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海涂的一隅。一條溝溝洼洼、高高低低的土路。轉過一個直角,踏過一座神情木訥、顏色灰暗的小水泥橋。接著又是一條溝溝洼洼、高高低低的土路。兩旁是遮天蔽日的蘆葦和荒草,土路的盡頭又是一座神情木訥、顏色灰暗的小水泥橋。中間是一片開闊的農田。這是一片鄰村的農田。
十二、三歲的時候,從家里到學校,每天早上、中午、傍晚我要四次穿過這片農田的腹地。一路上,我總是一會兒走、一會兒跑,手上還常常拿著一本喜愛的連環畫,不時瞄上幾眼。被我稱作為“書癡”的人,是一位常年在這片農田里勞作的莊稼漢,三、四十歲的樣子,魁梧身材,方盤臉蛋。遺憾的是,至今我還不知書癡的尊姓大名。我只是常常看到他在掘田勞作的時候,拿一本書,拄著鐵耙柄沉沉地看。起初,我覺得好笑、新鮮,時間長了,就疑惑他會不會有精神病,甚至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感覺有些害怕,他與正常的農人太不一樣了。我悄悄地快步經過,惟恐被他發覺。
有一天,他忽然把我叫住了。我無法呆在那里,擔心會發生什么意外的事情。他嘻嘻地笑著向我走來,要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厭惡又害怕他的這種熱情。事實卻表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說,他有很多書,愿意借給我幾本看。原因是他見我邊走路邊看連環畫,就知道我是個喜歡看書的。我難以推卻他的一番盛情,只好跟著到了他家。他家離這片農田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他的家是矮矮的兩間瓦房,沒有什么家什,但裝書的箱子倒是十分的引人注目,而且有好幾大箱子。最后,他遞給我兩本厚厚的書,記得好像是茅盾的《林家鋪子》和蔣子龍的一本什么書。他還告訴我,以后要看書,盡可以到他這里來拿。書是拿回去了,但我一直沒有認真的看過一次,記得那本《林家鋪子》好像還被我撕去了封面,拿去當作“豆腐干”玩去了。此后,雖然他多次要我去看書,我卻覺得他的那些書看起來挺費勁的,沒有連環畫有趣,就再也沒有到他那里去借書,這兩本書也沒有還給他,不知道給我丟到哪里去了。那個時候,我朦朦朧朧地對文學抱有太多的幻想,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輕松,總以為日后自己一定能實現這些美麗的夢想。但幾十年過去了,時至今日我卻感覺到收獲得極其有限,自己距離文學正在越來越遠,每每想到這里,我就會記起書癡來。
讀完了小學、初中,我就到外地住校讀書去了,參加工作后,我又住到了縣城。從此,我離開了那片農田,也離開了書癡。等到我再回老家時,發現農田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已是一幢幢矗立的廠房。人們告訴我,書癡早就不在村里了,起初的那段時間,鄉里缺一個管理后勤事務的人,聽說書癡有文化,就把他調到鄉里去了,自然,他做的工作不是盤盤算算與錢打交道,就是迎來送往、吃吃喝喝,書癡沒有那個福氣,不出半年,就打報告回村了。再后來,書癡的老婆因是村里出了名的包打聽、包媒婆,看準了村里光棍頭腦多,居然動起了拐賣婦女的“生意”,害死了人,被判了重刑,至今還在獄中。剩下的女兒不滿十歲,撫養的擔子和家務,一下子落到了書癡的身上。但書癡在田里勞作的時候,還是經常拄著鐵耙柄沉沉地看書。令人提氣的是,最后書癡的女兒竟考取了一所全國頂尖大學的中文系,而意想不到的是書癡也學有所成,被這所大學的現代文學研究所聘請為研究員,去了所在的那個大城市。
書癡又一次跳出了農門,擁有了比上一次更體面的事業。但每每想起書癡時,我總有一份記掛放不下,在被功利色彩染紅了的當今社會,書癡能不能長此以往地適應那里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