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陰轉晴
我病入膏肓。
我的肝在慢慢腐爛,醫生說,所有的針劑和藥物都不能阻止我的肝臟腐爛下去,除非是做肝移植手術,用別人健康的肝臟宋代替我腐爛的肝臟,除此之外別無它法。但用誰的肝臟來代替我的肝臟呢?我不知道。老爸說,兒啊,別怕,這個世界上只要能用錢擺得平的,我都能辦得到。一塊肝嘛,能值幾個錢?老爸炒慣地皮了,在他的印象中,一塊肝跟一塊地皮相比差遠了。我說,爸,你以為這是到菜市場買豬肝呀?這可是人肝啊!老爸笑笑,大智若愚地說,豬肝人肝其實都他媽的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老爸的話是什么意思,他不會真的把一塊豬肝割來放進我胸腔里吧?
六月十三日,晴
老爸真是無所不能,他喜滋滋地說,兒啊,人肝弄到了,你準備住院吧,把她的肝切下來給你,一切就Ok了。我不知道她是誰,但老爸說得輕松無比,在他看來取人的肝臟比弄到一塊熱門地皮簡單多了。醫得了病,醫得了命嗎?我可沒有老爸那么樂觀。老爸給我打氣說,兒子,你可不能氣餒呀,得好好活著,將來接我的班。老爸擁有錢財無數,他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永遠擁有它們。如果我真的不治,老爸打拼來的錢財誰來繼承?這可是他的心病,他舍不得丟開他的財富啊!
六月十六日,陰
在老爸的一手安排下,我住進了這家肝病專科醫院。今天進來的時候,我心里直納悶,這家醫院清靜得象療養院。舉目望去,幾幢相距甚遠的病房掩映在綠樹林蔭間,四周渺無人跡,既看不到醫生也看不到病人。路旁的花草卻開得很自在,鮮鮮艷艷地一路逶迤而去。紅的花、黃的花……甚至還有黑色的郁金香,看得我眼花繚亂。我甚至疑心這里既不是醫院,也不是療養院,而是公園。
病房看上去都是舊式的兩層樓房,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就像一座座古墓。走廊里白天也開著燈,人走在其間就像幻燈片里的人物。幸好引我人病房的護士小姐笑臉燦爛如天使,這多少減輕了我心底的迷惑。
護士小姐的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橐橐作響,我心里卻生出異樣的感覺,我不知道她的腳步聲為啥如此清脆動人,大概是為了給這片岑寂增添一點人氣吧?
六月十七日,陰轉多云
我的病房大得驚人,是個總統套間。護士林小姐說,我住的是特等病房,也是特級護理。我知道肯定是老爸特意為我準備的。大,是特等病房的首要特征。林小姐說。如果窄窄小小,你說會是有身份的人住的嗎?林小姐的眼睛也大得驚人,帶著口罩的臉只剩下眼睛了。大概特等病房的護士也必須是大眼姑娘吧?大眼姑娘總是可愛的,林小姐就像玩具娃娃,擺在特等病房里恰如其分。第二特征呢,我說,應該是這些盆景了吧?病房里有那么多花花草草,象開園藝博覽會。這也是特等病房的特征?林小姐笑而不答,把吊針瓶掛到床架上,準備給我打吊針。房間里有好幾盆不知名的灌木長得粗壯結實,我感覺猶如置身于森林。林小姐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說,醫院的目的就是想讓病人忘記自己在住院,找到賓至如歸的感覺。:我張張嘴,沒說什么。我不知道在大森林中算不算賓至如歸。林小姐的針尖已經扎進我的肌膚,象一陣蚊咬。她果然好身手,扎針一點不痛。痛嗎?林小姐悄聲問,慈愛如母親。我笑,一點不痛,就像你吹了一口氣。林小姐真的就在我的手臂上吹了吹,頓時香風陣陣……
特等病房的護士溫柔可人,不愧為天使。但我已經氣息奄奄,林小姐的仙氣也不能讓我振作。我似睡非睡,迷迷糊糊。林小姐說,你歇歇吧,我就守在你身邊。不,你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不知為什么,林小姐的溫柔讓我感到沉重。
六月十八日,陰雨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過去,林小姐躡手躡腳走出去,還輕輕帶上房門。我獨自一人在這間寬大的病房里昏睡。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略有知覺,睜開眼睛一看,房間已經黯淡無光,窗臺四周的幾株陰生植物在黑暗中伸出巨大的手掌,象擎天的巨人。大概已到了晚上,夜色象一團團棉絮壓在我身上,讓我呼吸困難,氣喘吁吁。我想呼喊,卻倍感窒息。我拼命掙扎,卻一動不能動……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辰,我忽然感到涼風陣陣,身上頓時輕松了許多。我努力睜開眼睛,四周夜涼如水,薄薄的月色如天上的淡云,在眼前飄來蕩去。我再細看,竟有一個依稀的人影在活動。林小姐?我猜想,但她不像林小姐那般豐腴飽滿,而是修長得象一個被拉長的影子。肯定不是林小姐,我敢確定。但不是她會是誰?
我看到她在我的床邊坐下,如影子一般悄無聲息。由于她的到來,沉重的黑暗漸漸散去,夜色象一張薄紗,輕輕柔柔地罩在我的身上,我渾身舒泰得象是在水里悠游的一尾魚……
又過了很久很久,我終于真正地醒來。天光如瀑布般從四面八方傾瀉而來,我滿心欣喜似乎聽到流水的淙淙聲。林小姐小鹿一般地進來,依舊美麗如天使。她說,看你睡得很香,就沒有叫你。你這一覺整整睡了十二小時。你一定餓了吧?我起來洗漱,感覺真的很餓了。林小姐說,我馬上叫人送吃的來。我問林小姐,昨晚是另外一位護士小姐當班?林小姐說,沒有呀,一直是我,我還來看過你,你睡得很沉。我驚訝地說,你一直坐在我身邊嗎?林小姐的大眼睛溫柔地看著我,昨晚沒有,如果你需要,今晚我可以陪著你。我吃驚不小,可昨晚明明有個人坐在我床邊。林小姐巧笑倩倩,一定是你做夢了。我疑惑地望著林小姐,心想她一定另有圖謀。
林小姐被我望得不好意思,低著頭說,你是想要我今晚陪在你身邊吧?沒關系,特等病房的護士可以全陪。我搖搖頭,說不必陪夜,我還能自理。這時早餐送來了,香蔥荷包蛋香噴噴的,可我想著昨晚的怪事,味同嚼蠟。
六月十九日,陰雨
老爸過來說,兒子,你就安心住這吧,一切都安排好了,很快就可以換肝。老爸總是這樣,認為把我安排妥帖就心安理得。他從不關心我想什么,他只要我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這幾天他來得很少,以為把我交給醫院就萬事大吉。
我問,老爸,我的肝在哪呀?——我說的是別人的肝。老爸神秘地笑,就在這!老爸看出我迷惑不解,三言兩語就揭開了謎底。活人的肝,老爸得意洋洋地說,那個人快要死了,我把她安排住進這里,只要她一斷氣,第一時間就把她的肝割下來給我兒子。我嚇得面如土色,一時說不出話來。老爸安慰我,沒關系,那個人身患絕癥,很快就要死的,這樣她還可以得到一筆錢。錢,又是錢!老爸總是習慣用錢擺平一切。
一想到我的生是要建立在別人的死之上,我就不寒而栗。林小姐姣好的笑容也不能驅散我心中的陰影。我甚至懷疑林小姐的笑容也是老爸用錢買來的。
這讓我格外想念夜里看到的那個身影,她一定來自地獄,和我一樣。但今夜她還會來嗎?
六月二十日,陰
夜里我忐忑不安,眼睜睜地等著那個身影出現。可她像是和我作對,在我清醒的時候一直不肯顯身。倒是林小姐進來過幾次,問我要不要陪,我謝了她,告訴她今后晚上不必進來,將來等我做手術時自然需要她時時陪著。林小姐笑笑,眨巴了一下大眼睛,似乎在琢磨我的心思。我翻身向墻裝睡。
林小姐不來,我期待的身影也不來。輾轉反側了很久,才慢慢睡著。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搖動我的肩膀,我驚醒,赫然看到她——就是那個身影在搖動我,我大駭,不敢動彈。那人見我不動,遂停止搖動,也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她的眼睛象兩顆遙遠的星星,幽遠而又明晰,我不敢和她對視。我感到她的眼光在我的身上游弋,我慢慢安靜下來,心中的煩躁象野火逐漸熄滅,渾身舒坦極了。我一動不動,靜靜品味這種難得的寧靜。一直到晨光熹微的時候,我才慢慢地睜開眼睛,但她已經不見了,空氣里似乎還彌漫著她的氣息,她是不是已經消散在空氣中,或者她本來就是空氣?各種奇思怪想紛至沓來,我無比懊悔,為什么不捉住她呢?我的生命已所剩無幾——如果換肝不成功的話,在這有限的生命里,我還顧慮什么?哪怕她只是一團氣體,我也要捧在手里聞一聞。
天已經大亮了,林小姐清亮活潑的聲音小鳥一樣蹦來蹦去,但我一句也聽不清她說的什么,我整個人還停留在夜半無人的晦暗時分。
六月二十一日,大雨
白天是漫長的。原以為陰雨天就要過去了,沒想到今天卻下起了大雨,外面像翻江倒海似的響動,鳳凰樹在雨中狂舞,大片大片的樹葉紙錢一樣被雨水卷涌到窗前,原來微紅的葉脈被漂白了,就像病人失血的臉。林小姐要把窗關上,被我阻止了。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面,雖然大雨把外面的世界攪得像地獄一般,但畢竟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此時此刻,我渴望把握著能夠感知到的一切。
我看得出神,以至林小姐什么時候出去的也沒留意。大雨不停,似乎永無止境。突然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在看雨?我猛地回頭,原來是一個半老不老的男人。這里人很少,病人之間難得互相走動。他是誰?他看出我的疑惑,自我介紹說,我住樓下,下雨沒地方去,就上來串門。哦,我說,難得,難得。接下去,卻不知道和他說什么。半老的男人卻像是有備而來,開口就說鬼話:夜里看見那個女鬼了吧?我嚇了一跳,不知他指的什么。那人卻老熟人似地緊挨著我坐下,說,女鬼呀,半夜三更時她就出來,蹲在墻角,或掀開你的蚊帳,坐在你旁邊,靜靜地看著你……我感到頭皮發麻,卻故作鎮定,你在說什么呀?男人翻眼,眼白如銀。那個女的,先前就住你這套房,據說還是省委書記的女兒,可惜得了絕癥,后來死了,可她總不愿離開這里,時不時地顯出身來。很多人都看見過,有時顯全身,有時只顯一個頭。但眼光總是很特別,總是……男人賣了個關子,我急切地問道,總是什么?總是幽幽的,象一潭深水。男人咽了咽口水,意猶未盡。我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在森林似的房間里踱來踱去。天竺葵、尖葉柏松、假椰樹等等閃動著無比詭譎的色澤,象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樓下的男人也站起來,干咳幾聲,把手倒背在背后,在房間踱起了方步。這時進來幾個粗壯的男護士,為首的一個說,總統先生,你又在這里胡說了?他們連推帶拉,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出門外。為首的那個問我,他又對你說他是總統啦?我搖搖頭說,沒有。他告訴我這里有女鬼。男護士帶著一臉的驚詫,匆匆而去。
六月二十三日,雨
大雨一連下了幾天,今天雨勢減弱,但仍然淅淅瀝瀝,象一個悲痛欲絕的人還在抽泣。這兩天沒見那個影子出現,我著急得不得了。心想她是不是聽到了樓下那個男病人的議論,不敢再顯身了呢?我問林小姐,這間房是不是住過一個死去的女孩?林小姐支吾了一下說沒有,我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她在隱瞞什么,卻不好再問。林小姐說,樓下那個男人患有妄想癥,經常出現幻覺,總以為自己是美國總統,還把想象的東西和現實的東西混為一談。言外之意是告訴我,他的話信不得。
孰真孰假?我親眼看到的那個身影又是誰?在我死去之前,能夠弄明白這些嗎?
六月二十六,晴
一覺醒來,恍若隔世。昨夜的一切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仔細回味卻宛如夢境。好多天她都沒出現,我對她的印象也漸漸淡去。我慢慢相信林小姐的話:什么也沒有發生,一切正常,別聽樓下那個男人的鬼話。林小姐還給我安定,要我臨睡前服下。因此,我每晚都睡得一塌糊涂,連夢也沒做。
但昨晚我卻又被人搖醒了。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哦,是她!我看到一張如窗外雨后落花一般的臉,美麗而又憔悴。她的眼睛一眨一眨,象是要熄滅的燈。她好像是用最后一點力氣說,我餓。餓?我不解其意!這里怎么會有挨餓的人呢?她卻像是被一陣風吹倒了似的慢慢地倒下。我一骨碌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冰箱前,從冰箱里取出一大堆食品,統統堆到她的面前。她無動于衷,好象已經氣若游絲。我撕開包裝,把一塊燒雞遞到她的嘴邊,她竟大咀大嚼起來。慢慢吃,別噎著。我說。但她不管不顧,吃得狼吞虎咽。吃了一陣,她顯然恢復了元氣,看到自己居然是在別人的床上饕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抱我到外面去!聽那口氣像命令。我只得將她抱起,來到房間后門的露天平臺上。而她居然還抱著那一大堆食品。
她大概被長期餓著,在我手上輕若鴻毛,象一縷云煙。我小心翼翼把她放在藤制的椅子上,生怕她會瞬間蒸發了似的。我也在她對面坐下。沒有一點星光和月光,但我一清二楚地看到她。我的眼睛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像貓一樣,看得見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她的身材曲線畢顯,和那張流線型的藤椅天衣無縫的融合在一起,如一道漂亮的水波。她沒有穿病號服,穿的是白色的緊身褲,黑色的蝙蝠衫,里面又是一件白色敞口襯衣。她的肌膚潔白光滑,像大理石一樣幽幽閃著寒光,五官也像被雕刻過一樣棱角分明。如果她一動不動,我一定以為看到的是一尊雕像。幸好她仍在吃得不亦樂乎,讓我知道她是個活物。好不容易等到她終于吃夠了,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發光。我相信她也看得見黑暗中的一切,因為她的眼光灼在我的身上如電擊般生痛。她在觀察我。我問,你怎么會想到問我要吃的?她輕輕一笑,笑容如曇花一現。你的睡相真逗,像個孩子,我喜歡看你睡覺的樣子。她答非所問。然后你就問我要吃的?我追問。是啊,我知道你是好人。我這才明白她為什么總在我睡著的時候出現。我問她,你也住這?她點點頭,暫時還住這。暫時?我不解。她解釋說,我快死了,死了當然就不能住這了。她說得很平淡,說自己的死像是在說別人。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畢竟我也是個快死的人。
幸好她不需要安慰。她吃飽了,似乎愜意無比,在黑暗中舒展了一下身體,夜涼如水,她就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嬌弱又嫵媚。我呆呆地看著她,象看著一幅水彩畫。突然,她象只貓一躍而起,她說,你快回床上躺著,護士來查房了。話音未落,她已經跨進花叢圍成的護欄中,輕靈得象一個影子。我回到床上,剛躺下,林小姐就推門進來了。
她料事如神,究竟是人還是鬼?
六月二十八日,陰
隔了兩天,她又來了。這回不用她說,我就從冰箱里拿出食品給她吃。她說,護士還不會來呢,我到你的餐吧去吃吧。她說的餐吧是特等病房配的小飯廳,那里還有飲料、水果,可以用微波爐、電磁爐烹制一些簡單的菜肴。她把牛油涂到面包片上,又夾進蝦仁、蔬菜什么的,然后放到微波爐上烤。我看呆了,問她,你還那么講究?她說,我是做給你吃的,你給我吃的,我要用勞動來答謝你。
她制作的“三明治”很快出爐。我和她津津有味地吃著,滿口生香。她給我倒了一杯橙汁,給自己開了一罐“紅牛”,說,可惜沒有酒。我吃驚,你還喝酒?她不答,脖子一昂,咕嚕咕嚕灌進飲料,樣子很酷。喝夠了,她說,我知道你也餓。我點頭,是,雖然食物很多,但沒有吃的心情。她舉舉手里的易拉罐,和我干杯。這里點心、小菜很豐富,我忽然間食欲大增,和她一樣唏里呼嚕猛吃起來。
吃了一陣,我盯著她,奇怪地問,你不是省委書記的女兒嗎?怎么會吃不飽?她咂咂嘴,也停住咀嚼,同樣奇怪地盯著我,我怎么會是省委書記的女兒呢?我如果是,還會到你這里討吃的?我釋然,看來她不是鬼,是人。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接口說,我還沒死呢,不過離死不遠了,趁著沒死,把你的東西都吃光。我半信半疑地說,你真的吃不飽?她推開那些食品,神色黯然說,我家里窮,還有五個妹妹,都在山區的學校念書,父母好不容易供我讀了大學,可我畢業出來還沒找到工作就得了這個病,治不好了,只好到這里等死。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一忽兒象躍動的火苗,一忽兒象曬蔫的野草。她到底有病沒病?她是新生的朝陽還是西沉的殘月?
她又說,他們每天只給我打點滴,幾乎不給我吃東西。說是為了疏通血脈,保持器官的活力。可我還沒死呀,我餓得受不了。我不解,問她,他們是誰呀?怎么能夠這樣對待一個活人?她突然不說話,嚇得渾身發抖,象一只可憐的小獸預感到危險的到來。我脫下身上的一件外衣護住她說,別怕,我也是將死的人,如果他們敢欺負你,我就和他們同歸于盡。她安靜得好像沉沉睡去,有一瞬間我甚至以為她已經死去氣息全無。但很快她又睜開眼睛,眼神里閃爍著惶恐,她說,他們找我啦,我得馬上回去。我說,別怕,你就在這住下,我管你吃喝。但她掙脫出去,神色驚恐如大禍臨頭。
她預感到會有什么事發生?我為她的處境擔憂,想追尋她而去,但她已經消失在花影樹叢中,那回眸一望的眼光猶如流星,拽過一地的幽怨。
六月三十日,晴轉多云
難得一見的老爸來了。他一坐下就把林小姐叫來,我兒子還好吧?老爸大大咧咧地問道。老爸真是怪人,這話問我不好嗎?可他偏偏要問林小姐,也許這樣方才顯出他作為房地產大亨的尊貴。林小姐詳細向他匯報我的血壓、血象、膽固醇、轉氨酶……林小姐說我的生命體征目前還是平穩的,正在用中西藥結合的治療來改善我的身體狀況,等我的體質有所恢復后就做肝移植手術。老爸煞有介事地聽著,其實他并沒有真正聽懂多少,他關心的只是他用錢買來的肝什么時候換到他兒子身上。很好很好……但要抓緊時間換肝喲,不得耽誤。還有呀,你要護理好我兒子,他想要什么,都要給他,我不會虧待你的。老爸意味深長地望著林小姐說。林小姐臉上泛起一陣紅潮,羞澀地瞧了瞧我小聲說,我告訴過他了,只要他需要,我什么都給。
我無動于衷,不知道他們一唱一和演的是哪出戲。我想著夜里的那個她,或許就是老爸用錢買來給我提供肝活體的那個人,他們不讓她吃喝,只給她打點滴,讓她的生命慢慢萎縮,而肝臟卻異乎尋常地發達。一旦她咽下最后一口氣,他們就把她鮮活的肝臟割下來,移植到我身上……
這樣想著,我的臉色煞白,不寒而栗……我無法想象那個象云一樣飄逸的女孩怎樣被人置于案板上切割。
豆大的冷汗如雨點滑落,我一陣虛脫,暈了過去。林小姐驚叫著,搶救……
七月二日,多云
世界安謐無比,好像是地球毀滅過后重新找回的寧靜。我已經醒了,意識在頭頂飄飄乎乎,遲疑著像是辨認舊時的家園,好不容易它終于才回到了我那疲憊不堪的腦殼里。寧靜象甘醇,源源不斷地注入我的體內。我不愿睜開眼睛,不愿被人驚擾這難得的寧靜。
過了很久很久,我被一陣啜泣聲驚醒,睜眼一看,那個她正俯在我耳邊,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想到她大概餓了,趕緊掙扎著爬起來。她扶住我說,別動,你沒事就好,我放心了。我不解其意,我沒事呀,我能有什么事?她頓時雨散云收,臉上露出暖陽一樣的笑容,你昏迷過去快兩天了,我都著急死了。說著臉上又暗暗的,象晴轉多云。我努力擠出笑容,安慰她,我是睡著了,這不醒了?林小姐知道我睡著了,就不來打擾我。她不信,說,我看到醫生護士出出進進,還搬來很多機器,我每次偷偷溜進來看你,你總是昏昏沉沉的。我以為你要死了呢。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卻象抓住一團棉花,怎么也抓不緊。她也拼命地抓住我,氣喘吁吁地說,我好怕你死去,好害怕。我一定也像一團棉花,軟綿綿,輕飄飄,毫無質感。她的雙手抓著我,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刻,我們都怕失去對方,我們都被不真實、不存在的虛空嚇怕了,我們即使把對方緊緊地摟住,也覺得摟住的是空氣,是流云,我們拼命地擁抱,拼命地接吻,我們需要感受對方的脈搏、血流、體溫、心跳……那些阻隔我們合為一體的衣物、被褥……統統被拋到九霄云外;我們赤身裸體,熱血沸騰,毫無顧忌,毫無阻礙就進入了對方。這是一次天翻地覆的交合,陰陽顛倒,日月錯位,但我們卻找到了彼此的位置。沒有肉欲,但有激情,沒有鋪墊,卻有高潮。我們拼盡了體內的最后一點熱能,耗盡了生命所剩無幾的時光……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沐浴在玫瑰紅的曙色之中,盡管仍然衰弱無比,但我驚異地看到自己一絲不掛的裸體上泛起嬰兒一樣的潮紅。她已經不見了,但她的芬芳仍然鋪天蓋地滾滾而來,在我的眼前彌漫成漫天的云霞。
七月五日,陰晴不定
林小姐這幾天臉上總是艷若桃花,她喜滋滋地對我說,快了,你很快就可以做肝移植手術啦,做完手術歇上十天半月你就可以出院,那時,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林小姐對我呵護備至,寵愛有加,在為我打針送藥的同時不忘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弄得我忐忑不安。老爸對她許諾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林小姐見我無動于衷,嗔怪地說,難道你不想出院,成為一個健康的人?一想到我做肝移植手術的那一刻,就是供給我肝活體的那個人死去的時候,我就膽戰心驚。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她呢?我問林小姐,讓我見一見捐獻肝臟給我的那個人行嗎?林小姐臉色大變,一口回絕:不行,醫學上有規定,患者不能和給他捐獻器官的人相見。我追問,這么說這個人現在也住在這里啰?林小姐自知失言,連忙說,這我也不知道,我的任務只是照顧好你。
林小姐口風甚緊,滴水不漏,我愈加懷疑這個她就是她。不,我寧愿死也不能讓他們把她的肝割下來放到我身上。
七月八日,多云
她又來了,依舊悄無聲息。我要從床上爬起來時,她噓了一聲,別動,我喜歡看你睡覺的樣子。于是我一動不動,任她的目光在我的身體上摩挲。后來,我感到她的目光潮潮的,象噙著淚水。我說,你哭了?她大滴大滴的淚水終于落下,象厚厚的云層不堪重負,終于變成傾盆大雨。沒有抽泣,沒有號哭,只有靜靜的淚滴。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哭泣,就像是暴雨如注,卻沒有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她的淚腺一定決堤了,眼淚綿綿不絕。我嚇壞了,一把抱住她,吻她的臉頰,想要吻干她的淚滴。她推開我,和我面對面靜靜地坐。淚水打濕的面容如雨后梨花,嬌艷而凄美。她小聲說,今后我怕是不能再來了,我的大限快到了。我問她,你的大限是什么?難道就是和我分開?她搖搖頭說,不,我必須把自己捐出去。我知道她是指捐出器官的事,但她是捐給我嗎?我問,你為什么要捐出自己呢?不能為自己好好活著?她摁亮了一盞彩色的壁燈,讓迷離的燈光罩著她,看上去象浸在水里一樣恍惚。我活不久了,反正是要死,把自己的器官捐出去,可以得到一大筆錢,供我的五個妹妹念書,這樣她們將來就可以不必在大山里過窮日子了。錢,又是錢。我說,我可以給你錢,我老爸有的是錢!她不明白我的話,繼續說,你需要器官么?我可以送給你,不要錢的。我生氣了,朝她吼道,我不要什么器官,我只要完整的你,我要你好好活著。她又摁亮另一盞燈,濃重的燈影象有質感的空氣,她像是漂浮在半空中,越來越不真實。他們說我快要死了,可我也鬧不明白,我為什么至今還不死呢?那個要買我器官的人,一定等不及了。她眨巴著眼睛,調皮地笑著,看上去嫵媚無比。有我,你死不了。我滿心歡喜地向她撲去,想抓住她。她卻一閃身,在夢幻般的燈光里悠悠晃晃,象一尾魚一閃身就不見了。
七月十日,晴
我要找到她,我無比渴望能在大白天里見到她。夜里的她并不真實,我要看到白天里的她。但她在哪里呢?她不肯告訴我她的名字,我在心里把她叫昵昵,為什么叫做昵昵呢?我也不知道,只覺得這樣叫了心里痛快。
我走出特等病房,漫無目的地走出這棟神秘的小樓。但我驚異地發現,小樓忽然變得象一座迷宮,任我怎么左沖右突,還是走不出這棟小樓的隔離帶。我悲哀地流下了眼淚,一個肝壞死的男人,在最后的時刻,竟然衰弱得連來時的路途都認不得了。我乞求林小姐帶我出去,可是,林小姐一反平時的溫柔,兇巴巴地對我說,你老爸已經把你交給我了,沒經過我的同意,你哪都不能去!林小姐說完又笑了,雖然笑靨如花,但在我看來她的花容月貌暗藏著殺機。
我又見到了樓下那個半老不老的男人,他忽然又鬼魅似地出現在我身邊,看到我囚徒一樣地蹲在房里,他幸災樂禍地咯咯直笑。我問他,你笑什么?他就直奔主題,你想去找省委書記的女兒,卻又出不去,是吧?我吃驚地點點頭,都說瘋瘋癲癲的人有異常敏銳的直覺,看來不假。男人干笑著,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你根本沒有出去,你只是原地踏步,那位美女給你下了迷魂藥了。我驚疑不定,想起林小姐每天給我吃的很多來歷不明的藥,看來她已經操縱了我的大腦神經。她讓我覺得象是走了很多的路,實際上還在原地踏步。
男人從懷里摸出一頂無檐的絨帽戴上,變臉似的成了一個老太婆。變成老太婆的男人邊揉著太陽穴邊說,知道我得的什么病么?偏頭痛,我知道得太多了,別人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如果一個人什么都知道,他一定會害偏頭痛。治不好的。他像是自問自答。告訴你吧,省委書記的女兒現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快不行啦。她得的是腦瘤,神經錯亂了,經常瘋瘋癲癲,白天黑夜分不清,凈說胡話,可現在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啰。他的眼睛滴溜溜亂轉,像是看到了什么。我抓住他說,不對,我看到的不是省委書記的女兒,她是一個普通人,她活得好好的,來去象一陣風。他又一抹臉,赫然變得面目猙獰,我趕緊松開他。哈哈哈,他一陣狂笑,蝙蝠衫、踩腳褲,黑的黑得深不見底,白的藏著一道雪里紅……怪男人變得童音朗朗,儼然唱著兒童歌謠,我循聲望去,他已經蹦蹦跳跳在門外五十米開外。
我恍然大悟,蝙蝠衫、踩腳褲是昵昵慣常的著裝,黑得深不見底的是她的眼睛,而雪里紅就是她白里透紅的肌膚。這么說,怪男人真是料事如神。那昵昵究竟是省委書記的女兒還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呢?
七月十二日,晴
昵昵是夜里的精靈。也許半老不老的男人說的是正確的,她在白天奄奄一息,但每到夜里她就偷偷溜出病房過來和我相會。昵昵是屬于夜晚的,夜晚的昵昵來如風去如電。
昵昵來了,她真真切切地坐在我身邊,一點不假。我和她在黑暗中久久相守,不用燈光,我們看得見對方。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半空中纏繞,象兩股奇異的磁力,都要把對方吸入體內。我們久久凝視,久久相擁,然后大咀大嚼那些食品,我們都因為對方的存在而胃口大開。
黑暗中的昵昵生動活潑,炸薯條在她嘴里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象一只小兔子在啃吃草根。我說,昵昵,聽說你每天都在打點滴,為什么不吃飽肚子呢?昵昵滿不在乎地說,我不象你,你是來治病的,我是來等死的。我不死,別人就得死。我的心一橫決計豁出去了,說,昵昵,我們走吧,逃離這里,到外面去。昵昵好象很吃驚,停住咀嚼瞪大眼睛,看上去傻得很可愛。她說,這行嗎?我們去哪呢?我說,天涯海角,大漠邊塞,哪里都比這里好呢。可是——昵昵雙肩輕顫,象冰河里剛剛解凍的魚,我得了絕癥,活不長了呀。我目光懇切地祈求她,跟我走吧,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昵昵奇怪地打量一下自己,是啊,我原以為很快要死的,可見到你之后,夜里就來了精神,總死不了,為什么呢?我說,昵昵,你真傻,這就是愛情啊,愛情的力量!
昵昵卻如同受了驚嚇,倏地跳而起,象一只蝴蝶。我還得用我的肝臟換錢,我的五個妹妹還等著繳學費哩。昵昵輕聲說。昵昵果然是給我提供肝活體的人。我驚叫一聲,想追上去,可是昵昵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七月二十日,雨
我的肝迅速腐爛,沒有人能阻止這一進程。林小姐拿來大把大把的藥物,可對我無濟于事。有一條毒蛇在吞噬我的五臟六腑,體內漸漸被掏空,我虛脫,休克,昏迷,氣息奄奄,危在旦夕,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
老爸焦慮萬分,我聽到他在特等病房的套間里逼問林小姐為什么遲遲不做肝移植手術?林小姐無可奈何地說,你們找來的提供活體的那個女孩至今未死,無法取得供體。老爸怒氣沖沖地說她不是經過你們檢驗,說她活不過半個月了嗎?為什么現在已經超過一個月了,她還沒死?林小姐支支吾吾地說,當初看她的情況很不妙,誰知道她為什么能活到現在?老爸怒不可遏地說,你們還在為她治療吧?林小姐回答,沒有用藥,只是輸液保持肝臟的活力。老爸拿出房地產大亨的果敢說,聽著,限你們三天之內取下她的肝臟,否則,看我怎么收拾你們!林小姐不敢吱聲,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地說,好吧,我們讓她安樂死。
原來林小姐是惡魔天使,這一切都是她策劃和導演的。我看到她象一只禿鷹,正尖叫著撲向柔弱無助的昵昵。
七月二十二日,多云
我知道是愛情的甘霖讓昵昵堅持了下來,她不是腦瘤嗎?腦瘤壓迫著她的腦神經,使她整日昏昏沉沉的,但愛情的甘霖澆下去,激活了她的腦細胞,她漸漸地蘇醒了,盡管這時間很短,盡管總在夜半無人的時分。
不是有首歌叫做《今夜無人入眠》嗎?昵昵,今夜我和你仍然無法入眠。
昵昵來的時候,我的精神好了很多。昵昵穿著鵝黃色的蝙蝠衫,讓我想起省委書記的女兒,那該是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昵昵身上的鵝黃色象一片初升的陽光,柔嫩,新鮮,而且近在眼前。我說,昵昵,你象一片陽光,暖意洋洋的。昵昵聽了臉色陰了下來,好一會兒才說,那個叫陽陽的女孩不見了,她把她的衣服都留給了我,說冷的時候就穿上,一定能暖透心扉。所以,每當我感到寒冷的時候,我總能聽到她的叮嚀。說著,昵昵側耳聆聽,口中喃喃低語,象聽到了來自天國的聲音。我也屏息細聽,卻什么也沒有,只有夾雜著花香的天籟若有若無地傳來。
一會兒,昵昵驚喜地說,陽陽要我為你起舞呢。起舞?我正迷惑不解時,昵昵已經翩翩起舞了,恍惚中,我看不清昵昵的舞姿,但見片片陽光飛舞,如紛飛的雪花,好一個勁舞的春天呀,我看到了柳樹,金色的小橋,小牛犢撒蹄狂奔……正當我看得眼花繚亂之際,昵昵卻又戛然而止,我驚奇地看到,昵昵象一幅靜物畫里的粉蝶,嬌弱無比,一動不動,剛才的情景好像只是我眼里的幻象。我說,昵昵,你怎么啦?昵昵突然雙肩抽搐,驚恐地問,你說,我為什么死不了呢?我死不了,會有很多人著急的。我說,你真傻啊!你怎么會死呢?你不是有我嗎?有了我你就死不了。昵昵含淚點點頭,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對,我是因為你才舍不得死。可是,那個等我肝臟的人會死的……她難過得說不下去。我靈機一動,說,不是有省委書記的女兒嗎?她會救他的。昵昵臉一揚,象一朵向日葵,你說陽陽呀,她會回來嗎?回來?我奇怪,她去哪里了呢?昵昵望著我,搖搖頭,一臉迷茫。
昵昵是念著陽陽的名字離開的,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卻又象什么都想不起,迷茫得象一只迷途的羔羊。
七月二十三日,陰
今天是老爸規定的最后期限,他們要動手了,我似乎看到林小姐那美麗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殺機,我為昵昵的安全擔心。昵昵的身體狀況看上去越來越好,愛情真的是一副靈丹妙藥嗎?但我已經越來越不行了,死神步步向我逼近,我知道沒有多少時間給昵昵澆灑愛情的甘霖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盡快離開這座城堡似的醫院。
夜很黑,黑得異乎尋常。但我和昵昵卻在這異乎尋常的黑夜里看得格外清楚,黑夜練就了我們的眼睛,讓我們感受到常人感受不到的痛苦和歡欣。
我說,昵昵,你走吧,到外面去等我,我一定會找到你,然后我們永遠在一起!昵昵的影像清清楚楚地投影在我的瞳孔中,我甚至看得見她一呼一吸時心臟輕微的搏動。
昵昵滿臉驚喜,真的?你真的會和我永遠在一起嗎?
我握住她的手,似乎想把自己全身最后的能量傳遞給她。走吧,別再耽擱了,他們會在明天對你動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昵昵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象兩顆星星。這一天原是我等待的,我答應過他們,死了就捐出肝臟,可現在我因為你不想死了,你說他們會放過我嗎?昵昵小聲說。
走得遠遠的,現在就走,讓他們找不著你。為了我,你要好好活著。我一字一頓地象在留遺囑。
昵昵淚光瑩瑩地依偎著我,象一只惹人憐愛的小羊。那我真的走了,你一定要來找我喲。昵昵遲疑不決地說。
我說,走吧,乘著夜色做掩護,你趕快走,走到外面的時候,天就會亮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感到體內的力量所剩無幾,必須在最后一口氣消耗殆盡前送昵昵出去。
后來發生的事,我什么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我陪昵昵走到外面的時候,天真的亮了,晨曦象泛濫的潮水,滿山遍野地彌漫開來。昵昵向太陽跑去,歡呼雀躍地叫著:陽陽,陽陽……地平線就在前方,燦爛得象一條幸福的黃絲帶。那個傳說中的省委書記的女兒陽陽就在那里等她,昵昵向她跑去,兩個快樂的女孩從我的瞳孔里消失,消失在美麗而遙遠的地平線上。
我已經不行了,脈搏和心跳驟然消失,剩下的最后一口氣也飄飄忽忽離我而去,象靈魂在出殼。
八月十日,陰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重癥監護室里,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胸口還連上了心電監護儀。周圍的人看到我醒來,無比歡欣鼓舞,齊聲歡呼:換肝成功了!一種恐懼攫住了我,我問,換肝?換誰的肝?老爸將一張字條展開讓我看,我就聽到了昵昵的聲音:我是昵昵。我走了,我把肝臟留給了你,誰叫那個需要換肝的人是你呢?這是我對他們的承諾,更是對你的承諾。聽我的話,好好活著,把我沒活夠的那份也活出來。別為我難過,我現在和陽陽在一起,哦,就是那個省委書記的女兒。我們很快樂,因為你而快樂!
我的眼一黑,又昏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