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由“木”談起
木,就是一棵樹。
我喜歡樹,根深葉茂,志節向上,自由伸展,生機勃然。
木,還是一種修養,一種境界,木訥無言,赤心于內,樸無雕飾。無論在深谷或山頂,木,笑傲風雨,廣聚云煙。
“木廬”是我的師兄康寧的書屋名,也是他的號。“木廬”一名,乃一壺先生以“藥廬”出之,汪老濟時先生改定為“木廬”,又由一壺先生題額于木。這是緣分,康寧師兄當過木匠,住過木樓,以木為案展紙揮毫,性亦近木修去。這一“木”字,著實讓我羨慕不已。
其二 一笑而已
木廬性情豁達,善戲謔。凡他出現的地方,必有笑聲,偶遇不快或難事,往往也一笑了之。木廬笑起來的樣子——兩眼一瞇,眼角魚紋蕩漾,兩耳毫毛搖曳,一臉迷人的喜色,令人叫絕。且聽他笑言:“一壺茶,一縷清味;一桿筆,一池墨香;一杯酒,一懷醉意;一支曲,一份陶醉;一局棋,一番古今。閑來品茶,寫字,飲酒,聽曲,對弈,乃人生快事也。”說的夠爽快,夠性情。一笑而已,也笑得夠超然。
其三 晚學之人
木廬32歲始學書,正是而立之時,可謂晚學。木廬年幼家庭遭變,備嘗苦辛,只讀到初中一年,然后就連學也不能上。迫于生計,15歲就開始當木匠,人稱“小木匠”。 自古“匠”中多奇士,有匠心,多奇想。比如大師齊白石,天意豐厚,自許“大匠門下”,勤苦自勵,辛苦耕耘,筆下橫超千古。因為齊白石,木匠出身當書畫家的人,都讓人另眼相看。木廬從小學徒一直做到廠長,可見他非學而能通達于事,是慧的表現。智慧智慧,“智”是“智”,“慧”是“慧”,有的人智多慧多,有的人慧豐智薄,有的人以智得慧,有的人以慧得智,智慧兼備者,必為奇人。32歲時木廬人生大變,巧于機緣,隨一壺先生開始學書,入門《禮器碑》,起手就不凡。《禮器碑》乃隸中神龍,品相奇絕,木廬由此碑入手,可謂起手高。學書不到一月,胃大出血住院,還不忘在病床上工工整整給一壺老師寫了一張請假條。木廬剛能下病床,便在病床邊的小柜上鋪紙練字,以字養病。后來,參加州書協舉辦的書法展,得了臨貼一等獎,后又入選省中青展,從此,耽于書藝而樂此不疲,辭去廠長之職不當,要,當書法家。以至一壺先生戲言:“吃拐藥了!”
其四 黃家巷中小角樓
黃家巷,古建昌城中一老巷,居者多貧民。黃家巷中有青瓦八角小木樓,木廬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小角樓內寬約20平方米,一隔為二,外為木廬夫婦居室,內為小兒臥室。木廬習字之初,便在小兒睡覺之處搭塊木板,鋪紙濡毫,依木而書,由隸而楷,由楷寫行,由行習草。貧巷盡日無人擾,每日卻有八大山人、米元章、張瑞圖、王覺斯、黃道周、金冬心、康南海等古賢相伴。青瓦上風來雨去,木壁間苔黃苔綠,硯池中墨潤墨枯。木窗之內燈如豆,老巷情深寂寞長,直到遷出黃家老巷,木廬已修得一手好功夫。木廬自談學行草書:“我由二王入八大山人,體悟八大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化為空空之妙境,意守八大靈慧通脫之筆意,于八大用功用時最長。后又取張瑞圖線條勁健、筆法靈變,鐘情米元章意度翩然,神交王覺斯章法貫注,學黃道周氣與骨,品金冬心奇與古,于康南海得大氣縱橫。”
是故觀木廬書,不可不知青石瓦板黃家巷;品木廬書,不可忘懷木壁木窗小角樓。
其五 悟性、匠心、膽氣
為藝,貴有匠心,不可有匠人氣;貴有膽氣,不可有狂妄氣。有匠心,能出奇;有膽氣,敢出新。然匠心膽氣,首在悟性。無悟性,有匠心亦不足奇,空有膽氣也只落得個奇怪粗俗。木廬于藝,首重悟性、匠心、膽氣。
木廬因早年原因,學不足,雖然他說自己“愚而不敏”,實則悟性極高。他在《墨池隨筆》中談學書之“悟”——“學書途徑有二:一是練手,謂手法。二是練眼,謂眼力。手法可苦練得之,眼力須借以學養、心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深者見深,淺者見淺,都關乎眼力。學書到一定程度,要想再進一步,眼力第一也。”“入貼靠功力,出貼靠悟性。功力高靠認真苦練,悟性好靠善于思考。”“書貴自然,無意于佳乃佳。書家貴能妙悟,悟及藝理,始窺堂奧。”深入淺出的語言論斷,可見他對“悟”的重視。
因了齊白石,大凡做過木匠之人,必有過人的匠心,善制作,會構建,日思夢想,慘淡經營。觀木廬作書及用紙,皆可會意其匠心之處。中國特有的宣紙皆草木所制,木廬木也,見紙如見故人。從學書始,他就對紙的研究頗下了一番功夫,他說:“當木匠要辨木,當書家要識紙。”經過長期摸索,紙的生熟脾性,他手一摸便可知其大略,提筆便可上手,可謂紙筆相生。正如將兵之道,熟知地理、天文,自然進退自如,并可時出奇兵。近年來,木廬于養紙、做紙(染紙)一道,又頗有心得,為其書作,倍增神韻。木廬好紙,凡遇好紙,必傾囊以購。養好做好,自己沒用多少,又大多送了友人同道。
有人問鮮于樞作書心得,直呼“膽!膽!膽!”。李可染畫山水也用兩句話作為座右銘:“可貴者膽,所要者魂。”以勉勵自己一面繼承傳統,一面要有膽量,敢于突破,敢于創造。木廬也刻有“可貴者膽”一印以自勉。且聽木廬說“膽”:“文藝之事,有膽方能變。有人學書學畫一輩子,入規入矩自成繭,所少者膽不敢破繭而出,誤了一生亦不自知。有的人看到了變,卻又無膽去變,只有死定!”木廬作書,可在丈八宣上作榜書大字,可在尺幅毛邊紙上抒寫流便之行楷,可在金光燦然的金箔上瀟灑走筆,也可在樸氣素然的木簡上引漆作書。嚴謹的抄經小楷,可見他心澄虛靜之時,飛揚的大草和草隸,足觀他膽氣縱橫。一“膽”字,木廬可當之。
其六 想起了鄧石如
行文到此,我突然想起清代書法大家鄧石如。鄧石如悟性極高,但鄧石如讀書極少。馬宗霍《霋岳樓筆談》評其書法:“完白以隸筆作篆,故篆勢方,以篆意入分,故分勢圓。兩者皆得之冥悟,而實與古合。然卒不能儕于古者,以胸中少古人數卷耳。”鄧石如這樣天分的人,又肯做功夫,人們也悄悄遺嘆其讀書少。
,前幾天讀到著名學者陳傳席《論大師和高質量藝術作品的標準》一文,他在文中談到:“功力高、樣式新、思想,深,便是高質量的作品,三者缺一不可。”“思想是學、才、識、膽的總和,貫穿其中的是悟。性。學,不僅是學技巧,更重要的是學文化,閱讀各種文化典籍,世界名著,一流的理論著作。學以外成,才自內發,才在學的基礎上增長,但才也有天生的部分。”“有學、有才、有識、有膽,也就是有思想,乃是成功大師的最重要因素。”
齊白石出身寒苦,27歲拜師,老師就叫他先學詩,他便認真學詩,“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子讀唐詩”,40歲時便有詩名。啟功先生一直不承認自己是書法家,但他是學者、詩人,以研究文學、文物為業,一直在中文系教國學。我們欣賞他的字時,更多是讀他用書法表達出的思想境界和人生境界。一壺先生善玩,亦善讀書。居樂山時,上午練完手上的功夫,下午便一壺茶,一卷書,行吟三江之畔。居水一方,亦是閑書常在手。有客至水一方,問書學妙藥,先生笑云:“且翻書去。”
木廬雖屬晚學,但取得今日之成就,悟性乎?雖只讀到初中一年,依然的《墨池隨想》頗有文氣,才情乎?木廬深研書理,所讀書論亦多,若能以此擴展開去,讀書養氣,不正如山中云氣,林間清風,以助江山之勝么!
其七 十指成林
禪語云:心地清涼,十指成林。
十指成林,是指修道之人的雙掌一合十,就像樹林那么遼闊而偉大,有陽光,有清風,有小鳥,有生機。雙掌一合十,是為合十念為一念,就是把雜念合而為一,是純粹,是無境之境。
在我的愿望里,木廬不僅是獨木秀出,而應是一片林,蔥蔥蘢蘢,蒼蒼莽莽。我亦愿木廬的藝術之境,能萬法歸宗,達到合十一念的無境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