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最后的避風港

——當世界上任何其它國家都對歐洲猶太人關上大門之后，上海是我們所能找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

——西格·西蒙

當辦公室小朱將以色列駐華使館的請柬遞給我們——邀請我們?nèi)タ礄n案資料片《最后的避風港——逃往上海》，問能否出席時，我們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定去。因為我們知道這部影片的價值，絕不遜色于《辛德勒名單》那樣根據(jù)史實拍攝的故事片。它將更客觀、更真實地揭示半個多世紀前，那段鮮為人知的血淚斑斑的史實……

如果說1933年1月希特勒上臺建立起所謂“第三帝國”，對歐洲和世界各國人民都是深重的災難的話，那么，對自公元前135年就因反抗羅馬起義失敗，被強行逐出“迦南地”——巴勒斯坦，流散到歐洲國家一個個倍受歧視的隔離區(qū)——“隔都”里長達二千余年的猶太人來說，面臨的卻是比中世紀迫害猶太人還要殘酷百倍的無妄之災！在希特勒這個狹隘、偏執(zhí)的種族主義暴君看來，唯有“最純粹”的雅利安人——德國的日耳曼民族，才配支配世界。他在國會演說中叫囂：“人生來就是不同的，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文化，即藝術、科學和技術所取得的成就，幾乎全是雅利安人創(chuàng)造的。”其它人種，特別是猶太人在他眼中連豬狗都不如。他在《我的奮斗》中咒罵猶太人：“猶太人本身，絕無什么文化可言。他們的智力都是因為和鄰近他們的文明相接觸而得以發(fā)達的。”“猶太人散布于世界各地，這確實是一種寄生蟲的特征。”他像中世紀宗教狂熱分子喊出的“干掉一個猶太人來拯救你的靈魂”那樣公然煽動消滅猶太人：“今天，我敢預言：倘若歐洲國家猶太金融勢力將各國拖入又一場世界大戰(zhàn)的話，其結果絕不是猶太人勝利而使全世界布爾什維克化，而是散布于歐洲各國的猶太民族徹底被消滅！”

記不得哪位哲人說過：上帝要誰滅亡，必先讓他瘋狂。這話對希特勒這類瘋子來說，倒是十分應驗的。可惜的是希特勒的這些狂妄的昏話，竟然會成為德國社會占主導地位的信條。在帝國宣傳部長策劃的公開焚毀海涅、托馬斯·曼、愛因斯坦、左拉、弗洛伊德等著名猶太詩人、文學家和科學巨擘的著作，妄圖消除他們的影響時，那些非猶太籍的教授、科學家竟也隨聲附和！

“嘿兒——希特勒！”“嘿兒——希特勒！”隨著屏幕上納粹分子一聲聲刺耳的嚎叫，隨著那逐漸擴散到整個歐洲的濃濃的硝煙，我們突然想起奧斯維辛集中營門前的石碑上，刻著這樣一段銘文：“當一個政府開始焚燒書籍的時候，如果不加以制止，那么它下一步就該焚燒活人了。”據(jù)資料統(tǒng)計，1933年以前，生活在歐洲的猶太人約有九百多萬。自公元前135年猶太人被逐出“迦南地”——巴勒斯坦，被迫“大流散”以來，他們已經(jīng)在歐洲生活了一千多年。一千多年來，盡管一代代猶太人的睡夢里，都有太多的疾風暴雨，但那一個個倍受歧視的猶太“隔都”——隔離區(qū)，尚可勉強為他們遮風擋雨。然而，當希特勒極端種族主義在德國占據(jù)上風，納粹分子焚燒罷書籍又開始焚燒活人的時候，歐洲各國害怕開罪希特勒，竟把大批從法西斯的屠刀下逃生的猶太難民視為禍水，把他們像皮球一樣踢過來踢過去，迫使他們翻山越嶺、扶老攜幼，忽而東，忽而西，從一個國家逃向另一個國家，卻沒有一個國家站出來反對，或是敞開國門，給這些劫后余生的猶太難民一個避難之所。至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時，歐洲尚存的猶太人僅剩下三百萬。十二年中有六百多萬猶太人死在德國法西斯屠刀之下，其中三分之一是兒童。那些來不及逃跑的猶太人，或是在衣襟上被強迫綴上黃色大衛(wèi)星——猶太人的恥辱標志后，被趕進嚴密封鎖的“隔都”，任其病死餓死，自生自滅。或是像牲口一樣，被運到德國占領區(qū)的各個集中營，罰作苦役或生化武器的實驗品。僅在有“殺人工廠”之稱的奧斯維辛集中營一處，就有近四百萬猶太人在那里遇害。屏幕上，那些逃亡路上病死、凍死、餓死的老人、婦女、兒童最后留下一瞥無助的目光；那些在茫茫大海上遇風浪、觸礁，或是被德國潛艇發(fā)射的魚雷擊中而葬身魚腹前的最后一聲驚恐的哀嚎；那些令人心悸的一個個統(tǒng)計數(shù)字……都像是蘸水的皮鞭，狠狠鞭撻著文明世界的良心！正是歐洲國家綏靖主義、姑息養(yǎng)奸的政策，不僅助長了德國法西斯的囂張氣焰，繼而使自己國家、使整個歐洲同樣深陷在希特勒血淋淋的魔爪之下……

屏幕上，正當弗雷德·菲爾德斯、西格·西蒙和他們的父母親朋，在德國法西斯閃電般隆隆開進的坦克、摩托化部隊的驅(qū)趕下，在戰(zhàn)亂的歐洲隨著難民潮東奔西突，再也找不到一個“避風港”時。連大洋彼岸素有“移民國家”之稱的美國，對猶太人入境也百般刁難。正當他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神無助的時候，卻得悉在遙遠的東方，竟有一個不需任何官方文件，不要保證書，僅憑一紙簽證，就可以前往的地方——上海。對他們來說，這簡直就是求之不得、絕處逢生的一線陽光。于是，他們便紛紛從各自所在的地方，設法得到中國使領館發(fā)放的簽證，輾轉(zhuǎn)奔向亞洲大陸最東邊的這個陌生的城市。特別是1938至1941年間，大約有二萬多猶太幸存者，從德國法西斯的魔爪之下，逃到上海——他們的“最后的避風港”。

撫去歷史的塵埃，何鳳山——一位身處亂世，卻大義凜然，不畏德國法西斯的強暴，也不顧各大國在埃維昂會議上，為討好德國而采取的拒不放寬限制移民政策的立場，和頂頭上司、中國駐柏林大使的責令，毅然不停地向孤立無援的猶太人伸出援助之手的中國外交官的名字和事跡終于顯現(xiàn)出來。許多猶太幸存者，就是靠他在1938至1940年出任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期間發(fā)放的一紙簽證，才逃脫虎口，到達上海的。1953年以色列政府決定，以猶太民族的名義，向二戰(zhàn)期間冒著生命危險拯救猶太人的非猶太個人或家庭頒發(fā)“國際義士”榮譽證書。在猶太人的道德觀念中，“義士”是極崇高的榮譽。何鳳山1973年結束外交生涯，1997年逝世，享年九十六歲。他生前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上天賜予的天賦不是一種偶然，英雄信仰的形成也非輕而易舉。直到他逝世以后，他當年解救過的幸存者，才輾轉(zhuǎn)將他的材料和證據(jù)，轉(zhuǎn)送到耶路撒冷德·維西姆大屠殺紀念館“國際義士”授命委員會，經(jīng)過仔細審核之后，決定授予何鳳山“國際義士”稱號，以表彰他當年的義舉。何鳳山的名字與功績和辛德勒、杉原千畝等等“國際義士”們一樣，將永遠為猶太民族、也為人類歷史所銘記。

猶太幸存者千辛萬苦，到達上海之后，日本占領當局以猶太難民“無國籍”為由，把他們安置在虹口區(qū)一個隔離區(qū)中。在日寇占領下，同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上海市民，熱情地接納了這些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同他們友好相處，患難與共，使他們很快適應了這個陌生的棲身之所。他們按照猶太民族宗教與傳統(tǒng)習俗生活：過安息日，去西摩路猶太拉結會堂祈禱……屏幕上，中國人開的“森茂面館”和猶太人開的戶外咖啡座彼肩而立，面館里吃面食的中國人和咖啡座上品咖啡的猶太人，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文化，卻彼此適應，各不相擾，大概也算是那年月淪陷區(qū)的上海虹口區(qū)，黃昏時分的一道獨特的風景。難怪西格·西蒙回憶起那段時光時，把他們居住過的虹口猶太社區(qū)稱作猶太人的“香格里拉”。因為在那個亂世，他們來不及逃出歐洲的親朋，不是已經(jīng)慘死在希特勒蓋世太保的屠刀之下，就是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集中營。上海虹口猶太社區(qū)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對居住在那里的猶太人來說，總算是找到了“最后的避風港”。勞碌一天，沐浴夕陽，在露天咖啡座歇一歇疲憊的身軀，品一杯咖啡，這份愜意，在他們逃亡的路上怕是連想也不敢想的……

事實上，他們那時的日子，遠比當?shù)氐纳虾Ｈ撕眠^得多。因為日本“皇軍”知道這些從歐洲流亡來的猶太人，對他們的安全構不成威脅，因而限制也少。離開隔離區(qū)到外國租界覓職、就業(yè)、經(jīng)商，只消向“皇軍”出示身份證就可以了。而他們的中國房東和鄰居們卻沒這么便利，日本“皇軍”除了要檢查他們的“良民證”之外，還須特殊許可。因為他們知道中國人絕不都是順從他們的“良民”。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之后，旅居上海這個“最后的避風港”的猶太人，才陸續(xù)離開上海，去了美國、巴西、加拿大，或是耶和華賜給他們先祖的“迦南地”——巴勒斯坦。然而，他們對于曾經(jīng)居住過的上海虹口猶太社區(qū)，那個亂世中的“香格里拉”，都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看著屏幕上猶太人乘船離開上海，在碼頭上同送行的親友，同在日寇占領下共同度過艱難歲月的中國朋友、鄰居、同事依依惜別時的感人情景，我忽然猜想，屏幕上那些在船欄邊揮手和中國小伙伴們告別的孩子中，或許就有我們認識的埃利斯·喬菲教授吧？我們是1998年11月在耶路撒冷希伯萊大學同杜魯門促進和平研究所進行學術交流時相識的，他是研究所的資深研究員。當主持人介紹對方與會人員，介紹到他時，這位頭發(fā)花白卻神采奕奕的學者，竟操著漢語自我介紹起來，原來他出生上海，1949年隨父母遷往以色列。他說他在上海時雖然讀的是猶太人辦的學校，但他常和弄堂里的中國小朋友一起玩耍。大約正是那段難忘的歲月，使他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上個世紀60年代先后在香港大學和美國哈佛大學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成為一名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

我國老一輩著名油畫家艾中信先生上個世紀50年代在德國旅行寫生時，遇到一位二戰(zhàn)時受納粹迫害，逃往上海的猶太藝術家特拉福。特拉福的公寓里堆滿當年上海出版的報刊雜志、木刻劇目、影劇說明書等等文獻資料，正準備編寫一本有關上海文化活動史料的專著。有一次，艾老和特拉福閑談時，特拉福忽然記起“錦江飯店”、“湯面”、“炒面”幾個漢語詞匯。他記得那是一家四川風味的餐館，老板娘經(jīng)營管理有方，每一道菜、哪怕是一碗面，上桌之前都須經(jīng)她過目。艾老告訴他：當年的錦江飯店已經(jīng)由雙開間的小鋪搬到十三層大廈。特拉福忙問：“就是蘭心戲院附近的那幢十三層樓嗎？”艾老答：“正是”。特拉福感到意外，艾老告訴他，他剛才提到的那位老板娘，并非一位普通的老板娘，更非日寇統(tǒng)治下的“良民”，而是一位勇敢的愛國者，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掩護過許多地下黨員和民主人士。特拉福忙打聽那位老板娘的名字，艾笑著告訴他這個早已為人們熟知和尊敬的名字——全國政協(xié)委員董竹筠……

有趣的是，艾中信先生的公子、油畫家艾民有曾告訴我們，“文革”中，他們看到由上海艾家巷傳出的艾姓人家譜，方知中國艾姓人的家絕大多數(shù)竟都有猶太血統(tǒng)。這一點，在女作家艾曉明的著作中也得到映證。只不過艾姓人家猶太血統(tǒng)的由來，可追溯到明代弘治年間，與二戰(zhàn)期間流亡上海的猶太人并無關系。

1986年，原旅居上海的猶太難民提出，希望在虹口區(qū)原猶太社區(qū)舊址立一塊紀念碑。1994年4月舉行石碑揭幕典禮時，許多已是白發(fā)蒼蒼的當年的猶太難民，被兒孫攙扶著，來到他們夢中日夜思念的“香格里拉”，同也已是白發(fā)蒼蒼的中國鄰居，或當年的小伙伴們熱情相擁，咀里不述地用幾十年不用的上海話叨念著：“阿拉上海人……”聽任激動、歡迎的淚水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縱橫，那場面感人至深……

這部檔案資料片僅僅一個小時，卻濃縮了多少人半個世紀的血淚斑斑的記憶！

行文至此，不能不提起奧斯維辛猶太集中營門前另一塊石碑上刻的銘文是：“當世人忘記這些時，那就意味著這一切還會發(fā)生。”這句警示，確確實實值得世人世世代代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