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公

“老家公”是我的老岳父。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憨厚老實，貌不中看；但在方圓幾里地，認識和了解他的人都羨慕他很有福氣。我這里用“老家公”做文題，是覺得這稱呼親切感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我女兒從咿呀學語到讀大學的今天，都是這么親切地叫他；女兒在成長的不同年齡段，都把她對老家公的敬愛之情，寄托在這親切的稱呼中。因此我們也喜歡依著女兒喊“老家公”。

屬相為兔的“老家公”，在家里排行老大，他之下的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身材適中、識字、頭腦聰慧、能當家理財、有社交能力的人。“老家公”與他們相比，卻有天壤之別，真是“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樣”。“老家公”身材矮墩，身高不到1．5米，頭發稀少，頭頂光光，一雙瞇瞇眼，整天沉默寡言，一副老實憨厚相。我與愛人耍朋友之初，第一眼看到“老家公”，心中就自然而然地將他與(水滸傳)里仁德忠厚的武大郎聯想在一起。但論養家糊口，操持家務，武大郎又不知要比“老家公”強多少倍，因為武大郎能挑著擔子上街叫賣燒餅，“老家公”卻是一個不能當家理財，更是一個不能上街作買賣的人。

“老家公”雖生長發育不全而身材矮墩智力低下，有著生理上的悲哀和痛苦，但他卻生長在一個勤勞和睦、幸福，充滿愛心的家庭。“幫助弱者”是中華民族的美德，“乖兒笨兒都是父母身上掉下的肉”，父母不但不嫌棄他身材矮墩，智力低下，反而把他視若掌上明珠。重活不讓他做，難事不讓他沾；好吃、好喝給他多留點；好田、好地、好園子、好房屋都分給他。弟弟、妹妹也深知父母的慈愛之心，從不在父母面前與哥哥爭寵。在生產隊掙工分時，弟弟妹妹也要處處幫著他，更容不得別人欺負他。

俗話說“憨人有憨福”。“老家公”從小到大都一直受到父母的呵護和弟妹們的關愛。成年時，父母又四處張羅，千方百計為他討媳婦。在父母的張羅下，身材矮墩，貌不中看的“老家公”卻討了一個身材高挑，容貌端莊，十分勤勞善良的妻子。論相貌和才能，我真不敢相信，岳母當初怎會同意嫁給他。但細細想來也不覺奇怪，“老家公”和岳母同住一個村子，兩家的住房只相隔一條小水溝，互相都是從小看著長大，本性善良的岳母要嫁給憨厚老實的“老家公”也在情理之中，有句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據妻子回憶，她還很小的時候，母親曾對她講過，有人要把她介紹到附近的一個村子，但她心里總覺得不踏實，自本村一個外號叫“老豆芽”的熱心人，將她介紹給“老家公”起，心中便踏實了)。岳母的父母十分疼愛自己的女兒，所以不會因“老家公”憨厚而做一些“油湯不冒氣，燙死憨女婿”的惡作劇。他們認為女兒嫁給憨女婿臉上沒有榮耀但心中踏實。

對“老家公”來說，只要有“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最大的滿足。實行聯產責任制，土地承包到戶，家里的生活，天比一天好。家里拆了舊房修起新房，“老家公”總圍著新房轉來轉去，他每轉一次新房就有一次新的得意和滿足。

1989年，與“老家公”恩恩愛愛，風雨同舟，用勤勞和愛心支撐著這個家，使弱小的家一天天走向興旺的岳母病逝了，憨厚但感情脆弱的“老家公”更顯得沉默寡言了。他常常到山坡上去看妻子長滿青草的墳。“老家公”痛夫妻子后，孝順的兒子媳婦和女兒女婿們，更是體貼入微地關愛著“老家公”；吃的、穿的用不著他開口，可他就是那種有新衣不穿，總是喜歡穿舊衣服的人。因愛面子而總覺得有些尷尬的兒女們，有時免不了要強行給他按季節換新衣。穿衣打扮如此，錢這東西對“老家公”來說更是可有可無的事，給他千兒八百他接，不給，他一分都不要。過年過節，兒女們孝敬給他的錢，沒見他買過啥，幾百元錢就不見了。問他“錢到哪里去了”，他回答“不曉得”；他的錢總是放在枕頭下，村子里常有人找他借錢，借給誰他也記不得，有些“小滑頭”甚至到他枕頭下去“借”。錢不見了，兒女們也懶得追究‘，又給他就行了，心里也知道，給他的錢可能又會弄丟，但還是樂意再給他，因為這也是盡孝心的一種方式。

1999年春節后，“老家公”的家搬到黃聯新集鎮的新樓房，能住在街上對別人來說是高興不過的事，而“老家公”卻總說不習慣。整天沒事可干的他，只好坐在門口邊看過往的車輛過往的行人邊打盹。他看著太陽的高低，估摸到小兒子和三女兒三女婿開的中巴要經過門前，才又睜大眼睛來點精神。他最高興的是原生產隊的熟人經過門前與他打個招呼或說上幾句話。一年中，“老家公”最盼望的是秋收季節，因為到這時，小兒子小兒媳婦要從原先住的生產隊用拖拉機運回稻谷。稻谷晾曬在樓前敞壩上，他整天都守著谷子，撿去里面的雜草，把它們翻過來復過去撥弄而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忙人”。他常抓一把金燦燦的稻谷在手上，撫摸來撫摸去地不肯放下，想必他是撫摸稻谷而思念土地。離開土地對于他來說是無可奈何的事，他認為住在街子上“啥子都要用錢買，一根蔥蔥蒜苗都要用錢買”。對于每一個熱愛土地的農民來說，不論他的體質和勞動力強弱，他們認為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土地耕種，只要勤勞，就能在土地里找著飯吃。離開土地的“老家公”，他真不知這碗飯是怎么吃起的；糧食又是誰在幫他們種出來的。他總想為家里做點事，特別是想為那看不見的土地做點事。一次，我愛人去幫“老家公”整理“內務”時，從他床下拖出一個大編織袋，里面塞滿了瓶瓶罐罐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這都是他閑著沒事，把家里準備丟出去的空酒瓶、空罐頭：瓶等收集起來，說是“總有用得著的時候”；看見有點小繩繩也要收撿起來。我愛人要把那些亂玩意和那些已丟出去又被他撿回來的東西再拿去丟時，“老家公”就象保護“家珍”“寶貝”一樣，死活不讓丟。問他那一把把捆扎得整整齊齊的小繩子積攢起來有什么用，他說“用來秋收打谷子時扎口袋”。

“老家公”因智力低，自小就與讀書無緣，雖然他不識字，可他懂得讀書識字是好事。每逢假期，三個女兒和大兒子的孩子去看他時，他總要囑咐他們“好好讀書，將來當教書先生”。問他教書先生有啥好，他說“教書先生站著有錢，坐著也有錢”。他記得最牢和最感到榮耀的是大兒子和小女兒都是“教書先生”，其次，還記得與他住的樓房僅一墻之隔的大女兒和遠在寧南縣的大兒媳是醫生。

每年春節全家團圓時，也是“老家公”最快樂的時候，兒女們要孝敬給他錢，家孫、外孫們都圍著他左一聲、右一聲親親熱熱地喊：“老——爺——爺！”，“老——家——公！”每當這時面目和善、憨厚老實的他，雖然沒用言語流露點什么，但他的內心肯定是樂滋滋的。

與“老家公”見面最需要關注的是他的身體狀況，我最愛問他的是“您晚上睡得著嗎?”因為剛搬到新集鎮．的新樓房時，他就對我說“從來沒有睡著過一晚上”。開初我信，想必他是“故土難離”的原故。但半年、一年、兩年后他還是對我說“從來沒有睡著過一晚上”這句老話。而每當他說完這話不一會，就已靠在沙發上睡得“呼啦呼啦”的了。小舅子和他愛人說：“他哪里睡不著，早上叫他起床吃飯，他睡得喊都喊不醒”。今年春節，他還是對我說他“睡不著”，可話還沒有說上兩句，靠著沙發的他又睡得“呼啦呼啦”地鼾聲山響。

看“老家公”睡得那樣香，我就在想，從生理角度來講，他的夜晚一定是睡得很香的。但從心理角度來講，他是沒有睡著；他不習慣沒有了土地和園子的日子，他思念從小在那里長大的那個村莊；他思念與自己恩恩愛愛、風雨同舟的已故的妻子；他忘不了老屋留給他的美好回憶，他人雖在新樓，但心卻一直在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