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少年時看過一則蘇東坡的軼事:
一年秋天,被貶黃州的蘇東坡到一座山上的寺廟里游玩。他的衣著是淡淡的,接待他的方丈也是淡淡的,說了一聲“坐”,又吩咐小和尚“茶”。倆人談了一會;方丈覺得面前的施主談吐不俗,才華崢嶸,便又恭敬了一回,說“請坐”,又吩咐小和尚“上茶”。倆人又談了一會兒,當方丈聽說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東坡時,不由大加恭敬,連聲說“請上坐”,吩咐小和尚“上香茶”。
后來蘇東坡要回去了,方丈便求字。蘇東坡拿起毛筆,飽蘸濃墨,在白紙上寫下:
坐,請坐,請上坐
茶,上茶,上香茶
方丈滿面通紅。
我那時看到這個故事,非常解氣,罵這個方丈勢利眼,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并且興奮地把它講給同學聽。同學聽了也是大大感慨了一番。那是一個一無所有卻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自尊高度膨脹,爆炸到身體之外,張揚到四面八方。
后來我上中師時,同學大都是農家出身,背景平平淡淡。獨有一個女同學,父親是鄉長;這且不說,大哥上博士研究生,二哥上碩士研究生,叫人聽著很嫉妒。我們的班主任老師,據說和前來送她的大哥哥親切握手,我們這些貧寒人家的孩子就坐在一塊詛咒了他一回,叫他“和尚”。
這些對往事的回憶是我今天在網上不經意看到了少年時代看過的蘇東坡軼事引起的。二十來年的歲月流走了,今天對這個老和尚卻恨不起來,而且覺得他的一言一行入情入理,故事的結尾也不應該是“方丈滿面通紅”,而應是“方丈哈哈大笑起來”。
為什么這么說呢?你想,方丈是什么人?出家人。出家人與佛結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的心淡得很,他對人就應是淡淡的。但他的態度為什么連續發生了兩次變化?是蘇軾換上了錦繡綾羅?不是,他還是那身家常衣服。
是蘇軾布施了萬貫錢財?不,自始至終,我們未聽說他拔過一毛給寺里。是蘇軾的赫赫官名?不,他是一個倒霉蛋,是皇帝佬饒他不死后被貶到這里來的。
并且,如果這樣的話,顯得我們的方丈也太俗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呢?對,是蘇軾的才華與文名。是他不俗的談吐、灑脫的風度,為自己贏得了“請坐”與“上茶”,是那意味著詩杰、詞杰、文杰、書杰的無價資產——“蘇東坡”三個字為他贏得了“請上坐”“上香茶”。蘇軾以才華贏得尊重,方丈向一個有才華的人獻上了世外之人的尊重,它充分體現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道理。
蘇軾是大才子,方丈是大雅人,這應是一段千古佳話,憑什么要讓“方丈滿面通紅”呢?不應是“雙方各有會心,哈哈大笑”嗎?
每個人都渴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尤其是那些沉淪在社會底層的人。他有多少潦倒,就有多少自尊。有一個詞叫“窮酸”,“窮”說的是窘迫,“酸”說的就是自尊,那渴望得到別人尊重的要求。不諳世事的少年人或許應該歸入這行列,即使他們有的家境很富有,但畢竟他自己是沒有什么的。
我們的社會宣傳人與人是平等的,要互相尊重,這固然是好的。但這是儒家的思想,是理想主義的。儒家設想每一個人都處在道德境界,然后推出他的主張,比如“仁者愛人”。而生活不是透明的,大部分的人都不是“仁者”,都處在功利境界甚至更低,所以我們把尊重自己的愿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是玄而又玄的。日本那么一個小國,竟也蹂躪中國十幾年。所以獲得尊重的關鍵是自己足夠強大,足夠威武,足夠有內涵,別人當然尊重你,不想尊重也得尊重,而落后就要被歧視或挨打,你再憤憤不平,那也白搭。“人敬富的,狗咬破的”,這話一點兒都不假。
所以,我今天再讀蘇東坡的軼事,對方丈沒有一點怨尤。我覺得這個故事真是好,它是如此簡約又是如此豐富,涵蘊著幾千年來人類社會最真實最樸素的世故人情。它給我的新的啟示就是每個希望得到尊重的人要不斷提升自己,豐富自己,增加自己的含金量。比如我是一個老師,我就要不斷讀書,鉆研教學,在三尺講臺上厚積薄發,自然不愁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而它也就帶給我生命中足夠的歡愉和舒暢。
當然,這里的含金量指的是美德、才華、本事等等諸如此類的正面的東西,而不是炙手可熱的地位和權勢。地位和權勢帶來的從來是短暫的阿諛,而不是真誠的尊重。就像李素麗,一個普通的公交車售票員,一樣讓人肅然起敬;而程維高,曾經的封疆大吏,終成為人們的笑談。
辛棄疾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年少常輕狂。我不悔自己那時淺薄的自尊和對老師的誤解,因為那懵懂的時光是我無法把握的,而歲月的流逝,畢竟使我發生了轉變。這是真正的成熟,是不帶酸澀的。只是,早一點該多好啊。
(作者單位:河北盧龍縣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