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縣長

木呷拉且任副縣長短短半年，就能上任代理縣長，與他有機遇和他的踏實工作是分不開的，其中尤為重要的是，他的工作作風得到了山嶺縣干部群眾的公認。當然，以中國的國情來講或者這也是任何國家的一個通病，一個想走上仕途的人，沒有機遇那也是不可能的一件事，起碼其進步的速度將會很緩慢。

不管怎么說，木呷拉且擁有了這兩個必備的條件，所以他的副縣長剛當半年，他就被市委推舉任山嶺縣代縣長了。

我的學識很有限，但我始終認為漢字是這個地球村里最富有寓味和最有魅力的文字！其他文字無與倫比的是，漢字的任何一個字都有無窮的寓意。是最奇妙，最能表達人意的文字。

面對這個“代”字，通常來講，稍有政治意識的人，將會對它倍加重視，絕對不會像木呷拉且一樣不把它放在眼里！很顯然，這里的代字的屬性決定了它的意義是暫時性的，它的不確定因素對正反兩方面來講，毫無疑問都是百分之百。“代”是過渡的代名詞，代好了就意味著過渡成功，代歪了，必然是過渡的失敗。因此，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面對這個代字，通常都會將自己的凸顯處深深地隱藏起來，等待平穩地過渡成功，因為他們追求的是結果。而木呷拉且，在他的心目中，做事永遠都只有過程，結果只是過程的未來物，所以不管代不代，他就是地地道道的木呷拉且，他決不會為一個代字改變自己！

木呷拉且雖然擔任主管林業的副縣長只有短短的半年，但他推行的由點播式改為推進式退耕方案取得了明顯的成果，也杜絕了操縱過程中容易產生不正之風的漏洞。過去所有在點播式中出現的貓膩，改為整體推進后，徹底失去了滋生的土壤。僅這一點，林業局的局長們對他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所謂退耕還林的點播方式，就是把市里分配給縣里的指標再行分配到鄉一級。鄉上又根據所謂的實際情況進行再一次分配，結果是到處開花不說，指標縮水嚴重，幾年了就是看不到一點實在的成果。當然也就出現許多人情退、關系退、虛假退，嚴重影響了國家大政方針的貫徹執行。

木呷拉且到任后，經過調查，提出了整體推進式退耕方案。在報政府縣長辦公會和縣委常委會中，在利益驅使下，有人發了些雜音，但由于這不僅是個合情合理的方案，更重要的是方案大公無私而得到了推行。木呷拉且的這個方案，其實也簡單，就是把市里下達的指標集中在最需要、最迫切退耕的地方退起走，然后逐年整體退完全縣需要退的耕地。并且不再是各鄉鎮各自為戰，而是由縣林業局統一執行。在過去的點播式方案中，各類權勢人物，站在自身利益的角度，分割指標時都想方設法為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爭取，因而才有了全面分散點播，并且星星點點不成規模的現象。更甚的是，由此才出現了一個鄉里每個村都在退耕，而一個村只有幾戶退耕的可笑或者令群眾厭惡的事情。當然也就出現了誰的親戚在當官，誰家才分到退耕指標的以權謀私的行為。木呷拉且的整體推進是按需推進，整鄉整村統一推進，因而杜絕了許多不該發生的事，自然也就獲得人民群眾的普遍贊賞。“金杯銀杯不如群眾的口碑！”這是時下流行的一句話，但真正能真心做到的會有多少呢?值得懷疑！這需要官員們的官德來保障。

木呷拉且在組織上找他談話時，曾提出，自己擔任副縣長沒有多久，開展的工作才開始，需要繼續鍛煉和努力，建議由其他有豐富基層工作經歷和能力的同志任縣長。他根本想不到，他的掏心窩子話反而使組織上堅定地把他推上了代理縣長的政治舞臺。

受市委委托，找木呷拉且談話的是市委主管干部工作的趙勇副書記。常委會上，市委書記劉明對山嶺縣的縣長人選提出木呷拉且時，趙勇是不以為然的，因為雖然他才從外地調本市不久，但對木呷拉且似的升遷過快的人員有著一種本能的反感！結果木呷拉且的掏心窩子話使趙勇對劉明的識人佩服不說，在后來的歲月里，成了木呷拉且的堅定支持者！

木呷拉且被趙勇副書記宣布為山嶺縣代理縣長是10月份，過后，他簡短地開了個要求各負其責的政府縣長辦公會，向縣委老書記沙瑪匯報了一下自己的打算后，在山嶺縣徹底消失了整一個月。11月1號，政府辦接到一個從地處縣最南端的高山鄉巖坎鄉打來的電話，才派車接回了黝黑消瘦的木呷拉且。在這一個月里，木呷拉且坐班車跑遍了山嶺縣的十五個鄉鎮，每個鄉鎮他平均呆了兩天，記滿了五本鄉情日記。他對全縣鄉鎮的經濟、文化底子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摸底，對全縣的工作思路有了個比較清醒的認識。

11月2號一早，他到辦公室用一個小時快速翻閱了已經堆成山的各類文件后，正準備到縣委沙瑪書記處交流一下這一個月的心得，辦公室的門卻被人狠敲了幾下。

正想收拾好撒落的文件后出門的木呷拉且，只好對著門說了聲：“請進！”其實木呷拉且的“請”字話音還沒有落下，門外就旋進了一個人。這個人是木呷拉且擔任代理縣長，坐進縣長辦公室后的第一位訪客。木呷拉且心想，“我的第一位訪客進門帶風，事情也一定棘手！”

“縣長，縣長！縣長有你這樣當的嗎?上任一個月了連個人影子都見不著，我們有事找誰去?”

木呷拉且不慍不怒地盯了這個漂亮的不速之客近一分鐘后才說：“漂亮的阿珞局長，請坐。”

“阿珞?你見都沒有見過我，怎么知道我是阿珞?”帶著態度沖進來的縣統計局局長阿珞很驚訝地說。

“呵呵，怎么說我也是個代理縣長嘛！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而且知道你是京城新聞學院畢業的高才生，三年前是宣傳部常務副部長，主管宣傳報道工作。只因你性格耿直，敢于說真話、實話，被人調到了經常被你質疑的縣統計局！”

“你木呷縣長來縣就半年，我們又沒有工作接觸，面也沒有見過，怎么知道這么多?”她很驚訝地說。

“阿珞局長，你可是連問了兩次哦。其實也沒有什么，這只是我這個人生來除了缺點外就唯一擁有的一個優點，那就是認真！一個家長，不知道自己家里的人和事，成不了好家長；一個工作人員，不認真、敬業地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也不是一個好工作人員；當然，一個領導干部，不知道自己轄區內的人和事，他就不是個負責的領導干部。這是我起碼的做事準則。”

“算了！當初你任分管林業的副縣長時，別人說你一天扎在鄉鎮，只抓實際工作，不做面子工程時我半信半疑，現在我相信了。不過，我今天找你的這件事是一件棘手的事哦，我倒想看看你認真到什么程度！”

“什么天大的事?有這么難嗎？說說看。”

其實，這個阿珞局長要說什么事，木呷拉且心里早已清楚，并且這件事她不來找他，他也要找她的。

“你倒輕松哦，我很懷疑你是政治雛兒還是……”

“呵呵，你說對了，人家說我就是政治雛兒！但我繼續堅持，因為人違背自己的意愿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木呷拉且隱約感覺到了她的來意，同時這也是他真實想做的，他很是欣慰。

“那你縣長大人就下個指標吧，快到年底了，我也好完成工作任務！”木呷拉且的臉色變了一下。說真的，她的不斷摸底，他有些不快！但轉念一想，他對自己的不快進行了責備。“怪她嗎?當然不能怪！許多年來，我們為了追求GDP，為了追求經濟增長率，什么時候實事求是地搞過統計?她作為一個想認真負責地做好統計工作的局長，摸摸領導的底也是應該的啊。”

“阿珞局長，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就直說吧！抓緊時間，你我都時間緊任務重哦！”

“今年的GDP增長率擬定為多少?是10％還是13％?你定個數，我們好開展工作。”阿珞有些戲謔地死盯著木呷拉且的臉，想看他有什么反映。

“GDP的增長率?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阿珞局長說出請他定增長率時，木呷拉且真的很吃驚！

他擔任副縣長半年多來，因知道自己所分管的林業系統中，關于退耕還林面積的統計水份很重，所以他一擔任代理縣長，第一想解決的事是“求真務實”地抓好經濟統計工作，因為“浮夸虛報”是誤國害民的大事。當然，他也知道，這個阿珞局長是在擔任宣傳部副部長時，由于經常對縣上的經濟增長率提出質疑，被不耐煩的領導們有意調整到了統計局。因此，他擔任代理縣長后就想過找個適當的時機與阿珞局長談談統計工作。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年經濟增長率是居然是由領導定調的！”木呷拉且覺得自己的背脊有些發涼。

“黨中央一再強調，要求真務實！我們怎么能這樣搞統計工作呢?這不是浮夸虛報嗎?對此，你這個局長沒有一句話?！”木呷拉且的語氣，不覺中調高了聲調。

“呵呵，我的縣長大人，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求真務實在我們這里叫‘求爭務實’，一句話，為了不比其他縣差，我們要根據縣與縣競爭的需要，‘務實’地調整經濟增長率！不然領導們的政績從哪里體現?”從木呷拉且的表情和語氣中，阿珞已經清楚地知道，木呷拉且是個求真的人，但她還是不想這么輕易地放過他。

“這不是自己害自己嗎?”木呷拉且恨恨地說。

“木呷縣長哎，再害也害不到你們領導啊！GDP年年高增長，領導就步步高升！怎么會害到你們呢?對你們領導而言，這是百利而無害的好事啊！可惜，只是苦了我們農村的父老鄉親。你知道嗎?我們的鄉干部為了完成縣上下達的指標，在年底統計產值時，可以把一株玉米的產值計算到收入三元人民幣。”阿珞的重拳一下又一下地繼續擊向木呷拉且。

“你說什么笑話?！一株玉米能管三元?”木呷拉且在心里暗暗有些生氣，他在想：“她是不是有意氣我?”

“我就知道一說你就要急！別慌，我學著計算給你聽，你就明白了。一株玉米，籽(最大的棒)有半斤，高價能賣O.5元是不?脫籽后的棒，可以加工成飼料，半斤飼料可賣0．5元是不？半斤飼料可以喂出2兩豬肉，2兩豬肉可以賣1．5元是不?還有玉米桿，少說也有兩斤，可以當材燒，成灰后可以做肥料營養來年一株玉米，你說管不管O．5元?前后一加，不就三元了嗎?”

木呷拉且惱怒地一揮手：“好了！今年你就一分就是一分地給我統計GDP，我們再也不能自己欺騙自己了！以你估計，我們大概要負多少百分比?”

阿珞擔心地看了看木呷拉且氣黑了的臉，小心翼翼地說：“起碼負10％。”

“不管負多少，從今年起你們統計局要據實統計！我給你二十萬的經費，你回去后立即發個文給各鄉鎮，誰據實統計就獎誰一萬元，誰弄虛作假就罰誰一萬。弄虛作假，包括隱報瞞報產值的行為！我們必須腳踏實地地做好工作，要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絕對不能再昧著良心搞浮夸虛報！”

面對果敢、正直的木呷拉且，阿珞從內心深處充滿了佩服，同時也對他的作為隱隱有些不安起來。按正常邏輯，他這樣推翻前任的政績，必將受到上上下下許多人的反對！更何況現任老書記沙瑪還在縣委坐著，他會同意嗎?

阿珞臉紅紅地從包里摸出一張紙后說：“木呷縣長，你是一個真正求真務實的好縣長！但我不能害了你，我還是辭職算了！這種虛假的統計工作我再也不想搞了。統計、統計，年年都在前一年的數字上計算百分比，這是那門子的統計哦！”

木呷拉且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把阿珞遞給他的那張紙三下五除二撕碎丟進了廢紙簍。“你阿珞局長不是這種退縮的人吧?你已經剛直了這么久，現在有人支持時卻反而會退縮?你過得了別人那一關，也會過不了自己良心那一關！算了，為求真務實，為民謀利，你準備做些扎實工作吧！你回去馬上起草文件，我和沙瑪書記溝通后召開常委會確定會議日期。”

“你真不怕取消不了‘代’字，甚至于連‘代’字都會失去？”阿珞心里真的為木呷拉且擔心了。很顯然的是，如果木呷拉且堅持據實統計，那么不僅意味著山嶺縣過去在數字上造總產值的假，也意味著全市的GDP總額會下降！市里會同意?！

“阿珞同志，我們作為共產黨員，作為黨的領導干部，謀的是社會、經濟的發展和進步，謀的是人民群眾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而不是個人的升官發財！我這樣做，也許會得罪一些有利益關系的人，但我相信會得到絕大多數干部群眾的支持。你也清楚，由于我們多年造假，本該是國定貧困縣的，卻變成了自收自支縣，結果我們連干部的工資都會拖欠，收入也比貧困縣的干部少近百分之三十！可想而知的是在虛假收入下，我們的農民有多苦！首先我們要相信黨和組織。當然，萬一‘黨和組織’不需要實事求是的干部的話我也認了。不說了，你相信我就去辦吧！如果我不能實在做事，我當這個縣長還有什么意思?”

阿珞面對這個耿直和理想化的代縣長木呷拉且，既有對他仕途兇險的悲哀，更多的是對他人格剛直的敬佩。

“好！”她的眼眶淚珠滾動著快速走了出去。來時帶風，去時也帶風，她真怕自己的眼淚在縣長辦公室滴落。

木呷拉且找縣委沙瑪書記交換意見時，沙瑪書記的臉像六月的天一樣變個不停，但他始終只聽不說。

聽完木呷拉且的意思后，沙瑪書記只說了一聲：“就按你的想法辦吧，經濟工作是你們政府的事嘛！”

當天，沙瑪書記就因身體不適到市里住院去了。

木呷拉且主持召開縣委常委會，通過了縣統計局的文件并及時召開全縣三級干部會把工作安排了下去。會上，木呷拉且的講話，被鄉鎮干部們的掌聲拍斷十幾次，而臺上的書記和縣長們卻個個臉色變化多端。

年底，山嶺縣的GDP與前一年比，倒負13％，排全市倒數第一名，在全市引起了一片嘩然。

來年春節過后的一天，許久沒有回家的市林業局辦公室主任李倩一下班就帶著風回家并質問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的市委書記劉明：“老頭兒，你們怎么把木呷拉且的縣長候選取消了?”

劉明笑瞇瞇地看著猴急的女兒沒有開腔。

“爸！說呀！”

“哼！喊我老頭兒不說，不問這件事你會回來嗎?他的事與你有關嗎?”

“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要求真務實嗎?怎么?人家木呷拉且求真務實了，你們卻取消了他的縣長人選！這不是自己甩自己的耳光嗎?哼，虛偽！”

“誰叫他像你這樣猴急嘛！代理縣長的屁股都還沒有坐熱就搞這么大的動作，一點領導藝術都沒有，不被取消才怪！”

“可你是市委書記呀，決定權不是在你手里嗎?何況他是你一手提起來的，不管他了?”

“組織工作歸你趙勇叔叔管，他比你還急！如果山嶺縣人民不喜歡他，我們硬壓下去也沒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實在不行就只有讓他回來了。”說完，他再也不理李倩。

李倩哪里知道市委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趙勇因他不堅持用木呷拉且，現在還和他鬧著別扭呢！

作為市委書記的他，不僅喜歡這位敢想敢干的木呷拉且，而且完全有權利在多數常委反對的前提下，仍然堅持他作為山嶺縣縣長人選！可他有更深層次的考慮，他想看看選舉中代表是怎樣對待木呷拉且的。說穿了，劉明書記是想考驗“口碑與獎杯”的威力，為今后的干部選拔工作探索經驗。

不出劉明書記的預料，在人代會上，由人大代表提名，木呷拉且全票當選山嶺縣縣長。

當趙勇副書記將這個消息從電話里告訴他后，劉明書記親自到林業局宿舍，把正在奉命休息的木呷拉且拉上了他的專車。

看著向山嶺縣絕塵而去的市委1號車，李倩醒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