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幅年畫,一幅年代久遠的年畫倏忽間竟在心靈的底片上無比清晰地顯現。沒有刻意的回憶,甚至并沒有記憶,這一刻如有神靈之手啟開時空隧道之門,讓我一下回到了童年——一個梳著童花短發、滿臉稚氣的小姑娘,正仰著臉看家里剛貼上墻的年畫《花好月圓》。多好看的畫呀,背景是通透的藍天,右下端是花團錦簇的大麗花,紅的黃的粉的白的花兒們,在左上方一輪明月的朗照下粲然吐露著芬芳 ……
仔細想來,當時是在“文革”到來之前,在似乎還沒有主觀記憶意識的童年時期。這一幕,竟讓時光老人悄然“收藏”數十年之后,驀地給了我一個驚喜——重回《花好月圓》的少小時光。
記得那時,步入中年的我的父親母親都早出晚歸地上著班,姐姐在上中學,弟妹尚小,而我卻在大院里自我“放羊”。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就這樣各得其所地過著平常而安寧的日子。當時雖說“三年自然災害”剛過去不久,大家的日子還相當貧困,但國民經濟已在逐步恢復、調整之中,這就使人們有了盼頭。而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最大的盼望就是過年了,不只是過年有魚有肉能飽口福,最歡喜的是有新衣服穿。須知人均只有三尺布票啊,年頭歲尾之際,母親總能精打細算地給我和弟妹做上一身新衣服。大年三十之夜,當母親把從裁縫鋪取回的新衣服疊好放在我的枕頭邊,我心頭的那個美呵,把瞌睡都趕跑了!我把它抱在懷里,怕揉皺了,把它枕在頭下,又怕弄臟了。我就用眼睛一眼一眼地瞅,用小手輕輕、輕輕地摸,仿佛那白底藍格間的小紅花兒都有了茸茸的質感,惹得我怒放的心花呀,開成夢里的笑靨……當我在新年的鞭炮聲中歡快地穿上新衣下床,嗬,家里也有了新氣象——在已經裱糊過的墻上貼上了好看的年畫,其中之一就是我怎么看都看不夠的《花好月圓》。記得那時過年,家里曾貼過《精忠報國》(岳飛的母親在岳飛背上刺宇的圖景)、《喜鵲鬧梅》、《年年有余》之類的年畫,作為孩子,只感覺到好看:畫兒的好看,家的好看,尚不能理解其所表達的國富民強、國泰民安之美好愿望。而這一刻,當《花好月圓》的美好畫面無聲地投映并悄然定格在我童稚的心空時,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就是我人生中最珍貴的花好月圓的日子了。
不記得從哪一天起,爸爸在他的單位里成了被批斗的對象。批斗總是在下了班后的晚上進行。有天晚上我忍不住去看爸爸,只見他站在會場中間,他最器重的一個徒弟正在一旁慷慨陳詞,說我爸有一次“唰”地將手頭的鋼卷尺拉開,對他說:“看,不會折,這是美國貨。”看著那位虎頭圓臉的叔叔,我不禁想起不久前媽媽曾對爸爸有過抱怨——因爸爸硬是去找領導把自己剛晉升到的一級工資讓給了這個徒弟,爸爸的理由是這徒弟就要成家,更需要錢。爸爸不是我想象的低著頭的樣子,所以我看見了他緊繃著的臉。他的目光虛無地盯著人頭上方的墻,也許他是在目測那墻正不正,直不直。爸爸是搞建筑的,在他所干的營生中,這是他最拿手的本事之一。他可以不借助任何專業工具,就能目測出所砌之墻合不合格,對不合格的準被推倒重來,決不含糊。爸爸的這一屢試不爽的實踐經驗,沒有人不佩服,自然也有人心里不舒服。而當時,只有這個徒弟干的活是最能使爸爸滿意和可以信賴的,因此待他如兄弟,如義子,以至在當時八分錢就能買一斤大米、錢很值錢的日子里,爸爸硬是把到手的那級工資讓給了這個徒弟。
第二天放學回家,才進院子我就聽見了媽媽的嚎啕大哭聲。媽媽一個人坐在床邊放聲哭著告訴我,爸爸“進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哭泣,而且是最絕望的哭泣!或許,媽媽的淚水就是在那個時候哭干的,以至隨后離鄉背井被下放到農村的艱辛歲月里,媽媽都沒有流過淚,至少,我沒有看到。相反,我卻聽到過媽媽輕聲的歌唱,唱《蘇武牧羊》:“苦忍十九年,渴飲血,饑吞氈,牧羊北海邊……”唱《五月的風》:“五月的風,吹在花上,朵朵的花兒,吐露芬芳……”。媽媽教過音樂,媽媽的聲音很柔,卻有些接不上氣,她曾經紅潤的嘴唇已漸漸烏青,她患了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
就在爸爸“進去”后有一天,我正獨自在家里做作業,忽然來了兩個人,來人一一問了我的家庭成員情況后,拿出一張《拘留證》,讓我簽收。我這才看到了爸爸的罪行:鼓吹單干,親美思想嚴重。拘留十五天。右下方鮮紅的印章下壓著一行黑色的日子:一九六六年六月六日。
我們再見到父親,是在八年之后。一九七四年八月,當父親拿著那張“無罪釋放通知書”走出公安局時,那間曾經養育過三個單人的祖屋,早已不是我們的家。父親是拖著一只粉碎性骨折的腳踝到農村才找到了我們的,其時,母親已病入膏肓。一個寒冬的凌晨,歷盡人生艱辛的母親再也等不及即將來臨的春風,就在貧病交加之中撒手而去,時年五十五歲。
往事悠悠,越空而來,當徐徐清風拂動歲月的迷霧,我才深切地感到,父親當時的“進去”真是有幸!他因此而卸下了作為一個丈夫、父親必須承擔起的全家的生活擔子,同時也躲過了諸多不確定的風風雨雨。因了這一福份,當然,更主要是自于時代的進步和發展,現已年過八旬的父親尚活得身心舒泰。父親一生酷愛戲曲,川戲、滇戲、京戲他都能吼上一嗓子,在票友圈兒里歷來是挑大梁的角兒。至今,他唱《鍘美案》里包公的唱段“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底……”嗓子一抖開,在家鄉那一支煙工夫大的贏洲公園里,滿園都能聽到他高亢洪亮的唱腔……
看著暖陽下舒暢地活躍在公園里的老父親,看著那些一家子其樂融融地享受著春暖花開景色的人們,我似乎又聽到了母親年輕的歌聲:“浮云散,明月照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