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斯的后腦勺

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七年級的學(xué)生了，但我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因為班上似乎人人都瞧不起我，甚至我們的老師——凱麗小姐也是如此。在大家看來我似乎總是怪怪的。比如我不喜歡喝熱牛奶，甚至不喜歡大家都愛的游泳課。但我發(fā)誓那都是有原因的。我不喜歡喝牛奶是因為我從小就不喜歡，而我不喜歡游泳課則是因為我的游泳水平實在太差，我甚至不能在游泳池里游上一個來回。

或許是因為這些，大家都把我當(dāng)做一個怪人。凱麗小姐從來沒有叫我去為同學(xué)們發(fā)課本或是收本子。她把我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個位子，而我的前面則是我們班個子最高的戴維斯。我想他甚至有十年級的同學(xué)那么高，坐在他的身后我整天看見的就只能是他的后腦勺。

剛開學(xué)的時候，凱麗小姐就宣布了幾項我們必須遵守的規(guī)定。其中有一項就是上課時如果需要上廁所，必須先舉手示意，同時應(yīng)該伸出一根或兩根手指。這是凱麗小姐和我們之間的約定，一根手指表示去解“小手”，兩根則表示解“大手”。她說這樣她才能知道表示要去干什么，大約要多少時間才能回來上課。自從有了這條規(guī)定之后，每每這個時候，教室里總會響起一片笑聲。

星期一的作文課上，凱麗小姐對我們說：“趕緊把自己的桌子收拾好，拿出作文本，今天我們要寫一篇作文，題目叫‘有趣的……’。你們可以把自己所看見的最有趣的東西寫下來。但注意不要和自己以前寫過的文章重復(fù)?！?/p>

“我可以寫迪士尼樂園嗎？”麥倫問道。我們都知道麥倫到迪士尼樂園的次數(shù)比我們學(xué)校任何一個人的都要多。

“那太好了！”凱麗小姐微笑地說。

我打開自己的作文本，努力不去看本子上那些個巨大、鮮紅的“U”字，這是表示“不滿意”。翻到上一次的作文，我記起老師對這篇作文的評語我還沒讀，于是認(rèn)真地閱讀起來：

“這篇文章和你上個學(xué)期的一篇文章寫的是同樣一個內(nèi)容，寫的都是同一次旅游，我不能容忍你這種重復(fù)的行為，因此我認(rèn)定你這篇文章為‘U’，另外你的字也同樣不能令我滿意?！?/p>

又是一個“U”，我的心更加失落了。倒不是因為凱麗小姐不滿意我的字，而是因為她對于我那次丹佛市的短暫出行絲毫不感興趣。要知道那可是我這輩子所經(jīng)歷的惟一一次旅游。上個學(xué)期，我曾在一篇作文里寫了我去丹佛時，在火車上所看到的，這難道也是重復(fù)嗎？

這時凱麗小姐開始講解這篇作文該怎樣寫。她說第一段應(yīng)該有一個簡單的介紹，第二段展開具體的描述，最后一段就應(yīng)該做一個總體的概括……盡管凱麗小姐講得很詳細(xì)，但我還是分了神。作文本上的成績又一次涌進(jìn)我的腦海。我知道麥倫的作文本上得滿了“E”和“S”，那是表示“優(yōu)秀”或是“棒極了”。而我最好的成績也不過是“F”，僅僅是“一般”而已。其實我是真心想寫好作文的，所有的作文我都是費盡心思才完成的?？蔀槭裁纯偸遣荒苋〉靡粋€好的成績呢？我苦惱極了。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戴維斯的后腦勺。雖然我現(xiàn)在天天都要對這個后腦勺，但今天我竟有了一種不尋常的感覺。我第一次感覺戴維斯的后腦勺竟是這么有趣。它就像一片棕色的森林，從戴維斯的頭部一直延伸到他的頸部。在這片森林里有三個巨大的圓，那是戴維斯的發(fā)旋兒。而他的頭頂部的頭發(fā)雜亂地豎立著，這讓戴維斯的頭頂部看上去像一只卡通畫里的豪豬。戴維斯的耳朵也很有趣，尤其是當(dāng)他伸出一根手指舉手的時候。那時我從他的身后能很清楚地看見他那對紅撲撲、肉乎乎的大耳垂掛在他的脖子旁。我入神地看著戴維斯的后腦勺，忽然間我有了一種把它寫成作文的沖動，我想那一定會十分與眾不同的。既然我沒有機會出去旅游，到四處去見識那些有趣的事，那我就必須依賴于自己的想象。

我打開作文本，立刻開始寫起來。一股寫作的欲望在我的身體里涌動。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創(chuàng)作中去了，甚至全然沒有注意到凱麗小姐已經(jīng)走到我的身邊。

“瑪麗，這已是我今天第三次點到你的名字，我本該請你立刻背上書包回家，但我希望你留下直到寫完100遍上課時，要認(rèn)真聽講?！眲P麗小姐不容分說地斥責(zé)道。

星期三一早，麥倫就穿著那雙時髦的新鞋，歡跳著穿梭在每個座位之間。她在為同學(xué)們發(fā)作文本。這次我沒去顧及她那副傲慢的笑臉。我打開作文本，翻過那些個“F”和“U”，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凱麗小姐為我的新作文“戴維斯的后腦勺”打了什么成績。

此時我的整個身體都因興奮而緊緊地繃著。然而當(dāng)我看見那個評分時，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在文章的結(jié)尾中，凱麗小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U”字。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大的“U”，它那鮮花的顏色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感覺一股股熱流正從我的眼里向外涌出。我合上本子，舉起了手。這次我伸出的是兩根手指。我沒有顧及是誰在哈哈大笑，急匆匆地走進(jìn)了盥洗室。

在盥洗室里，我坐在便池上哭了很久，直到我聽見盥洗室的門被推開。

“我知道你在里面，瑪麗?！边@是麥倫的聲音，“凱麗小姐說你最好馬上就回教室去?！?/p>

我抑制住哭泣，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想了很多，我不想就這么放棄。麥倫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而我也在此時喊出了：“我來了，凱麗小姐。”

多年以后，我已長大了，成了一名知名的作家。很多雜志都爭先刊登我的文章，我的很多文章還被集結(jié)成了書籍，我也因此而成為一個富有的人。但我依然沒有驕傲，我知道驕傲從來就不是我所擁有的。我也從未記恨過凱麗小姐，相反，我仍然很想念她，要知道她于我的作用是極為特殊的。

在我回到故鄉(xiāng)的那一年我決定去看望我那位兒時的老師。當(dāng)我見到她時，時間的力量再一次震撼了我。昔日楚楚動人的凱麗小姐如今已是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了。

老凱麗似乎知道我會來一樣，她顫抖地從櫥柜里找出了一本本子。天哪！那竟是兒時的作文本，老凱麗一頁頁地為我翻看我的作文本，那許多的“U”和“F”依然還是鮮紅的。翻到“戴維斯的后腦勺”這篇作文時，老凱麗停住了，她雙唇顫抖地說：“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但我沒有勇氣向你承認(rèn)，我只是默默地將這本作文本珍藏起來，連同我的愧疚和歉意一并埋藏在我內(nèi)心的最深處，我知道它們終究有一天會噴涌而出的，而今天是時候了?！?/p>

老凱麗取來筆，顫抖地堅定地在那個“U”字的邊上寫下了一個更大更紅的“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