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早就置身于中秋了。
天樞總說哈爾濱這地方沒春沒秋,典型的脫了棉衣換短袖的氣候。
我表面附和,其實暗地里總罵他“俗”。心想你小子怎么說也是掛著幾個作文獎的文學小青年,小樣,一點詩人氣質都沒有,你見天的吃飽便睡,悟得到什么秋情秋景。
于是我倚著天樞,這個睡得像豬一樣的家伙的軟綿綿的身體,懶洋洋地看著這隔了朦朧霧氣的晚秋。
秋風早就把樹木剝得一干二凈了,于是這秋未能給我落黃滿天的唯美感受。這枯瘦的枝干,果真沒有半片葉子停駐,在這片蠻荒之地,守著小小疆土。
我記得天樞曾經這么寫著:“僅僅最后一片枯葉,還頑固地系著枝條,任憑秋風將他撕扯得支離破碎。直至他發現早已成了枝條的累贅,枝條的搖動,那是要掙脫他的羈絆,于是他識相地扭斷了惟一的聯系,重重的卻不是輕盈的墜落在地,深深地扎在泥土中,腐蝕的悄無聲息。”
我想“這廝想像倒是蠻豐富的”。
“意味搞得挺悲啊!”
“你哪只眼睛瞅見那最后一片葉子的,睡美男……”
葉子落盡了,我便看到了完整的日落。
我的頭腦中,再也沒映出復雜的想像和思考,我完全地融入倦怠迷惑的氣氛中。
在迷茫的雙眼中,投射出同樣的日落。
曾經多少回,當天樞在球桌上揮灑汗水,牽引異性眼球之時,我故作高雅地站在天臺上,看著那個紅不紅黃不黃的球從天邊老老實實地消失,默吟兩句:
歲月如飛刀啊!刀刀催人老啊!江山似錦繡啊!夕陽無限好啊!
然后便感覺自己好像頭上頂了個光圈,然后忽忽悠悠地升天了,拋離了塵世的喧囂,然后開始鄙視天樞這游戲花叢的萎靡生活。
其實我一直都誤解了,日落的悲壯,唯美,絢麗,那只是我激烈心緒的表現形式,當我在這種昏昏欲睡,意識全無的虛空中,才隱約地悟到點什么。
自然是無意識的,所以自然才會為自己選擇最和諧的循環方式和歸宿。無論下面是相互依偎的翁嫗,還是緊緊相擁的情侶。
落日都是相同的,是淡淡的橙滲入溫柔的藍。
沒有渲染的氣氛,沒有刀斧的痕跡。
我又想到,這不是在晚秋的風中么。那姑且容他帶上點憂傷吧。
可那么平靜的橙藍,縱使有痛,也早不是鮮血淋漓,應是大徹大悟的了。
青年人的情感未免要偏激。我偏過頭去,看到天樞熟睡后依然英俊的面容。
最多的激情和血性,對任何事物都有鮮明的愛憎。天樞,你是不會有郁郁的情結的,鮮明的態度伴隨的是鮮明的情感,熾烈的愛,冰冷的仇,歡樂的笑,痛苦的淚,宣泄過后是莫名的坦然。
天樞總說太復雜的思考讓他覺得活著都沒有什么意思。
“事情本來就是那樣的呀?別跟娘們兒似的。”
可這世界明明是復雜的呀,就好像是秉承了中庸之道的太陽。
其實,天樞,我們原來都是一樣的。
這是我在高中的第二個秋天,那么,第一個呢?
我和天樞好像還曾經放學后不肯回家,在乒乓球館研習各種發球和應接,然后躲在教室里做著春秋大夢。當時我屢次坐在我的座位上,把椅子晃得吱吱咯咯響。
我坐在20世紀70年代的椅子上,隔過80年代的窗子,看到90年代的城市中21世紀的霓虹,以及霓虹下22世紀般的紅男綠女。
我曾對我這頗有時代穿透力的想像而得意。
天樞則說我是一只從70年代動物園里跑出來的想像力豐富的豬。
而那只是上個年歲的繁華了。
我現在卻是好像頂著祖國好幾百年好幾千年的希望,坐在21世紀現代化的教室中,用20世紀中期腐蝕的思想,去回憶19世紀般的慘淡人生,同時望著好幾億年都這樣東升西落的太陽。
我好像又聽見天樞的那句話。
他就不能活得像個正常人?
當陽光越來越淡的時候,我終于感到清晰的秋寒了。又一次的秋寒是今年的第二次。好像,去年我從未如此鮮明的感受,并不是真的不冷,他完全被熱氣沖淡了。當我躁動的腳步把片片落黃踩在腳下,連脈絡撕扯的聲音都未聽到。
而今年呢?我早早便預知到寒冷了,我在一片氤氳溫暖中睡去,又在一股混濁熱浪中醒來,再次直面印象模糊的晚秋,徹骨奇寒。
秋天,就要如上次般同樣離開了。
我倚在天樞的背上,周圍是一片同樣倒伏的人,氣氛死沉讓空氣也停在原處,這群人剛剛來到這里的時候,哪個不是懷著難以名狀的希望,而現在卻沉溺在這片死氣中了。
多么辛酸的過程。
這是一條虛幻的路,我終于拭掉不真實的美景,看到了蝕骨化肉的毒。
那些在初中、高中玩叛逆的人,現在都在做著齷齪和艱辛的營生。
我明白的,我并不是不分是非的蠢材。
我知道我的目標,我的方向。
可我只想理智和積極的生活,我只想實現我所熱愛的生命和思考,我只是想記住我曾經的擁有。
難道這都不可能?
我不敢想像高三病態瘋狂的生活,背離了人性的猜忌和自我殘割。我更不敢想像失落的慘淡生活,機械的反復歲月蹉跎。
一邊是血肉豐滿的生活,一邊是單調的孤獨歲月。
一邊是夢境中花瓣紛紛揚揚,一邊是艱辛的人間煙火。
高考么?2005年的夏天就要到了,那后面是怎樣一個秋天呢?
嘿!哥們兒,我說您是不是先起來嘿!
我睜開眼睛發現,天樞這個枕頭為了配合我的睡姿,形狀奇特得好笑。
“怎么哭了,睡覺還那么傷心?”
我看了看四周,大家都逐散了睡意,各自做著各自的事。
世界還真熱鬧!
“我說你就不能像個年輕人?”天樞說,“輕松點行嗎?看你多累!”
“你小子前十六七年不是過得挺滋潤的嗎?現在滄桑啥?”
……
我任由他搶白,而自己卻虛弱得像個病人。
……
“下雪了,知道么?”
我偏過頭,室內昏黃的光只投射出一窗黑夜,剛剛的殘陽斜照成了漫天飄雪。
我說:“我出去了!”
“那晚自習?”“逃了。”
我站在曾經鋪滿落葉現在又是鋪滿白雪的平臺上,我未曾看到一片落葉,也未看到第一朵雪花,我也不會看到滿地落葉的腐爛和皚皚白雪的融化。在這個完整豐富的過程中,我的確只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