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操壯侗語族壯傣語支語言的壯、布依、傣、泰、佬等族以及操侗水語支語言的侗、水、仫佬、毛南等族,同源異流,都源于上古分布于我國南方的越人。操壯傣語支語言的群體與操侗水語支語言群體的分化,可能是在原始母權制氏族社會晚期。
【關鍵詞】壯侗語族;分化
【作 者】白耀天,廣西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員,南寧,530021;李富強,廣西民族大學壯學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博士生,南寧,530006
【中圖分類號】C9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6)04-0148-007
The investigation on the time when Zhuang Dai
and Dong Shui language ethnic groups began to split up
Bai Yaotian,Li Fuqiang
Abstract:The ethnic groups which speak Zhuang Dai lauguage ,such as Zhuang, Dai,Tai and Lao ethnic group, and the ones which speak Dong Shui language ,such as Dong ,Shui, and monao ethnic group had the same origin but developed into different branches, they are all belong to ZhuangDong lauguage ethnic group.All of these ethnic groups stemed from Yue people living in the south in ancient China, the ZhuangDai and DongShui lauguage ethnic groups maybe existed in the later period of primitive clan society .Key words:Zhuang Dong language ethnic group;split up
一、壯、侗本源一家
壯傣群體與侗水群體都源自上古嶺南越人。嶺南越人就是今天操壯侗語族語言先民的群體。
壯侗語族包含壯傣、侗水、黎三個語支。鑒于黎語支群族關于稻子、秧苗、田等稻作載體詞語與壯傣、侗水二群體的相關詞語不同,另有來源,說明壯傣、侗水二群體的古越人認知野生稻并將之馴化為人工栽培稻時已經分離出去,逐漸離開嶺南大陸落居于海南島。其時代,可能是在舊石器時代與新石器時代交替之際。因為就目前的考古發現看,一者,壯傣、侗水二群認知野生稻,將普通野生稻馴化為人工栽培開始于舊、新石器時代交替之際。二者,黎語支群體自從嶺南越人群體中分化出來以后,輾轉往南遷徙,最后渡海移居于海南島,歷經數千年,所以,“至今海南省還未發現新石器時代中期以前的文化遺址”。①
黎語支群體從嶺南越人分化出來以后,剩下的嶺南越人便形成一體,既傳承著古越人原有的水文化,也形成了新的稻作文化。
(一)傳承著上古越人的水文化
上古越人分布于今我國東南沿海地區。這里不僅南瀕海洋,而且內陸河道縱橫、湖泊密布,是著名的水鄉。上古越人與水為鄰,常在水中勞作,撈取水生動物為食,于是,形成了水的文化。因此,即使北宋原居于杭州的越人已經漢化,漢族文化已經主導于當時的杭州社會,但是仍然遺存不少原越人的風俗。如《宋史》卷288《孫沔傳》載,杭州人許明,“其父禱水仙大王廟生明,故幼名大王兒”,即是如此。
壯傣、侗水二群體承傳著古越人水文化迄于明、清,有的直至20世紀,仍然如此。
1.臨水而居,奉祀水神
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3《惰農》載:“深廣曠土彌望,田家所耕,百之一爾。必水泉冬夏常注之地然后為田,茍膚寸高仰,共棄而不顧。”壯人以水為田的命脈所在,所以他們近水而居,這是很自然的。明、清二代的史志多有關于這方面的記載,諸如沙人“居深箐有水處”;②儂人“擇危坡絕壁處,下臨水乃居”。③現在,流行于云南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的俗語“壯族居水頭,漢族住街頭,苗瑤占山頭”,也反映了此一情況。
傣族也是如此。“擺夷”(今傣族)“居多旁水”;④“多近水結草樓居之”;⑤“喜居近水”,“俗濱水為竹樓以居”。⑥
侗族同樣如此。金钅共雍正《廣西通志》卷92《諸蠻》載:“侗人所居溪峒,又謂之峒人。”溪峒就是山谷。兩山夾一谷,自有溪水長流。
這些記載說明,古今的壯、傣、侗等族及其先人都是沿水而居。因而,崇拜水神,祭祀水神,就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內容。
唐朝柳宗元《柳州峒氓》:“雞骨占年拜水神”,⑦是傳頌古今的名句,說明古代壯族先人是以水神為崇拜對象的。傣族世代傳承古越人的習俗,明代以后雖然接受了佛教,但水在他們心中仍是不滅的神靈,每年傣歷五六月修理水溝完工以后,各村寨都要殺雞供祭水神,誦念《殺雞祭水神禱詞》。⑧
侗族也一樣,許多地方仍保存有每年歲首必須敬獻水神的習俗。有的地方歲首頭次下河或到井里汲水,要先在河邊或井邊點上香炷、燒上香紙拜祭水神。而在貴州榕江縣車江一帶的侗族,年頭春初,全寨的婦女要備上酒菜到井邊“敬獻”,圍井“哆耶”,歌頌水井給人帶來幸福,祝水井終年不斷,四季清涼。⑨
2.男女同川而浴
《漢書》卷27中之下《五行志》載:“南越盛暑,男女同川澤。”同川而浴,男女不拘,是越人傳承的習俗。歷史上,不論是壯族、布依族、傣族,還是侗族,都是“男女同川而浴”的群體。
明朝郭子章《黔記》載:侗人“溽暑,男女常浴于溪”。民國《三江縣志·風俗》載:“侗族女子,熱天好為冷水浴。每黃昏之候、工作之余,輒群至溪邊,卸衣裙,躍溪中。歡聲滿谷上下游,雖有男子,不相侵犯。”
至于操壯傣語支語言的壯族、布依族、傣族,關于這方面的歷史記載就更多了。陳宗海光緒《騰越廳志》卷15載:傣族“居喜近水,男女皆袒浴于河。婦人僅護兩乳,謂此非父母所生,乃天地所賜,不宜人見也”。清人吳震方《嶺南雜記》卷上載:“自肇(今廣東肇慶市)至梧(今廣西梧州市),路屆粵西,即有蠻彝之習。婦人四月即入水浴,至九月方止。不避客舟,男女時亦相雜,古所謂男女同浴于川也”;“浴時或觸其私,不忌;唯觸其乳,則怒相擊殺,以為此乃婦道所分,故極重之”。騰沖縣在今云南省的西南,與兩廣的肇梧地區相隔幾千里,而傣、壯民族的浴江習俗與其表現出來的意識觀念何其相似乃爾!
3.文身以像蟲鱗
《荀子·儒效》載:“居楚而楚,居越而越,是非天性,積靡使然也。”越人之異楚人,異于中原諸侯國,從而顯彰于世的文化習俗,突出的當推越人剪發文身。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越人后裔的文化習俗多有變化,這里姑摒剪發不說,單敘文身。
西漢劉向《說苑》卷12《奉使》載:出使梁國的越國使者諸發欲見梁王。梁王的左右認為諸發禮品菲薄,故意刁難。諸發說:“彼越亦天子之封也。不得冀、兗之封,乃處海垂之際,屏外藩以為居,而蛟龍又與我爭焉。是以剪發文身,爛然成章以像龍子,將避水神也。……”諸發此一段話既道出了古越人剪發文身的習俗,又揭示了該習俗形成的原因。漢劉安《淮南子》卷1《原道訓》載“九嶷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民人被發文身,以像鱗蟲”,所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
“有花紋的是男人,無花紋的是女人”;“文身是男子漢,不文身不算男人”;“文身美,不文身找不到老婆”等,是自古迄于20世紀文身習俗傳承不斷的傣家人流行的諺語。⑩
壯族及其先人的文身,見于記載的,一是唐朝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連四州》的“共來百粵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以及《柳州峒氓》的“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11]二是唐人張說《廣州都督嶺南按察五府經略使宋公(宋)遺瞡愛碑頌》載,嶺南“雖有文身鑿齒”,但“種落異俗而化齊,言語不通而心喻矣”。[12]三是宋朝樂史《太平寰宇記》卷166載邕州左江、右江二道“百姓悉是雕題鑿齒、畫面文身”。四是明朝正德年間(1506~1521年)官任柳州府通判的桑悅《記壯俗六首》其二的詩句“飲食行藏總異人,衣襟刺繡作文身”。[13]五是張邵振康熙《上林縣志》卷上載戍守上林縣大明山十三堡的“狼人”“文身跣足”。上林縣十三堡的“狼人”戍兵是明代派于其地的壯族“土司兵”。他們孤處一地,傳統習俗恪守不變,可說是明代壯族傳統文身習俗傳承的遺存。因此,壯族及其先人對古越人文身習俗的傳承,唐代尚盛,宋時地域縮小,明朝還偶有所見,清初惟有遺影了。
在漢族文化的影響和侗族人識見的異向,他們對傳承上古越人文身習俗已經有了較大變化。惟見《玉屏縣志》載明末清初曹申吉途經貴州省侗族聚居的玉屏縣時所寫的《入黔有述》詩有“文身笑白鷴”之句,[14]說明侗族此時對古越人文身習俗的傳承,已經不多見了。
4.住干欄以避邪
上人下畜的二層式干欄住房,據考古學資料,見于古越人分布區,是古越人有別于其他族群的住房形式,而且在越人后裔壯、傣、布依、侗、水、仫老、毛南等民族中一直傳承著,至今仍隨處可見。
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169《雷州風俗》載,雷州(治今廣東海康縣)“地濱邊海,人惟夷僚,多居柵(干欄),以避時郁。”但是,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4《巢居》卻載:“深廣之民,結柵以居,上設茅屋,下豢牛豕。柵上編竹為棧,不施椅桌床榻,惟有一牛皮為蘞席,寢食于斯。牛豕之穢,升聞于棧罅之間,不可向邇。彼皆習慣,莫之聞也。考其所以然,蓋地方多虎狼,不如是則人畜皆不得安。無乃上古巢居之意歟!”
越人先民以山洞為居,如距今7000~9000年前的廣西桂林甑皮巖即是如此。后來古越人在樹上造屋有如鳥巢。距今7000年左右,人們在地面上建房,空其下而住其上,[15]這就是越人的住房建筑形式。周去非說宋代廣西壯族先人其干欄乃“上古巢居之意”,無疑是對的。不過,他說人們“結柵以居”,原因是“地方多虎狼,不如是則人畜皆不得安”,似有點片面。因為牛、豕等牲畜放在干欄底層,虎狼就不侵擾嗎?所以其主要原因,還是上古越人所居為亞熱帶高溫地區,雨水多,濕度大,瘴氣蒸騰。《太平寰宇記》說越人“居柵以避時郁”。據《爾雅·釋言注》為“郁蒸之氣”。“居柵”以避開四時地面郁蒸之氣,也就是避開濕氣水氣,這才說到點上。
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的傳人同以上古越人的習俗為傳統習俗,世代傳承迄于明朝以后始見衰落,可知他們的原生文化出同一源,人源一群。
(二)稻米文化
操壯侗語族語言群體自操黎語支語言群體分離出去以后,進入了認知野生稻并逐步馴化為人工栽培稻的階段。
這個過程,可見的考古學資料,最早是廣東省英德市云嶺獅石山牛欄洞出土的“原始人工栽培稻硅質體”,時間距今約12000年。[16]其次是五嶺之一的都龐嶺下湖南省道縣壽雁鎮白石寨村玉蟾巖古稻遺址,時間距今約10000年。[17]第三是廣西資源縣延東鄉新石器時代晚期曉錦文化遺址出土的距今4000~5000年前炭化稻谷。[18]最后是廣西那坡縣感馱巖文化遺址出土的近4000年前炭化稻、炭化粟。[19]
廣東英德市牛欄洞和湖南道通縣玉蟾巖文化遺址出土的人工水稻栽培還處于初期階段,非秈非粳,栽培稻的品種還未定型,但卻是世界上迄今發現的最早的人工栽培稻之一。兩地都在古越人居住的范圍內,可視為古越人馴化普通野生稻為人工栽培稻過程中一個顯著的物質文化成果。資源縣曉錦文化遺址出土的炭化稻,“通過水洗法選出炭化稻米12000多粒。這些炭化稻米形狀各異,品種較多,經初步鑒定是原始的栽培粳稻,有少量為秈稻”。[20]這說明至4000~5000年前,嶺南越人培育的水稻品種已經逐漸定型,一為粳,二為秈。但是,歷史發展到后來,在嶺南,粳稻是漢初始由江南傳入的,秈稻則晚至宋朝方由交趾移植廣南東、西二路。[21]這就揭示了嶺南越人最終定向培育成功的稻谷品種不是粳、秈二稻,而是粳、秈二稻的變種糯稻。
關于糯米的稱謂,壯傣、侗水二群體各族的語言已經大有變化,比如壯語就有hau4it8、hau4na6、hau4nu1、hau4no1等多種說法。今云南西雙版納傣語謂xau4no1,或者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對糯米的原始稱謂即為hau4no1。《說文解字》禾部載:“禾而大,沛國謂為禾而大,從禾而大聲。”沛國,東漢改沛郡置,其地在今江蘇、安徽二省的北部。而大,段玉裁等注讀奴亂切,音暖。禾而大,后來俗寫作糯。《齊民要術》卷2載:“秫稻米,一名糯(奴亂切)米,俗云亂米。”這反映了南北朝時糯仍讀作奴亂切(nuǎn),不讀作奴臥切(nò)。直到北宋丁度等修定《集韻》,始定糯為“奴臥切(nò),音糯”。由此或可知,中原漢族謂糯為奴臥切(nò)乃由越人謂糯米為khau4no1而來。
水稻的載體為田。田,壯、布依、西雙版納傣等語謂na2,德宏傣語謂la2,臨高語謂nia2,侗語謂ja5,水語謂?a5、仫老語謂a5,毛南語謂ja5,其音相近。且在壯傣、侗水語里,聲母l、n、h、j、有對應變化關系,可以認為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及其后裔關于田稱謂來自同源詞。
水稻的種子發芽,播到田里長成秧苗,再移栽始成稻禾。秧苗,壯語謂為kja3,傣語、侗語、水語謂為ka3,基本一致。黎語謂為fan1,則完全不同。fan1,在壯侗語族語言里是種子的意思。黎語以秧苗為fan1,種子也是fan1,秧苗與種子不分,夾帶使用了。此恰恰說明了黎族是在操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在馴化普通野生稻為人工栽培稻以前就離開了嶺南大陸越系群體移居于海南島了。
由于以栽種糯稻為主食,因此壯傣、侗水二群體的人們創制了相應的生產工具,以手鐮收獲糯稻,剪取稻禾最后一個骨節以上的禾桿和稻穗束成一把把的,歸來晾在干欄的橫木上。每日則按家人一天的需求量舂搗,當天舂當天吃,不食隔宿糧。這一系列的習慣行為,沿之日久,形成了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及其傳人的傳統習俗。這就是鄭景泰《云南圖經志書》卷4所載的“百夷”(傣族先稱)“其田皆種秫(糯)而早收,以其穗懸于橫木之上,日舂造飯,以竹器盛之,舉家圍坐,捻而團而食之,食畢則飲水數口而已”。
手鐮,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及其傳人稱為hep7。它是用1厘米厚、7厘米長寬的硬木片為主。將木片的一方裁成半園,另一方削成平直,并在中間凹進1厘米左右,嵌入長約4厘米的鋸齒形金屬刀片,使刀片外露部分與木片原來的部分平齊。同時另取一長約5厘米的小竹管,在其2/3處割開一個適合于木片半圓一方的洞口并將之插入。這樣做成的工具,就是手鐮。使用時,右手握住竹管,以木片為界,食指、中指在上方,無名指和小指在下方,上下手指攬住稻穗,一穗一穗地以刀片切割。以手鐮收割稻禾,漢族文人記載往往是見其形而不詳其事。比如,明朝桑悅《記壯俗六首》詩其三“摘穗或將手當鐮”的句子,[22]就是一個含糊籠統、不明底事式的誤認。同樣,《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匯編·職方典》卷1433《梧州府風俗考》載容縣鄉村“收獲,群婦女而出,率以手掏掇其穗而棄其管,以便束斂”,也是如此。否則,秋收繁緊,婦女們怎么可以一根根地用手來“掏掇”(摸著摘取)禾穗呢?
為什么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及其傳人的“家無積糧,晨興杵聲,喧里巷,止足一日之需”,[23]不食隔宿糧呢?這是因為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及其后裔信奉萬物有靈論,認為人有人魂,水有水魂,牛有牛魂,谷有谷魂。人靠谷魂生育稻谷維持生命,而谷物則依靠水、土和牛來滋養、扶持。因此,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及其后裔既奉祀水神,又有四月八日牛魂節和六月六日田公田母節。人以稻米來維持和延續生命,就必須愛護谷魂。谷魂附于稻谷上,保證稻谷的生命,稻谷的常鮮。人們為了保證稻谷的不腐敗變質,所以便臨食而舂,不讓谷魂早早離開谷子,因而形成了不食隔宿糧、晨舂造飯的習俗。
糯米可以釀甜酒,也可以利用糯米飯中的乳酸作發酵制酸。酸,壯語、德宏傣語謂som3,布依語謂sm3,西雙版納傣語謂sum3,侗語謂sm3,水語謂xm3,仫佬語kh m3,毛南語謂sm3。諸語音謂相近,屬同源詞,道出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沒有分化的時候,生活中已經有了酸性食品。酸食伴隨不易消化的糯米飯進食,一可幫助消化,二可以消暑降溫,是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飲食結構中合理而理想的搭配。習俗傳承,從而使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的傳人成了自古迄今以酸性食品為顯著特征的人類群體。
認知、馴化普通野生稻為人工栽培稻,劈田插秧,培育成功糯米品種并依之以為主食,形成了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飲食習俗等表層結構及農耕禮俗等深層結構的稻作文化。這是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在黎語支群體分離以后,隨著歷史的發展而創造的新型的稻作文化。此種稻作文化即糯米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凝聚著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的數千百年的智慧和汗水,顯示出他們的共性特征。
二、男子主家,壯、侗分化
《墨子》卷6《節葬下》載:“昔日,越之東有車亥沐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居。”墨子,名墨翟,約生于公元前473年,死于公元前392年。《墨子》成書較晚,為墨子的弟子或再傳弟子輯錄墨子的言行而成。該書所記的“車亥沐國”解首子而食及夫死妻為鬼妻的習俗,當為春秋或春秋以前已經存在的事實。該國位于“越之東”,當位于今何處不清楚。因為上古的越人廣布于“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的東南沿海地區。[24]據《墨子》卷13《魯問》記載,“楚之南有啖人國者”,“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則可以明確有“長子生則解而食之”習俗的“車亥沐國”,是在“楚之南”的今嶺南東部。《后漢書》卷116《南蠻傳》載為了“宜弟”而有“生首子輒解而食之”風俗的烏滸人“豼人國”也在嶺南地區,可以資證此說不虛。據《太平寰宇記》卷166《貴州風俗》記載,今貴港市等地山區的俚人延至北宋時,仍傳承著所謂“宜弟”的習俗。烏滸、俚,都是壯族先人在歷史上的稱謂。這說明,春秋戰國的時候,“車亥沐國”是分化前壯傣群體越人的部落聯盟稱謂。當時,他們中“解首子而食之”風俗的存在和流行,揭示了他們的社會發展已經步入了父權制社會。
至于夫死妻為“鬼妻”,背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居”,更是壯傣群體越人后裔壯、傣等族恪遵不悖的傳統習俗,迄于明、清之際一仍如此。比如,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卷24《蠱》載:“西粵土州,其婦人寡者曰鬼妻,土人弗娶也。”清朝的“粵西土州”在今廣西西部,其土民即今天的壯族。范承勛康熙《云南通志》卷27載,“擺夷”(傣族先稱)夫死,“妻不更嫁,名曰鬼妻”。羅倫康熙《永昌府志》卷24載,傣族婦人“夫死則棄之,無娶者,曰鬼妻”。又湯大賓乾隆云南《開化府志》卷9也載,“擺夷婦人”“夫死名為鬼妻,無復可嫁”。這些記載,既挑明“鬼妻獨守”此一習俗在壯傣群體越人及其后裔中從春秋、戰國時代一直傳承下來,至明末清初基本上還沒有變化,也道出了在壯傣群體沒有分化各自發展以前,他們不僅走出原始母權制社會進入原始父權制社會,而且社會中存在了習慣法。因為“鬼妻不可與居”,“無復可嫁”,一旦群體中有人不顧此一慣例,挺然與居,挺然娶之,不是人罰就是神懲,終會受到懲處的。
寡婦,壯語謂me6ma:i5,傣語謂me6ma:i3 ,源同一詞。侗水群體越人所含各族,除毛南族因接納壯族“ma:i5”的稱謂對“寡婦”以ti2po2ma:i5 為稱外,侗族謂ni4lji6,水族謂ni4kwn3或?ai1kwn3,仫佬族謂pwa2kun2,各自不同。此一事實存在,揭示了壯侗群體在分化為壯傣、侗水二群體以后,二群體的社會發展已經出現參差。壯傣群體出現“寡婦”此一層次人群,產生了“寡婦”一詞,以后又在原始鬼神信仰的影響下,形成了相應的“鬼妻不可與居”的習俗;而侗水群體沒有“寡婦”存在,沒有“寡婦”的概念,從而也沒有“寡婦”一詞。
在原始母權制氏族社會發展階段,男嫁女娶,夫從妻居,女性首領主持氏族事務,共同勞動,平均分配,實行女子繼承制。只有在原始氏族社會繼續向前發展,鞏固的一夫一妻制的父權制氏族社會確立,夫死妻寡的情況才會存在。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是壯侗群體越人在社會發展中一分為二的結果。侗水群體越人社會中沒有寡婦存在,沒有寡婦的認知與概念,也沒有寡婦其詞,說明二群體分化之時或之后,他們還處于原始母權制社會階段;而壯傣群體出現了寡婦層次人物,有了寡婦的認知,產生了寡婦概念,有寡婦其詞,道出了他們的社會發展父權制已經確立,說明壯侗群體越人分化為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是在原始母權制氏族社會晚期。
壯侗群體越人分化為壯傣、侗水二群體以后,壯傣群體越人社會一夫一妻制父權家庭確立,各家各戶除了擁有一定量的私有財產外,也扎起籬笆,圍成園子,種上菜蔬。籬笆,壯、布依、傣等族語謂fa1或fa2;園子,壯、布依、傣等族語謂su:n2或son1;菜,壯族謂plak7,布依族謂pi:k7,傣族謂phak7:音謂相近,源自一詞。園子,作為家有財產,雖然數量有限,卻是與一夫一妻制父權家庭的確立相應的。而菜,侗、水二族謂ma1,仫佬、毛南二族謂?ma1,無疑源同一詞。但是,籬笆,侗族謂ja:k10,水族謂ap7或pa:n2 ,仫佬族謂wi6jn1 ,毛南族謂pi:n5 ;園子,侗族謂ja:n1‘,水族謂a:n1 ,仫佬族、毛南族謂fjen1,顯然各不相同,沒有同源關系。此種情況表明,侗水群體越人分化為侗、水、仫佬、毛南等族之前,其社會中并沒有能夠體現出一夫一妻父權制家庭私有財產的菜園存在。標志著個體家庭財產私有的園子的有或無,揭示了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分化于原始母系氏族社會晚期。那個時候,壯傣群體越人跳出了原始母權制社會母體,進入原始父權制社會,侗水群體越人則原地踏步,仍徘徊往來于原始母權制社會中,未能蟬蛻而入父權制社會。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南寧市壇樓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址出土了一具砂巖鑿磨而成,殘長6.6厘米、徑5.1厘米的石祖。[25]1978年,在欽州市那麗鎮獨料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址又出土了一件已殘的以手捏制的長4厘米、直徑3厘米的陶祖。[26]石祖、陶祖,就是男性生殖器崇拜。母系氏族社會崇拜女性生殖器官,父系氏族社會崇拜男性生殖器官。新石器時代晚期壯族地區石祖、陶祖的出現,表明了那個時候壯傣群體越人社會已走出原始的母系氏族社會階段邁入了父系氏族社會,男人開始成為氏族的主宰力量。
壯語、布依語、傣語稱謂“頭人”、“村首領”為“pu5 ke5”或“po6 ba:n4”。po6,是壯、布依、傣語對父親、男性權威或年高德劭老人的稱謂,說明自秦以來,壯傣群體越人及其傳人都是以po6即男性為首領的。侗水群體越人則不然。這里僅以侗水群體越人的傳人中人數最多、分布地域最廣的侗族為例。在侗族信奉的諸多神靈中,至高無上的神是“薩歲”(sa4 si5,先祖母)。侗族正月初一唱“耶歌”,首先要唱“耶薩歲”;村人上山打獵、舉行歡樂集會(如斗牛節、蘆笙會等)或出外“月也”(村與村間集體走訪做客的社交活動),都先行祭薩。平日,家庭或個人在生產、生活中遇到麻煩或產生困惑,也要祭薩以求解脫。一般每村都有一個“薩壇”,視為村中的“壇”,派專人管理,每月初一、十五給薩歲獻花祭祀,并防他人隨意進入其中。一年或數年,村上還要對薩歲舉行一次大祭。這個大祭,是侗族人民生活中最隆重的祭典。[27]
“薩歲”不僅是繁衍子孫、蔭于后世的先祖母,還是一位率領族人對外進行戰爭、捍衛家園的軍事首領。所以,貴州省從江縣一些侗族村寨每年正月還要舉行一次軍事演習性的祭薩活動。屆時,戰鼓咚咚,三聲炮響,青年們穿著古代的綠衣白褲,頭插鶴尾,手執長矛大刀,在“登薩”(主祭者)的率領下作進退攻拔、砍敵慶賀的儀式。[28]
如此看來,“薩歲”實在是氏族一位女當家、女首領。侗族人民奉她為最高神靈,道明了女性仍然主宰著侗族人民的精神生活。
壯傣群體越人及其傳人與侗水群體越人及其傳人崇拜對象是男祖還是女祖,肯定了壯傣、侗水二群體分化各自發展的時限是在母系氏族社會晚期,也就是距今4000年上下,相當于我國歷史上夏朝建立前后。
三、余論
壯傣、侗水二群體越人分化各自發展的時候,雖然創造了糯米文化,形成了糯米與酸食的合理的飲食搭配,但是還沒有菜蔬的概念,沒有菜蔬的詞語。但是,糯米文化的存在卻已為社會人類群體從原始母系氏族社會躍入原始父系氏族社會奠定了物質基礎。而壯傣群體部落林立,人口眾多,“心強身弱怒生嗔,報怨忘恩不問親”,[29]“越人自相攻擊,固其常”,[30]相互間血族復仇時常發生。氏族部落間矛盾的激化,摩擦的增多,戰爭的頻繁,不僅需要男子挺身前行執戈相搏,而且需要有勇敢、堅強、智慧、果斷而具有崇高威望的男子作首領。從而,男子成為親屬婦孺的依托、社區的中堅、氏族部落的靈魂。這即成就了在壯傣群體越人社會中男子的角色地位益形重要、益形突出、益形位居中樞,導致原始氏族母權制向父權制的轉變。
很明顯,壯傣群體越人社會此一突變式的躍進,不完全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必然結果。因此,壯傣群體越人社會是在原始母權制社會發展尚不充分的時候就過早地孕育并形成了父權制度。
由于壯族父權制的早熟,所以壯族中就有“產翁”習俗的形成。產翁,亦稱為男子坐褥。尉遲樞《南楚新聞》載:“越俗,其妻或誕子,經三日便澡身于溪河,返具糜以餉婿。婿擁衾抱雛,坐于寢榻,稱為產翁。其顛倒有如此。南方有僚,婦生子便起,其夫臥床褥,飲食皆如乳婦。稍不衛護,生疾亦如孕婦,妻反無所苦”。[31]又唐朝房千里《異物志》載:“僚婦生子即出,夫臥憊如乳婦。不謹則病,其妻乃無苦。”[32]
產翁,這是男子在控制家庭財產之后為了控制子女的所有權的努力而形成一種習俗。這種習俗,是西漢初年壯、傣二族分化,各自獨立發展以前就已經形成。因此,不論是在壯族還是在傣族中,透過時空,代代傳襲,歷時兩年多年,迄于清朝尚有遺存。
產翁制是在壯傣群體越人社會發展進入父權制社會以后產生和發展的。但是,在侗水群體越人社會中卻沒有存在這樣的社會習俗。
注釋:
①范宏貴:《同根生的民族——壯泰各族淵源與文化》第151頁,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年版。②張無咎:雍正《臨安府志》卷7。③王崧:道光《云南志鈔》卷154。④湯大賓:乾隆《開化府志》卷9。⑤李煦齡:道光《普洱府志》卷18。⑥陳宗海:光緒《騰越廳志稿》卷15。⑦《河東先生集》卷42。⑧胡紹華:《傣族風俗志》第176頁,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⑨《侗族簡史》第152~153頁,貴州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⑩胡紹華:《傣族風俗志》第47頁,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11]《河東先生集》卷42。[12]《全唐文》卷227。[13]《粵西詩載》卷16。[14]轉引自《侗族簡史》第11頁,貴州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15]浙江省文管會等:《河姆渡遺址第一期發掘報告》,《考古學報》1978年第1期。[16]《中國水稻史椎前萬多年》,《羊城晚報》1999年12月13日。[17]袁家榮:《玉蟾巖獲水稻起源新物證》,《中國文物報》1996年3月3日;黎石生:《道縣玉蟾巖古稻出土記》,《中國文物報》1999年9月5日。[18]蔣廷瑜等:《資源縣曉錦遺發現炭化稻米》,《中國文物報》2000年3月5日。[19]韋江:《廣西那坡感馱巖遺址出土牙璋研究》(打印稿)。[20]蔣廷瑜等:《資源縣曉錦遺址發現炭化稻米》,《中國文物報》2000年3月5日。[21]《宋史》卷173《食貨志》。[22]《粵西叢載》卷16。[23]《古今圖集成·方輿匯編·職方典》卷1421《思恩府風俗考》。[24][唐]顏師古:《漢書》卷28下《地理志》注引臣瓚說。[25]廣西文物考古訓練班、廣西文物隊:《廣西南部地區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存》,《文物》1978年第9期。[26]廣西文物隊、欽州縣文化館:《廣西欽州新石器時代遺址》,載《考古》1982年第1期。[27]石若屏:《三江侗族自治縣民族志》,43頁,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28]王勝先:《侗族文化與習俗》,第172~173頁,貴州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29]湯大賓:乾隆《開化府志》卷10引劉世長《種彝》詩。[30]《史記》卷114上《東越列傳》。[31]《太平廣記》卷483、《粵西叢載》卷18引。[32]《嶺外代答》卷10《僚俗》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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