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有棵樹,我知道。今天是農歷二十四,月亮很瘦,可我聽得見廣寒宮前木石碰撞的響聲和蒼老無奈的嘆息。
趴在七樓的陽臺上,我瞪大眼睛看目所能及的一切。下弦月很亮,閃著寒光像高掛在天空的鐮刀,搖搖欲墜。那上面隱約可見的環形陰斑,則是鐮刀上拭不去的斑斑血跡,讓我戰栗。黑紗般的烏云飄來,遮住了殘酷的月光,松了口氣,低下頭,看到地面上幾團黝黝的黑影;黑紗般的烏云飄去,月亮猙獰地冷笑,我看清,那黑影是一具具肢解的尸體胡亂地散在地上,它們在夜風中低沉地嗚咽。“啊——”探出窗外過多的身體因驚嚇過度而失去平衡,掙扎中嗅到空氣中彌散的血的甜腥,心臟猛地抽搐,一股液體涌上來,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哽在那兒上不去,下不來,喘不上氣。
月亮上有棵樹,我知道。是棵桂花樹,所以月亮上彌散著桂花的香氣,是棵不倒的桂花樹,它始終站立著卻任傷口的血液把月亮染成絕望的顏色。
我在家里看書,聽到電鋸的叫囂。外面的小區建設已經充分讓我體會到了什么是地震前兆,而今為了蓋房,怕是連門前的幾棵柳樹都要遭殃了。我起身,去看她們最后一眼。春末夏初,剛剛抽出的細長枝條還閃著透明的光,纏繞出一片朦朧。昔日的純真與柔情,在我看來已成了青樓女子倚門賣笑的無奈妝容。她們努力地扭動著腰肢,渴望安寧的生活、溫暖的依靠,殊不知這來來往往的人全是冷漠的過客抑或尋歡的無賴。殺戮已經開始,非我能阻止。我只有沉默地看她們轟然倒地然后被肢解。空氣中血液的味道愈來愈濃,我像是吃了一把完整的花椒粒,從上到下,麻且涼。旁邊樓上有個小男孩在仰天大叫:“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挺逗的,可是,沒人回答他。
月亮上有棵樹,我知道。那棵樹是為懲罰而生的,罪惡一天沒有得到救贖,它便屹立在那兒活一天,所以,它得到永生。
有時堅持會成為一種罪惡。我看著樓下的高級生物喟嘆著。他們也喟嘆著,為如何弄倒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棵樹而不傷到本身煩惱。我和那棵樹對望著。這是最后的一夜,我如此貪婪地睜大眼,想把它的每一條葉脈刻入腦海,雖然連葉子都很難看清。“你就快要死了。”“我聞到同伴們血液的香氣。”“壓死他們為你陪葬吧。”當鼓舞外族來殺死與我有相同習性的生物時竟如此平靜。我想,如果真的有血肉模糊,我必定會興奮地大笑,然后痛哭。她是被大翻斗車推了一下之后才倒的,我并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是被人力所摧毀。她一直那樣挺立著,縱使身上被鋸開了一個個傷口,連被車推過之后也一樣。我當時幾乎認定她是月亮上那棵樹不小心散落凡間的后裔,可就在所有的人都打算放棄時,她晃了晃,然后——并沒有人給她陪葬,她倒向劃破天空的電線,“嚓啦”,被扯斷的電線擊出燦爛的金色火光,為她的死亡奏響挽歌。四周霎時陷入黑暗,像是為她默哀,更像是她的報復。清瘦的月亮像把沾了血的鐮刀,在天空中搖搖欲墜。
月亮上有棵樹,我知道。她清楚地球上的一切,我知道。我還知道,當我們只剩下這棵樹時,她會離我們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