碰到許多過去的熟人,大多只是相互打一個招呼而已,他們最多也只是問我“這么多年混得不錯嘛,現在該發啦?”之類的話,似乎除了錢就沒有別的什么可談。我向他們打探有沒有車到我們老家所在的鄉鎮,他們都搖頭說:“恐怕沒有,即使有也都早已開走了。”于是,我們父子倆決定走路,反正是要走公路的,說不定會碰到順道車,也說不定說幾句好話司機會載我們的。我們來不及在此吃午飯,只買了兩瓶水和一些點心,在路上邊走邊吃。就這樣,我們在烈日下沿著公路往老家方向趕。
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遇到一輛順道車,倒是從園藝農場方向開往區公所和縣城的車,一輛接一輛地向我們迎面駛來,揚起的漫天煙塵,也向我們劈頭蓋臉地撲來。等到了農場時,我們已走累了,便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此時,距老家還有八公里左右的路程。
剛坐下來不多久,我點著的一支煙都還沒抽完,我便看見了我高中時候的同班同學嚴君,坐在一輛帶貨廂的四輪農用車從區公所方向駛過來。對于嚴君,我早已從其他同學處得知,過去,他靠吃政策飯,高中畢業后就頂替了他在區供銷社任職的老子的班,三年前已高升為區供銷社主任。此時遇見他我以為遇到了救星,便馬上起身向他打招呼。他看見我后便停車下來,瞇縫著一雙小眼睛,笑著接過我遞給他的香煙。他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剛剛走到這里,準備回家看看。他認真打量著我說,老同學這幾年是不是搞發了?我說我又不是做生意的,只是某報社一個無名小記者,靠筆桿子吃飯,能發么?哪能與你這位大主任相比。我問他現在準備到哪去?他說他到農場來辦點事。我說當官就是好,管他到哪去來都有車坐。他說,這算什么車子嘛,一輛破貨車,又不是小轎車。我說,你看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回家連破貨車都沒得坐,能不能看在老同學的份上,用你的車送我一趟?聽我這么一說,他的表情一下子就不自然起來,嘴里“這這這”的,好像很為難。我說,放心吧,我會給錢的,只要不收得過分。一聽說給錢,他便緩過一口氣來,說是要給司機商量一下。說罷,他上車與司機嘀咕了一陣后,便下車過來對我說,很不好意思老同學,這車一般情況下不做他用。如果你真的想用車送你,那你多少表示一點,給200元錢算汽油錢得啦,這點錢對于你來說也算不了什么。你看咋樣?8公里路程往返也才16公里,能燒多少汽油呢,他就要收200元的油錢?我看著他那雙目光游移不定的小眼睛,笑著說,你真會做生意,不過,你讓我很失望,我也要你很失望。我剛才算是給你開了個玩笑,你自己去掙你的大錢吧,我走路回家!區區8公里路程算什么,當年走這條路到學校,我們不都全是步行嗎?
說完以后,我也沒有再看他的表情,便憤然與兒子重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走完了沒有汽車的公路,再走小路。可是,原來我熟悉的鄉間小路,現在變得那么陌生起來。原來有樹的地方不僅沒有了樹的影子,就連樹疙蔸也看不到了;有幾塊被我們小時候溜得光光的平坦的大石頭也沒有了,只在原來的地方生長著荊棘和野草;原先很寬的田埂變窄了許多;過去明明是水田,現在成了高低不平的旱地;有房子的地方已經沒了房子,沒房子的地方倒有了房子。我懷疑我是否走錯了方向,但是,前面不遠處分明就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啊!
這條路原本在夢里都很清楚,現在我居然不知該如何走。老家近在咫尺,我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3
我離開老家有21年了,這么多年來,老家每天都在發生變化,但不知是因為懷舊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常常回想的始終是她原來的樣子。
老家的名字叫李家灣,前面是紅巖河,背后是龍鳳山,一個近四百人的村子,五六十戶人家的瓦房,擠擠挨挨,鱗次櫛比的連著一大片,坐落在龍鳳山的半山腰,猶如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現在的李家灣,很破舊的房屋基本上沒有了,并且在原來的規模上又擴建了許多,遠遠看去,清一色的瓦房黑壓壓一大片。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家家戶戶都有了彩電和黑白電視,早已取代了過去早晚除隊長安排農活外就是聽京劇和天氣預報的有線廣播;部分人家有了私營汽車和摩托車;整個村子的人都吃上了自來水,再也用不著背著背桶到溪溝里去取水;過去作為主糧的紅薯、玉米和土豆,早已用作養豬的飼料了,人們碗里盛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飯。家家戶戶,從住的、家里用的、身上穿的和餐桌上端的來看,李家灣——我的老家,早已擺脫了度日如年的貧困生活。
看著今天已變得越來越富裕的老家,應該是一件使人欣慰的事情,然而,我卻愈發感覺到她的陌生,讓我愈發想起她的過去。
30年前,李家灣就有二百多人口,房子并不多,并且大都是老房子。那時的李家灣就是一個生產隊,大家都在一起生產勞動,早晚聽敲鐘而出工收工。那口生鐵鑄的大鐘,就懸在村口那棵大皂莢樹上,周圍還有幾棵參天古柏;樹下有幾塊狀如蛤蟆的石頭,或蹲或爬或做跳躍狀;在這些蛤蟆石之間是一條石板路,蜿蜒盤旋四五里,直下紅巖河;緊挨著古柏和蛤蟆石而搭建的兩個茅棚,里面分別是一座石碾和一尊石磨。這里曾經被視為李家灣的標志,是李家灣唯一值得驕傲的一處風景。那時候,人們的日子雖然過得很苦,但也過得較清閑,沒事的時候,大家都喜歡聚在這兒閑聊。
我們小孩子更喜歡在這里玩。不是躲在大鐘下面仰起脖子大聲叫著比嗓子,就是把蛤蟆石作為掩體學打仗,或者在茅棚里學牛拉碾子拉磨子,弄得空碾子吱嘎吱嘎的響,直到大人們出來呵斥,方才罷休。除在這里玩以外,還可以在緊挨村子左右的兩條溪溝里扳螃蟹(螃蟹常常藏在石塊下,只要扳開石塊,就能捉住螃蟹,所以叫做扳螃蟹)和戲水游泳,或者在東邊的池塘里釣青蛙,等等。
那時候在鄉下老家可玩的太多了,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的。可惜,現在要玩的那些都沒有了,就連李家灣人引以自豪的那處唯一的風景,不知什么時候消失的。我只記得那幾棵古柏是在生產隊建修保管室的時候被砍伐的,而那幢用古柏建修的在當時很是壯美的保管室,也不在了,其地基連同側邊的籃球場,已被村民們建起了住房和豬牛圈。至于那口大鐘,據說包產到戶以后就再也沒有用處,被放下來擱在一條田埂上閑了起來,現已被縣文管所征去了;蛤蟆石被打爛了,茅棚連同石碾石磨都被拆了,此處空余一棵即將老死的皂莢樹。不知道現在的孩子們也是否愛到溪溝里扳螃蟹,只是現在的兩條溪溝里早已干涸,再也不像從前有清澈的流水,一年四季淙淙的流淌不止。
現在的那些三合院、四合院和左右相鄰的單家獨戶,所有的瓦房,已打破了過去的格局。有新修的,有改建的,新的卻顯不出它的現代氣息,偶爾有一兩幢舊房子,卻也失去了它的原貌。舊房子都稱為老屋,它們雖然古韻猶存,仿佛可鑒先人們呆板的容顏,和勤耕苦讀、忠孝事親的身影,然而,它似乎已承受不起歲月的滄桑和歷史的變革,與今天的文明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李家灣已不再是當年的李家灣,老家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然而,過去房前屋后、院落與院落之間,那些蔥蔥郁郁的修竹茂樹,都早已消失了,似乎它們也都長成了房子;放眼看去,一層層的梯田和一片片的坡地,仿佛還是過去的樣子,只是看不見過去那種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聽不到熱情飽滿的勞動號子,和山坡上、河地里時時飄蕩的婉轉動情的山歌;在田邊地頭從事勞作的人也寥寥無幾,三四百人的一個村子,大批青壯年都遠離家園,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致使有些田地被閑置荒蕪。常常活動在院前院后的大多是一些小孩和老人,而小孩多是生面孔,老人則是當年那些壯年的叔叔伯伯,很少看到幾個青壯年扛著農具下地干活。更讓我感到困惑的是,原來那些熟悉而親切的面孔,在見到我時仍然是那句“你發了”之類的問話,除此再沒有什么語言。其行為是那樣猥瑣,表情是那樣生疏冷淡,原先那種待人的渾厚和熱情早已蕩然無存了。看著這些,我在心里感到有些失落和擔憂。
我擔憂的是什么?失落的又是什么呢?想來想去,就是少了過去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相親相助、和睦共處的氛圍,少了過去那種古樸的民風和識大體顧大局的團體精神,大多因為眼前利益而不顧長遠,更可悲的是大多數的人尚未清楚地看到這些。是的,人們就因為利益和一味的發家致富而麻木,把許多美好的東西正在一點點地丟棄。老家在變得富裕的同時,也變得那樣的寂寞和缺少生氣,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如此,我更懷想過去的老家。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