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俄羅斯的行李里除了必備的東西,沒有一本書。
到俄羅斯難道還會沒有書讀嗎?我這個名義上的俄羅斯文學的愛好者和研究者想起俄羅斯文學就覺得像是置身于初雪的莫斯科,會有雪花輕輕地觸摸你的面龐,并不覺得冷,也許幾片雪花之后就是漫天的飛雪了,無論你怎樣轉(zhuǎn)身都在包圍之中。
我去的城市是沃洛涅日,我問俄羅斯朋友這個城市在哪里,他反問我知道蒲寧嗎?我說知道。又問:你知道普拉東諾夫嗎?我點頭。他說沃洛涅日是他們的故鄉(xiāng)。我沒有辦法解釋我對俄羅斯文學的感覺,卻只能抬手將擋住眼睛的幾根劉海兒撥拉到了一邊。
問我的俄羅斯導師自己的論文方向,她說先說時間吧,我說20世紀的吧。她遞給我一本20世紀文學史然后離去。我抱著這本壓得胳膊疼的20世紀文學史走過文學系年久的地板,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心里一陣茫然。出得門來看到文學系門前的普拉東諾夫的雕像,刻在下面的那句“沒有我,世界是不完整的”讓我不得不摟緊懷里的書。
再見到導師我說就蒲寧吧,我喜歡他的文字。她說詩歌、散文、小說選一個吧,我說那就小說吧。我從圖書館抱來幾卷本的蒲寧全集和一大堆的評介文章,挑燈夜讀。
我對導師說有些讀不懂,不理解。她說再讀一遍文本吧;我再次說不懂,她還是說再讀一遍文本吧。我郁悶。
陰冷的十月我到葉列茨蒲寧師范學院參加蒲寧國際論文研討會,我懷疑這個所謂的“國際”恐怕要感謝我這個中國人。大會竟然還是一團熱氣,我居然作為代表在開幕式上發(fā)言,背后抽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分組時可愛的彼得堡大學老頭從后面跑過來坐到第一排傾聽我的青澀發(fā)言。我還算年輕的面龐讓他看到了文學的希望。我卻說不清楚自己對俄羅斯文學的感受。
回到沃洛涅日,一日正在廚房顯示中國廚藝,一個自報家門的俄羅斯老頭抱著一大堆的書和材料前來造訪。他如數(shù)家珍地展示蒲寧的書和關(guān)于蒲寧的書,蒲寧的照片和關(guān)于蒲寧的照片。我驚異他的執(zhí)著。他問我喜歡俄羅斯蛋糕嗎?我說還可以。他說下次我給你帶來。我茫然他說的“下次”,“你應(yīng)該好好研究蒲寧,你應(yīng)該在這里讀博士,我會幫助你的!”。我的眼睛代替我說了“為什么”。“我原來在圖書館工作,我喜歡蒲寧,收集了好多材料。”——他激動地解釋。我的眼睛又一次出賣了我,“我恐怕……”。“我會幫助你的!”——他兩眼放光。我趕緊低下頭怕我的眼睛再次替我說話。
后來的每周日都會接待這位老人并接受他的材料,還有他關(guān)于蒲寧的報告。漸漸有了厭學的感覺。和導師說起這次離奇經(jīng)歷,導師說:“我認識他,一個蒲寧愛好者。”我狐疑這句話里有濃重的學院派氣息,心里也在驚嘆:一個愛好者居然會這樣!
冬去春來,向?qū)焾蟾嬗ケ说帽ぢ糜巍Kf你順便去彼得堡大學買一本《文學的本質(zhì)》這本書吧!來到彼得堡核實住處是在車爾尼雪夫斯基大街。看門老太詢問我的“出處”,我答:來俄羅斯學習文學的。她問知道《彼得堡》和《白夜》嗎?我說知道。她熱情地遞過來一顆甜得發(fā)膩的俄羅斯巧克力。
參觀完冬宮之后來到普希金在莫伊卡河上的故居。一排排暗色的書架和上面同樣暗淡的書,古老的書桌上擺著一本打開的書,可是當年的那一頁?旁邊可有普希金涂鴉的鄉(xiāng)村小姐?我又一次茫然于時空。
看普希金決斗時穿的衣服和他用的手槍,看那個永遠停在普希金死去時刻的大掛鐘,周遭的一切讓所有的人又回到了1837年。講解員沉重的話語讓大家只能默默地跟著她回到19世紀的彼得堡。我知道這個講解員一定是無數(shù)次重復(fù)過這些話語,但是在她的眼睛里我看不出絲毫的厭倦和矯飾,仿佛這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她生命的渴望。我想起國內(nèi)年輕貌美的講解員和她們甜潤的聲音,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詮釋文化。
從普希金故居出來和同伴一起意識到我們沒有拍照,看著我們手里的相機相視一笑,算是默契了對文學的感悟。趕緊重返彼得堡的大橋小橋搔首弄姿留影。
傍晚時分來到夏園,打算享受彼得堡的白夜。看到遠處一條林蔭道美的出奇,走近抬頭猛見旁邊樹上系著一塊木牌,上書:普希金小路。眼前的林蔭道是普希金小路?旁邊有人解釋:普希金曾經(jīng)在這里散步,思考自己的作品,有時候也和妻子一起來。我和同伴面面相覷——還是普希金!
我們沒有辦法干脆決定坐到這里想著夏夜里的彼得堡,想著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別雷……我手里還拿著從涅瓦河對岸彼得堡大學文學系買來的《文學的本質(zhì)》。封面上的作者穿著厚重的綠色毛衣微笑且嚴肅地看著我這個外國人。
再后來的旅行選擇斯大林格勒這一類的城市,看高山上自由揮劍的女神雕像,看生產(chǎn)伏爾加汽車的工廠。一日同伴提醒應(yīng)該到圖拉去。我說應(yīng)該去買一個俄羅斯茶炊帶回國,人人都知道這個城市生產(chǎn)的俄羅斯茶炊最有名。同伴忽然說那要不要去圖拉郊區(qū)的托爾斯泰莊園呢?列夫·托爾斯泰?我們都意識到此去圖拉就是為了看托爾斯泰故居。
后來的事實還是沒有去圖拉,我們不約而同地找了個借口就決定到“金環(huán)”旅行了。“金環(huán)”是俄羅斯的黃金旅游路線。游興酣暢得有余,同伴忽然說不妨再去下諾夫哥羅德,俄羅斯的第三大城市。我大聲附和然后突然停下,同伴也合作地不作聲了。我說你記得在蘇聯(lián)時候這個城市叫什么嗎?我和同伴同時想起那個時候它叫——高爾基城。
回國的時候沒敢和那個熱愛蒲寧的老頭告別,因為害怕看見他的眼睛。導師嚴肅地列出書單然后說:你喜歡俄羅斯果醬嗎?我說還可以。她說我送你一瓶自己做的。
還是沒有去成圖拉,沒有看到托爾斯泰莊園。不知道是遺憾還是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