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倫理

作者金秉英(1909—1996)經歷了我國現代史的全過程，從“五四”、“五卅”、“北伐”、軍閥混戰、抗戰……直至今天，她都是一個歷史見證人。她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位熱情的參與者，她對時代的大背景都親身經歷過，她對當時舊北京的風土人情，也觀察很仔細、透徹、地道。她對中國市民階層的心態作了淋漓盡致的“平視”。也就是說，作者是站在這些市民之中，以她的喜怒哀樂去表現他自己和同伴們。這種藝術塑造“存真性”特強，并富有較強的魅力。她歷史地反映某一時間長鏈中讀者心態和價值觀念的變化的軌跡。同時她是一個對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具有修養的女性，三十年代自北京女師大畢業，后就從事新聞工作，成了當時北京第一名女記者，并任《世界日報》專欄編輯。她的生涯使她有著豐富的生活閱歷，掌握形形色色的社會眾生相。因此，她積累了大量的生活素材，為其創作《京華女兒行》奠定了基礎，使當時民間風情與閭巷習俗躍然紙上。

金秉英很早就起意要寫北京人，尤其是北京女性。她對北京人的地域個性，特別是其不足和負面頗有發現和心得，然而一旦有機會坐下來用小說形式表現北京女性時，以前曾經有過的正面呀，負面呀，憤懣呀，地域個性呀等抽象分析，這時候卻如同煙云地飛去，而跳動在筆下的只是一個個場景和一個個形象了。這種情況，筆者認為倒是符合藝術形象的創造規律的。有生命力的藝術形象，“不是想象從感覺得來的?！當祵W平均數’”，它們是“憾覺遺留在腦海中的興奮擴散的結果”(喬治·桑塔耶納：《美感》)這興奮不斷花樣翻新，使作家獲得審美靈感和創造的才能，掌握藝術表現能力，作家也就會抓緊去體現那靈感，去實現自己的藝術理想；金秉英的小說《京華女兒行》系列作品，應該說都是這種藝術創造的果實，所以在作品人物的身上，人們能旨嗅出或多或少的 “北京味”，卻難以列舉出人們常常津津樂道的那些抽象北京人的“特征”。

金秉英在北京度過了幼年、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不但對：這里的生活氛圍極為稔熟，而且是懷著深刻眷念和親情，《京華女兒行》都是以舊時北京一所女子中學為背景的，寫的是不同時代發生在這里的北京女性的故事。作者最為關注的是這些女性的命運悲喜和他們對待命運的態度。除了少數先進分子以外，社會的女子一般都是命運的順從者。

作者筆下的京華女子天生有著一種氣吐如蘭的氤氳之美，仿佛是從宋版善本書里飄逸出的，雖不至于不食人間煙火，卻總是與現實隔著幾許生分，一旦全心投入，注定魚死網破。

《京華女兒行》是一幅描繪世間女子愛情的工筆畫，細膩精致的著筆既道出了各年齡段的人們不同的愛情及不同的態度。上天注定也好；造化弄人也罷，在無奈的感情面前，書中老式新式的北京女子們選擇了各式各樣的活法，備受感情傷害的女主人王佩香的病死，李文玉的跳樓自殺致殘的厄運，都是舊北京時代封建宗族社會男尊女卑的社會所害，深化著讀者對這些北京女性的悲劇命運的感受，整個作品以一種凄迷的色調，及一些女性的反抗封建斗爭精神打動著讀者。

在作者筆下的舊北京女性遇到的感情糾葛大抵都差不多，至于如何去處理要因人而異了。也許是理智戰勝感情，也許是感情戰勝理智，然而縱使如花美眷，也逃不脫流金歲月。

小說中幾個人物的刻畫都有生活的真實感，作者對她們的命運又是那么關注，所以能夠表現得鮮活、靈動，帶著鮮明的時代特征。作者對人物的選擇，我想與當時社會一部分人道德倫理觀念淡化或淪喪、封建意識泛濫不無關系。古人云：“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文學不是消極地反映生活，而應該同現實傾向相聯系，從而積極地影響生活。

正義感是一種能夠激發推動人們去實現各自社會理想的道德力量，而富于正義感，為正義而奮斗的人，也是被人們當作道德上的理想人格來尊崇的。社會對個人的道德的要求，表現為理想上意識到自己對社會、集體和他人所負的責任，但小說中描述的長云海的母親可心，恰恰在這一點上最缺乏自覺認識，她百般虐待媳婦史紉秋，她自私‘、冷漠、妒忌、歹毒刷；己損人；她專橫，總是冷若冰霜、尖酸刻薄，動輒發怒。除了自己和兒子以外，她不替任何人著想，她絕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竟，迫使兒媳史紉秋因為第二個孩子是女孩，而和兒子長云海逃之夭夭，真是個典型自私人物。當然不可否認，人是具有“自私的基因”的，但人必須能自覺自愿順從道德規范的制約，自己為自己的，內心“立法”(康德語)，從而使自己的心理道德化，造就自己優美的人性。否則，人與動物還有什么區別呢?小說對長云海及其母親赤裸裸的利己主義揭示，對于現實社會也有其警示意義。

人之所以成為人，不僅在于人能以一定道德規范約束自己，更在于人的善良、利他的自覺追求，這種自覺追求使得人性真正戰勝“自私的基。因”，放射出奪目的光彩。小說中的史紉秋雖然對丈夫長云海懷有不值得稱道的“愚忠”，但她善良、利他、富有同情心，從不為自己著想，這與長云海的極端科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一點證明了狄德羅早在十八世紀就說過的一句名言：“真正的人性是不可能自私的”，而人們只要摒棄了利己，那么也總是能夠溝通的。真正的人必須超越自私，走出自我狹隘利益得失之境，在利他主義的追求中造就自己高尚的道德和優美的人性，也是我們在讀金秉英長篇小說時所能夠領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