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鎮蓮花村龍翔家私廠的老板金星很心煩,煩的是家私制造業競爭越來越激烈,許多大廠家依靠科技化先進設備已經絕對地占領了陣地,像龍翔這種中低檔企業產品確實舉步維艱,要依靠現有的基礎另辟道路打造特色家私是金老板日趨成熟的思路。由于找不到技術突破,金老板心情焦慮。因為心情焦慮,他已經好長一段時間睡眠質量不好。他的助手兼司機陳冬看出他的疲憊,就勸他去看醫生。金老板確實去看醫生了,可醫生治不了他的心病,卻面對一大堆的藥反了胃,有一次小舅子又輸得無路可走,老婆軟硬逼他“出血”,要知道他已經出了十幾萬的“血”了,家業畢竟是自己的,這幾年來為賭徒小舅子填了不少窟窿,也算對得起人家了,這么一想,連與老婆爭辯的心情都沒有了,無奈之下他服下兩粒幫助睡眠的安定片,結果那一覺,足足睡了十個小時,睡得眼不見心不煩,還過足了睡癮。后來他就經常吃,不料吃上了癮,沒有藥片還真睡不著覺。這天晚上看了一會電視,怕自己再無聊地煩躁,便從瓶子里倒了兩粒白色藥片服下。靜靜地躺在床上,放下所有的心事,尋找著那種熟悉不過的睡意。仿佛迷糊了那么一陣,又仿佛有一種聲音在無盡的夜里呼喚他,金老板的神志一下子清醒起來,以前的和將來的所有需要考慮的事情都放置到思維的屏幕上,怎么甩也甩不掉。他在黑暗的床上不停做著“烙餅”運動,無論自己怎么努力,總聽見耳朵里吱吱地響著一種單調的聲音。過很久看一次手機,天!才凌晨兩點。也偶有服藥不管用的時候,但沒像今天那么煩心過。金老板嘟嘟嚷嚷地說:“這簡直是一種酷刑,一種天大的折磨啊!”說了也無人聽見,和老婆分床已經有四個多月了,本以為獨居一室可以清靜,沒料到煩心事不是以居室為分界的。
沒有開燈,金老板走到陽臺上,立馬感覺到初夏季節的夜寒。月光是稀淡的,新農村小區多年規劃成就的民居建筑,襯著不遠處連綿的山巒,竟然很有層次感。看著眼前的夜景,金老板卻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創業之初,他沒日沒夜地在小廠里折騰,很多時候是夜深了隨便就在簡陋的辦公室沙發上睡上幾小時,只恨天亮得太快。有時候是想回家換臟衣服或者實在餓得慌回家“偷食”,才頂著星月回家,上千米的村路,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家門。其實那時路上沒有丁點燈光,月暗星淡的夜里走路,實際上就是閉著眼睛回家。現在有路燈了,但燈泡的壽數一盡就無人理它,千來米的村路只獨睜著一只濁眼。于是滿心眼都是當年創業的艱難,摸摸四十五歲卻有些謝頂的稀發,莫名地感嘆起來。就著一抹月色,金老板的身影出現在已被水泥澆得平平整整的村路。
正是一個夜里最寂靜的時光,金老板沿著水泥路,從村東走到村西。村西住著的木根老頭,排起來是金星的四叔。四叔家發了,是因為他三個兒子搞水果批發。四叔將原來的兩樓兩底老屋整平了,重新起了一個四樓帶花園的別墅,一家人過得夠滋潤。四嬸精打細算,別墅圍墻的后背,將原來老屋用作灶間的批房重新粉刷了一遍,租給了一個叫做蝴蝶的女子。半年前蝴蝶經人介紹到龍翔家私廠做工,卻不愿住在廠里的集體宿舍,租用了四叔的那個二十平米的灶批。這個蝴蝶金老板有印象,不光是她的名字惹眼,金老板乍一見到蝴蝶,覺得她漂亮的不是那種嫵媚的漂亮,似乎眉宇間瀲著書卷夾雜些許剛毅的氣息。具體也說不出來,反正有些與眾不同,那么她撇開眾人獨居,似乎也順理成章了。這會兒,四叔的別墅在黑夜里聳立著,融合在村子的寧靜中。金老板踱過四叔的別墅大門,一拐角就見到了那間出租的灶批。卻意外地發現,小屋的門虛掩著,門縫里透著一長縷淡綠色的燈光。鄉間入夏蚊子多,許多家庭都將臺燈換成綠色燈泡,說是蚊子不喜綠色,也不知道有沒有科學依據。金老板見到這門虛掩著,腦海中立馬一個念頭閃過:這么晚了,會有什么事嗎?確實,鄉村有鄉村的特色,一入夜幾乎家家關門落鎖,看電視也好睡覺也好,夜生活是不熱鬧的。偏偏一個姑娘家夜不關門,會不會出什么事情?還是自家廠子里的職工。金老板這么一想就覺得自己有責任了,他走近那門,止步一聽,什么聲音也沒有。他故意咳嗽了一聲,聽見屋里傳出輕輕的聲音:“噓,別吵別吵!”金老板心里一愣:也是個不安分的主。便轉身就走。“這就走啊!”又有一個聲音飄過來,讓金老板嚇了一跳,四周一環顧,甚至不見一只飛蟲,目光就又落到了那扇虛掩的門上,一切又沉靜下來。金老板索性亮著嗓子喊:“喂,睡覺要關門的。”里面又是死一般的沉靜。這么一靜,金老板驟然感到一陣涼意,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虛掩的門里透出的綠色燈光具有太強的吸引力,使得他很想知道這屋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小胡。”金老板叫了一聲。其實他也不知道蝴蝶到底是不是姓胡,或者姓吳,反正憑著聲音叫了一聲,同時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屋子不大,物件極少,一目了然。因為床頭桌子上那盞臺燈被擰向門口的那一面,床上的一切顯得有些模糊。從被子凸起的輪廓看,他感覺里面應該躺著人的。“小胡。”金老板又叫了一聲,對方還是沒有反應。一陣驚悸掠過金老板的心頭,腦海里剎那間出現一個鏡頭:那軟軟的被子一掀開,里面的女子被血染花容,氣息全無。想到這一步,金老板渾身一激靈,連頭都不敢回,害怕有個兇手正悄無聲息地立在身子后面。天,真是再借他一個膽也不敢向前跨一步,本能地想立即離開是非之地,便迅速轉身沖出房門,大概還下意識地“唉唉”喊了兩聲,腳不停步一路狂奔著回家,老母親被他的拍門聲驚醒,為他開了門,只見他一頭冷汗,嘴唇顫抖著,語不成句。這時候妻子也聞聲走到客廳,隨即遞給他半杯溫開水壓驚。金老板便一口喝下水,稍稍平靜了一下情緒,老母親為他擦了一把臉:“深更半夜的跑哪里去呢?”金老板臉上明顯帶著驚慌,陳述著剛才的情景。“不會吧,你還是休息一下。”妻子勸他。“你最好叫個人去看一下……我怕出事……”金老板疲倦地歪在沙發上。老母親心疼了,叫上媳婦將兒子拉上了床。
第二天近中午,金老板才醒來,見妻子王紅就坐在床頭,奇怪地說:“我咋會睡得這么好?”“我在水中放了安定片,想讓你好好睡一覺。”她告訴他:“昨晚沒事,一早我就過去看了。蝴蝶她好好的,可能是你這些天勞神兼勞心,精神差……”金老板眼一瞪:“你懂個屁,我清楚得很,你以為我發神經是不是?豬腦。”很長時間里,金老板的腦海里不斷地重復那個晚上的場景,他相信所有的感覺都是真實的,他無法容忍王紅輕慢的目光。可蝴蝶確實好好的,在職工食堂里見到她時,她甜甜地叫一聲“金總好”,怎么也看不出有異樣。金老板就像自己作了賊一樣,都不好意思正視她。
回到總經理辦公室,會計便及時地將當月財務報表遞送過來。金老板看都不想看,知道自己的企業已經在吃老本了,廠子小歸小,天亮一亮就是上萬元的出賬,這著實讓金老板內心發堵。可能又是昨晚睡得不踏實,一早就感覺腦袋發漲。其實,金老板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比方說這安定片的效果就沒有剛吃的時候好,有一次整夜失效,有一次是有效但在凌晨四時左右就醒過來,干干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放亮。于是他打個電話給那個已經熟悉的神經科醫生,把自己的情況一講。“也有可能啊”那醫生說,“類似癔病或者狂想之類,由于病人所承受的工作壓力大,會不知覺地產生一種意象。比方說身上帶了大筆現金的人上了非常擁擠的列車,當人特別疲憊的時候,就會幻想有人要偷他的錢,而且連情節都有的。再比方精神壓力大加上人疲憊,當看見一條狹長的弄堂就會感覺有人要殺他……如果夢游……”金老板已經不在聽醫生絮絮地講述,連自己也開始動搖,是不是夢游或者狂想。在辦公室里痛苦地抽了一陣子香煙,一個念頭逐漸盤旋開來:如果廠子在兩個月內不能起死回生,那么固定資產折抵銀行貸款,員工都要打發回家。關鍵是廠子里有80%大約五十幾個員工是外地人,廠子很好的時候沒有給他們很好的福利,為的是給廠子留有寬余的周轉資金,現在要散伙了,是不是應該最后安撫呢?那么資金怎樣盤算最合理呢?
金老板已經不再依賴什么供銷科了,一個人在辦公室里不停地上網,不停地給老客戶打電話。天色漸灰的時候,他看了生產科報上來的原材料庫存情況,一言不發地揮了揮手,讓那位科長出去。關上門回家時,心情特別的發灰,當車子開到四叔家那段時,金老板對陳冬說:“就在這兒停下吧,明天起車子可以停在廠子車庫里。”說完也不等陳冬說話就下了車。真的也搞不清出于什么目的,金老板走著走著就走到蝴蝶的那屋子前,那門是墨綠色的,緊緊關閉著,金老板呆呆地站在那里發愣。一會兒功夫,瞧見蝴蝶和另一名女孩說說笑笑朝屋子走來:“金總,有事嗎?”蝴蝶笑著問。旁邊的女孩低低地叫了一聲“金總”。
金老板突然回過神來。“噢,沒事沒事。”不敢多看蝴蝶那張動人的臉,趕緊想走。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呆呆站在人家屋前卻又沒事,萬一讓多事之人一傳會出現麻煩的,于是又回頭說:“廠子不景氣啊,你們應該走出我們這個村,去外頭找份好工作呵。”
回家后,老母親已經讓孫子先吃上了飯。見他一到,母親、妻子便一起坐了下來。面對面坐著,看妻子那張也還算青春還算漂亮的臉,金老板一時感覺有些歉疚。妻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要小他八歲。當年他和原配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加上他沒日沒夜地為廠子操勞,煩心事特多,稍不如意就和妻子爭吵,時間長了妻子就提出離婚。因為沒有孩子又少有財產,離婚還是很輕松的一件事。離婚后不久家私廠景氣起來,有時全年的訂單在年初就滿了,效益好得不得了,這時候鄰村的姑媽做介紹,王紅無論是文化程度還是相貌都比前妻要好,還是個黃花閨女,惟一的條件是要金星為王紅的弟弟還一筆賭債。金老板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下來。王紅過門以后很快有了孩子,主觀上也不想參與廠子里的事,金老板就由著她。不料小舅子的債務是還了又欠欠了又還,弄得金老板很冒火。偏偏王家不識時務,動不動我們家女兒嫁給你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好像為小舅子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后來丈夫不肯出錢,妻子變著法子向丈夫要錢“支援”弟弟。于是夫妻倆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金老板不敢輕言離婚,只能向老婆封鎖經濟,然后老婆提出分居,最近半年來,或許是對產業狀況頗具穩定感,金老板對家私市場的波動反應遲鈍,企業開始走下坡,全廠員工的口都快難以糊了,更談不上為小舅子填窟窿了。可是王紅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一直堅持老公是在撒謊,無非是逃避她弟弟的經濟“要挾”。遺憾的是王紅在結婚之初為貪安逸,拒絕參與廠子的財務管理,現在想要參與金星又堅決不許,兩個人就越來越沒有了共同語言。至于分居,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王紅對付老公的一記“陰招”,可惜金星一直堅持著分居,并沒有顯露妥協的意思。
金老板害怕天黑,睡不著覺時也害怕吃藥,擔心一旦加大藥量,到時候覺還是睡不著,腦子倒是吃糊涂了,所以干脆不吃藥了。三天下來,眼睛成了大熊貓,臉色也不好,頭發掉得更厲害了。這天到村書記那里去坐坐,他是輕易不提廠子里那些倒霉事,書記倒是先提起自己那攤子倒霉事。村里的男勞力外流增加,與鄰村的聯合夜間治安巡邏隊又少了一個人。再雇一個吧,由于薪水太低一時間沒人愿意。金老板當即就給書記出個點子:“村子里有多少黨員?排一下嘛,共產黨員義務巡邏,不過分的。今夜就我吧。”書記一下子來了精神:“你我帶頭,應該可以了的。”就這樣,半個來鐘頭,文書就提交了黨員名單。金星當值第一天。
金星莫名地有些興奮,無意間提前拋棄了“老板”頭銜,將自己置于村民地位。一旦這種意識清晰起來,他自嘲地笑笑,原來真的如佛所言,世間萬物皆非我所有。
金星特意挑了劉五組成一組,劉五是他幼小的同學,兩人關系一直不錯。他們手握電筒,沿著村東的掛面河巡邏,一直繞到鄰村的林山。天上掛著尚未飽滿的新月,周邊的靜物大致可辨,兩個人邊走邊聊,講的盡是開心事,金星竟然感覺精神比白天都要好。盡管是緊鄰的兩個村子,鄰村幾乎不占河水,山林面積覆蓋很廣。為防止山林盜伐,村子里老早就組建了護林隊。鑒于聯村保片治安巡邏隊伍的誕生,他們的護林隊也就自然歸并,護林任務就被分解了。金星這一組重點的巡邏內容就包含著這一段巡山,沒有料到的是一件意外的事件發生了。
顯然夜已經很深了,皎潔的月光和輕輕的夜風將山林擺弄得一片婆娑。當金星他們拐過一個山頭時,已經感覺腦門掛汗。站在山坡上歇歇腳,呼吸一下潔凈的夜空氣,心情特別舒暢,金星簡直后悔為什么不早來。放眼看去,不遠處凸現一塊由樹木包圍著的大約二三十平米的空地,明凈的月光下面,一個扎著腰帶,蓄著寸把胡須的老者,專注地在翻弄面前一張碩大的篩子里的東西,好像使用的是農人曬谷子時常用的竹耙。月光流瀉下來,這幅靜謐的夜景圖很是微妙。起先的幾秒鐘里,兩人并不以為然,然后金星隨口問了一句:“他干嘛呢?”劉五說:“曬谷子。”剎那間,兩個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不知道在多少年前,民間就已經流傳這樣的說法,陰魂是在夜深人靜時的月光下曬谷子的,能夠見到的人肯定是陽氣不足威光不夠,而且千萬不要驚動他,否者陰魂將緊纏著你。金星他們兩人幾乎在同時意識到什么,劉五輕輕地“噓”了一聲,身子便矮在樹林中。金星則迅速聯想到那扇虛掩的門,脊背上頓時一片冷汗,身子幾乎是癱在地上了。
老母親早年喪夫,本來就很迷信,金星這一場嚇,也把老母親嚇得不輕,于是整天介地為金星念經。金星又開始晚上吃安定片,但他一直不放棄為他的企業作最后的努力。終于,金星與剛從國外回來的江蘇紅櫻紅木家具公司的老總胡昆取得了聯系,初步談妥承接幾千把西餐桌配套椅子的業務,他讓財務為他準備五萬元現金,緊接著前往江蘇面談業務。真所謂時運不濟,這天廠里一位河南籍的油漆工人到市里買物品,回廠途中遭遇車禍,頭蓋骨粉碎了一大塊。出車禍也要碰運氣的,偏偏肇事車是輛外地東風大卡,司機也是打工者。在救人要緊的關鍵時刻,肇事司機兜里只有二百五十元錢。無奈之下,油漆工的妻子向廠方求救。盡管知道這不是一筆小數目,金老板沒有多加考慮,還是毅然將身邊的五萬元送到了醫院。好在紅櫻廠老總是個誠信商人,不讓金老板請一餐客,簽下了這筆非常合同。
回到家中的金老板身心疲憊,這半年來一連串的不幸讓他深深地陷在自責之中,如果沒有科技方面的投入,開拓新的加工工藝,要挽回這個企業還是十分困難的。正在沉思之中,王紅推門進來:“有些話我還是要告訴你的,我為你專門托人算了一卦,可準了。命相說你今年流年不利,會有禍水上身,要么有大病,要么破大財。事實上確實這樣啊,我看呀,你別折騰這個破廠子了,再折騰下去,可就顆粒全無了,不如為老娘為兒子留點兒錢,你呢在家調養身子,等轉過年頭財路順了我們再起龍頭嘛。”金星被她說得心里沉甸甸的,可那廠子是金星的命根子呀,他所有做人的價值就是以此為標記的。再說廠子里好多工人,四五年干下來賺的錢無非糊了一家人的口,根本沒有因此而扭轉家境,他金星當初有過的承諾還未兌現,他不死心。可確實也無力反駁妻子的話,知道和妻子也溝通不了啥,就淺淺地說:“別信那算命的,大不了像當年那樣再苦一次嘛。”王紅臉一沉:“你不是很有錢嘛,為啥騙我呢?還哭窮。看來你不想讓我們娘兒倆好過了,我們的婚姻怎樣發展,你必須要作出打算,你必須對我和兒子負責,我鄭重告訴你!”本來金星確實有將實情攤給妻子聽的打算,如果妻子同意,他打算到上海、南京等地去走走,吸收一些新東西,廠子就讓妻子管起來。但是一聽妻子的這一番“警告”,他的心一下子涼透了,妻子就差一點沒有說出平分共同財產,根本沒有夫妻情義。再說她連仗義救人、善待民工這一概念都不懂,怎能將五十多號人交給她管理。金星心里堵得慌,晚飯也吃不下,獨自一人走出家門,不知不覺朝著廠子走去。
廠子已經一片安靜,傳達室里傳出老張與一女子的說話聲,待走近了才發現,那個女子是蝴蝶。金老板淡淡地與兩人打了招呼,徑直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沒料到蝴蝶尾隨而至。金星莫名地一陣緊張,但很快他就穩住了情緒,亮起室內的燈,招呼蝴蝶坐下,然后將辦公室的門打開。蝴蝶對這一切似乎視而不見,坐定了就對老板說:“金總,我了解到我們企業狀況不好,是吧?而且我也看出你十分的努力,想改變這一局面……”“那你有什么好辦法?”金老板打斷她的話,直接點了主題。“技術創新。因為要你放棄這個家底顯然是很困難的,老路走下去又明顯落后市場,必須在制造工藝上有突破,以最小的投入開創最大化效益。”
幾句話就像強心針,頓時讓金老板來了精神,看來面前的這個女子確實非同一般,他放棄了些許對蝴蝶的警惕,把握著語氣說:“你說得沒錯,如果信得過我,把你的建議提出來。”蝴蝶微微一笑:“你看看我的手。”金老板心頭的那根弦霎時又緊繃起來,他猶豫了一下,看看蝴蝶的眼神平靜如水,便將目光投向蝴蝶伸過來的那雙手。其實這雙手并沒有多少異樣,只是比一般的女子的手要粗糙,褶皺紋路較深,指關節較粗大,尤其是拇指,指甲寬而扁。不等金老板提問,蝴蝶就說開了:“在我的家鄉吉安山區,成片成片長著竹林,但懂得利用竹篾資源提高工藝價值還是近幾年的事情。由于位居深山,我們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手工編織,籃子、帽子或者擺設品已經很多見了,但沒有自己的品牌,沒有形成產品系列……反正我不滿意這種小打小鬧的作坊式加工生產,試圖走出一條創造財富的新路。可是,我實話實說,我沒有基本資金,沒有學歷,在此之前我走的路最遠只到過縣城,我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或者部門,我所有的夢想和希望都來自自己所看的書和網絡上的一些知識,僅憑這想要開創一番事業,談何容易。”蝴蝶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的雙手,“我的這雙手,這么丑,就因為從小劈篾弄成的,我可以將篾劈到頭發絲那樣細那樣軟,我還會將竹片自然著色。假如圖片上有一幅竹編工藝品,看過之后我基本上可以將它編制出來。”“為什么你不依靠自己的手藝賺錢,你可以組織婦女搞編制……”蝴蝶立馬打斷金老板的話:“搞,誰給我推銷,我們婦女的血汗錢全讓黑心的中間商給吃了。”“那么村政府、鎮政府呢,可以幫扶的嘛。”“幫扶過,我們那么窮的小山村竟然也出了兩個貪村官……”蝴蝶擺擺手,望著金老板說:“我出門打工,就是想為我們村的竹編女人找一條值得信賴可以掛鉤的民間出路,我們用我們的手藝賺一份價值相等的錢,然后去致富。”金老板已經完全明白蝴蝶的想法,他頂頂關心的是蝴蝶怎樣運用她們的手藝激活龍翔。
蝴蝶一臉嚴肅地說:“木與竹的完美結合。”她似乎很有把握地說,“我觀察我們的廠子很久了,它應該是一個很適合的載體。龍翔家私廠,哪怕做鐵床也是家私呀,我們的竹子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進來,同時我信任你呀,我看到了你的責任心,你有能力為我們提供市場,而且你為人善良,對民工有感情。”于是,蝴蝶在白紙上隨手畫出了鑲嵌竹子圖案的床背樣式,還有室內墻掛,還有竹桌竹椅竹榻……“金總,你和我一起去我的家鄉看看,考察考察,那里有一批熟練工,我和姐妹們可以當場做給你看的。”金老板心動了,答應第二天就出發。
金星外出了一個星期,到哪兒去對誰也沒有說。妻子顯然與他慪氣,金星樂得如此,與老娘打了招呼就出門了。
第五天的晚上,王紅安頓好兒子睡覺,手機突然間響了起來,看看號碼蠻陌生的,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接了:“你老公準備和小情人私奔了,會計已匯第一筆錢十萬元。”王紅當即給這個號碼打過去電話,但對方不接。王紅接著打會計的電話:“李會計,金總急用的那十萬元錢匯了沒有?”李會計聽出是老板娘的聲音,趕緊說:“下班前已經匯了,你放心。”王紅手拿著電話控制不住地發抖,甚至控制不住地又問了一句:“是匯到哪地的?”李會計如實回答:“吉安那邊。”王紅已經不在乎跟會計客套,啪地關了手機,不知道是氣還是恨,口里吐出五個字:“蝴蝶,臭婊子。”
這天夜里稍后的時間里,金老板的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警惕你身邊的小動物,記著那夜那扇虛掩的門。”收到這條短信又不見發信號碼,金老板睡在蝴蝶哥哥家的小閣樓上,聽著窗外淅瀝瀝的雨聲,心里真還幽幽地發慌,看來那夜發生的一切確實都是真實的,可為什么這么簡單的一件事要蒙上一層面紗,他懷疑有另一雙眼睛,窺視著自己。就好像在不經意間被人揭一下暗疤,金老板難受得很,反正也睡不著,便細細地回想著到這里來的一切過程。還是像當初的感覺一樣,他覺著蝴蝶是有誠意的,這里的情況和她描述的差不多。金老板曾婉轉地詢問蝴蝶為什么“奢侈”地另租房子,蝴蝶說那用的是自己僅有的五千元錢的嫁妝錢。因為二十八歲的年齡還待字閨中,在山里已經閑言碎語瘋起了,既然不打算嫁人,留著嫁妝也無意義,就出門打工,能為村里的姐妹找到生活出路最好,找不到她也不準備回去,關鍵是一個人想靜靜地過。蝴蝶說這話的時候,那雙好看的眼睛飄著淡淡的愁緒,顯得有些空靈。這讓金老板忽地想起了老早看過的一本書,叫《封神榜》,有一個細節說的是妲己剛剛出生的時候,她父親的一個好友(金星已記不得那人的名字)說,妲己今后將出落得傾國傾城,但千萬不能讓她擁有智慧,一旦擁有智慧,必將禍國殃民。當然眼前的蝴蝶并不是容貌傾國傾城,但在這小山村里卻也鶴立雞群,更關鍵的是蝴蝶有高中的學歷。正因為此女子有“智慧”,所以不甘蝸居山野……金老板沒有將蝴蝶與妲己相提并論的意思,但蝴蝶的那扇虛掩的門肯定藏著什么意思,金老板對蝴蝶的“智慧”一直不敢掉以輕心。金老板的十萬元已經過來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能讓廠子走出困境,冒些險也是應該的。只是心中的那個結,他確實想弄明白。
十萬元啟動資金到位,設計了幾套新款,金老板聯系了市家具市場開門市部的一個朋友,談好將新產品在他的門市部放樣。第七天下午他回到了蓮花村。王紅在吃飯的時候,用軟軟的語調對他說:“我已經想明白了,廠子不景氣,我也不能老是依賴老公過日子,我已經通過朋友在鎮服裝城看好了一個店面,啟動資金嘛,十萬元你看夠不夠。”金老板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誠懇地對她說:“可以呀,只是目前沒這筆錢,財務那邊已經撤空了,二千五百把椅子還在投入中,而且,我還嘗試在吉安弄個新產品,資金很緊張的。”
王紅顯然很失望,而且這種失望在她的眼睛里留連了很久很久,只是金老板沒有意識到。因為事情辦得比較順利,金老板開心地和兒子聊了會笑話,回房的時候,習慣地帶一杯熱開水,然后慵懶地倚在床頭,看一會兒電視,等水溫一點,就服下兩粒安定,睡意上來的時候,順勢就那么躺下睡覺了。
次日一早,兒子要上學去,他奶奶將孫子送到門前的路口,折回來時不知怎的腳一蹩,身子就歪了,當場躺在地上起不來。鄰居們紛紛趕過來,要送老太太去醫院,于是有人奔進家里喊金星夫妻倆,可金老板睡得像死豬一樣,王紅不在家。接著又有人進來,不知誰說:“睡得不對呀,別安眠藥吃過頭了,這樣喊都醒不來。”噢,總是鄰里鄉親的好,金家母子倆就這樣一起被送往醫院,
醫生就專業得很了,金家老娘被送入骨科病房,而金星就嚴重得多,醫生診斷,吃在胃里的安定片分量適中,可是他血液中的安定成分就大大超量了。經檢查推斷有人在他靜脈中注射了一定量的含安定成分的溶液。好在救治及時,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人一時還醒不過來。不過,金星這“病”來得不自然,警方很快就參與進來了。
三十五歲的女教授劉言在公安大學任職,目前正在從事邊緣性犯罪心理的研究,經她本人請求到基層一線來體驗生活,一邊接觸社會一邊積累素材。這不,剛到局里就遇到這樣一起還不是案件的案件,劉言趕緊鉆進刑警隊長的吉普,到蓮花村來了。刑警們管自己干活,劉教授先是觀察,然后是訪問。劉教授去金家左鄰右舍訪問,悄悄給婦女手抱著的孩子塞幾粒糖果,熱情的鄰居便與她拉呱開了,誰也沒有拿她當刑警,都以為是省上來的漂亮女記者呢。劉教授走完鄰居訪職工、門衛、會計、司機等一個不漏,接著趕到醫院探望金媽媽。金媽媽還不知道兒子的情況,兩人在金媽媽的病床頭一起有說有笑地吃午飯。下午,金老板已經醒過來了,就是思維不連貫,語不成句,看來需要一個較長的恢復過程。劉教授抓緊機遇,在金老板的病房外間與守護丈夫的王紅進行了交談。第二天她聽取了刑警們的工作成果,傍晚時分見到了匆匆趕來的蝴蝶。
“王紅是導致金星重病的直接行為者,”劉教授避開了“兇手”一詞,她充分結合偵察成果。“在正常情況下,人們的行為受自身利益的驅使,也就是說王紅存在作案的直接動機。”“為了錢。”偵察員曉彤說。“不錯,王紅從嫁給金老板之時起就多少帶著獲取金錢的目的,他們的婚姻缺乏感情基礎。此后由于王紅娘家成員加入,利益發生分歧,促使了夫妻感情的分離。尤其是分居之后兩人更加缺乏溝通,較長一段時間里,王紅盡管多次聽丈夫說起廠子效益走下坡也看到丈夫為廠子奔波的情景,就是因為丈夫拒絕她參與廠子的管理,她從心底里抵抗這種觀念,強迫自己堅持認為丈夫是在隱瞞實情,目的是控制她將錢流向娘家。于是她變著法子敲丈夫出錢,漸漸演變成小金庫式地斂錢。她不會提出離婚,一則是為了兒子,二則她已經將丈夫認同為大錢庫,哪怕分一半的共同財產也是吃虧的,因為那樣會斷了她的長遠利益。”曉彤問:“那她就更不應向丈夫下狠手了。”“是的,她在為錢作斗爭的同時,心靈深處對婚姻的防范在慢慢地發生量變,因為他們分居嘛。丈夫正值壯年,在妻子提出分居的要挾下竟然不妥協,那樣的男人會有外遇的可能嗎?如果丈夫有外遇,就有可能提出離婚,一旦離婚,她認為對自己是最不利的。當離婚成為可能,鈔票不能己有的情況下,如果丈夫安眠藥過量,那么一切將歸于平靜。”“好像金老板沒有被調查出有外遇呀。”“嗯。”劉教授望著曉彤輕盈盈的一張臉,“還記得金媽媽提到的初夏的一個深夜,金星發現一個叫蝴蝶的女子的房間門沒關的事情嗎?那晚他特別地害怕。”“記得。”“這是一個圈套,王紅應該是惟一的主謀,她與蝴蝶達成交易,因為那時蝴蝶已經用完了積蓄,但開銷卻比別人要大,王紅利用金錢與她達成協議,尋找機會。她三次用維生素C換下了丈夫的安定片,導致他睡不著,但只有那晚丈夫深夜外出散步。王紅立即用電話通知了蝴蝶,讓蝴蝶開門勾引金老板,如果成功,王紅憑蝴蝶遞交的錄音帶付款,并以此鉗制丈夫,只是蝴蝶多了一個念頭,她想借此考驗金老板,一旦金老板掀開被子極有可能發生什么,只是金老板由于環境造成的高壓導致心理恐懼而‘落荒而逃’,蝴蝶卻因此而對他刮目相看。”
“那我們在金老板手機上查到的那條短信呢,有人提醒他記著這件事,能發這條短信的只有兩個人……”刑警李興說到這里,就被曉彤打斷了:“不,只有一個人,就是王紅。蝴蝶用不著發這個短信,一則內容對她不利,二則她一直在裝著若無其事,要點破它有的是機會。”劉教授點點頭:“王紅可不承認,但可以查證的嘛。不過那晚王紅也接到一個電話,有人提醒她金老板匯了十萬元給情人,你們說,這個電話是誰打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稍停,曉彤說:“我現在還吃不準,但是一定是知曉這件事情的人,那金老板、李會計、蝴蝶,好像都不符合。也許財務室的其他人偶然聽到所為。”“分析得對,但有所為必有所利,誰會因此而得好處呢?”教授笑了笑:“蝴蝶呀,哦,蝴蝶最適合雇人或托人打。這個電話符合蝴蝶的心理模式。這是蝴蝶在為金老板打工與金老板合作這樣一個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概念。蝴蝶本質上應該是個事業型的女性,但她一直無法擁有一個能夠拼搏的事業平臺,而金老板的努力、勤奮、執著、重情義等優秀品質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作為女性她又十分同情金老板不幸的婚姻生活,也許無意識之中,她已經將金老板作為一種符合她婚戀條件的男人模式,而尤其覺得珍貴的是兩人剛剛起步的合作能讓她滿足事業奮斗的欲望,這一些都是她所要的,所以她會爭取他。”“等等,等等,”李興興奮地說,“因為這個消息對王紅來說是刺到了心病,她自然會去查證,查證后,要么大吵大鬧,要么變著法子要挾老公弄錢,不管怎么做,都會令他們如履薄冰的婚姻更加推向絕境。而這一個脈搏,蝴蝶搭得住。”劉教授贊許地點點頭。
大家開始沉默,只有筆頭在紙上書寫的唰唰聲。內勤小龐剛調到隊里不久,但他十分鐘情偵探小說,這會兒他提了個問題:“老師,那個夜巡隊員劉五反映出來的鬼故事與案情有關嗎?”“應該說沒有關系。為了廠子的經濟效益,金老板心理壓力大,他純粹是為了釋放郁悶心情去實踐另一種工作方式,而他和劉五在那個深夜見到的情景純粹是一種偶然。我調查過,那里有一個老式的護林棚,護林隊散后就基本無人光顧。曾經當過護林隊員的顧老伯已經七十多歲了,小孫子雖七八歲了,卻一直有夜里出汗和尿床的毛病,老人根據民間偏方自己采集了一些中藥,因為帶回山下翻曬比較麻煩,在山上曬干后就比較容易帶回家,所以他這幾天住在山上為孫子弄草藥。為保證草藥干凈,他弄了個大篩子翻曬,篩子太大進不了小棚子,他因地制宜,想晚風也熱,就讓草藥晝夜露天好了。那老人少睡眠,無事可做,深夜翻翻草藥咯。”“喔,這樣啊!”“不過王紅還是利用了一下,因為村里人迷信嘛,金媽媽就是十足的一個。雖說金老板和劉五思想觀念現代了,當被迷信包圍的時候,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啊,金老板也認定自己有晦氣,王紅就以此為契機,認為霉運到了,勸老公放棄廠子,主要的還是她想盡早盡多地掌握錢嘛。”
“可是王紅最終對老公下手,有鐵定證據嗎?”“會有的,王紅那晚向老公開口要十萬元開服裝店,無非是向老公作最后的努力,幾個月下來的掙扎,已經讓她身心疲憊,而當下又有多少老板家里有大的家外養小的,因為有錢,誰也奈何不了,王紅害怕這樣的境況落到自己頭上,她不甘作無奈的沉默,所以她決定下手,這是由她的價值觀作決定的。”曉彤輕輕嘆了口氣:“愚婦。”“可不是,但王紅的作案手段其實也是做了隱蔽的,明知犯罪卻想逃避法律的懲處,何苦來哉。”“可她有不在現場的證據。”“是的,王紅那天吃過晚飯后回娘家給母親送藥,這一夜在娘家過,婆婆是最好的證明。但凌晨三時左右她悄悄回來給丈夫注射致命的一針,可惜她不夠專業,沒有準確注射進靜脈,很多藥水滲入皮下組織或直接溢出,總算也為金老板留住一命做了點貢獻。你們是不是要問,她到娘家大約二十公里路,她是怎樣悄無聲息地來回的,她動用了金老板的汽車。這些天金老板已經讓司機將車停在廠子里,基本上不用汽車,王紅要去娘家,盡管她剛學的車技術不怎么樣,但她還是自己開著去的。按理說王紅用丈夫的汽車去娘家也名正言順,只是那個司機陳冬非常愛惜車子,他不僅平時注意保養汽車,不開的日子里,他也會抽空去擦擦抹抹,每次將車停回車庫他都習慣地將車子停得四平八穩,輪子基本不偏向,同時他還習慣地看一眼汽車的里程表,任何時候他都報得出汽車跑的里程數。王紅用車的那天下午他又去擦車了,王紅于次日上午聞訊趕回來,車子的里程數多了七十三公里。這說明這天晚上車子跑了兩個來回。”
“啪啪啪!”刑偵隊長雙手鼓掌走進辦公室,“劉教授,你是神探。”劉教授豪爽地笑了:“見笑了,你們做了大量的調查取證工作,我都是在此基礎上的串并分析而已,不一定對呀。”“劉教授,蝴蝶已經在金老板的病床頭認了‘夜門虛掩’這筆賬,她說一切罪孽由此而生,她對不起金老板。”
這是何方飄來的天籟之音:
心靈之門/在漆黑的深夜/開啟/邪惡如魚般穿梭/美好因此而遭到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