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溇村是缸灶溇、銅勺溇、酒壺溇三個自然村組合的千戶大村,鎮上讓各村重裝廣播喇叭,他們每溇兩只,一氣裝了六只;之外,又專門建立了廣播室,叫雨囡當了廣播員。
雨囡本是學生娃,那年初中剛畢業,表姐口出蓮花說動了她的爹娘,硬是把準備上高中的她拉到西陲一個大都會,為她們包租的柜臺做收銀員。干了不到兩年,因看不慣表姐夫婦售假逃稅的行徑,舉了報,結果,吃了表姐兩記重重的巴掌,被炒了“魷魚”。這是怎樣的刻骨銘心呵!她看破了繁華背后的詭譎與頹廢,外面的世界于她不再精彩,遠不如家鄉的“草窩”令她慰藉。回家后,她收起了騖遠的心韁,深信家鄉定會像宋祖英唱的“日子越來越好”。她在校時受過很好的語音訓練,朗讀、唱歌都聲情并茂,字正腔圓,嗓音清亮有張力,選她做廣播員那眼光是到了家的。哎,此刻正好中午11點正,你聽,喇叭里傳來了雨囡的播音:
“各位父老鄉親,你們好!三溇村午間廣播,現在開始了。下面請聽……”
然而下面,除偶有一二則通知,不再是雨囡的聲音了,全是鎮站接轉過來的市臺節目。開初有些新鮮感,鄉親們即便覺得那是隔靴搔癢,多少還是聽一陣。日久便聽皮了,尤其對那天花亂墜的廣告犯惡透頂,終于罵開了娘:“媽的!村里化這么多錢就為讓我們聽老牛皮么?……”
其實,雨囡也膩歪得很,甚至覺得是在浪費她的青春。她想搞個直接為鄉親們服務的自辦節目,名堂也擬好了:《民聲》。她把這個打算匯報了支書和村長,他們樂得眉開眼笑。
這下可有事做了。《民聲》開播啟事一播,廣播室來客盈門,鄉親們爭相要雨囡替他們的急事兒喇一喇。可都是些怎樣的急事呵!洗衣忘掉肥皂缸啦,菜地遭雞鴨要放藥啦,孵卵的鵝娘離窩不見啦……芝麻綠豆!雞毛蒜皮!卻忙得雨囡喘不過氣來,不幾天,眼窩兒黑黑拉下陷。娘心里疼著,嘴上卻尖棱棱的:“誰叫你逞能好事,放著輕松不享,偏要自辦個倒霉節目,鉆到針屁眼里出不來。這回青春大放光彩了吧!……”
雨囡把頭歪在娘的肩頭,撒著那么一點殘存的嬌:“媽!嘰咕啥呀!東西丟了,牲口跑了,菜遭殃了,換你也心焦。眼前來的事確是些小不點,往后大事也會找上門來的。你瞧著吧!”
娘趕緊搖手說:“我不想瞧!小不點都把你累成這模樣,大事兒就要變猴精了——那還是我的姑奶奶嗎?我舍不得。”逗得雨囡也笑了。
話過不遠,酒壺溇發生了一起悍媳婦虐待阿婆,致使阿婆雙腳燙傷的慘事。那個可憐的阿公因兒子遠在海南,只得老淚縱橫地告到支書、村長,告到婦女主任,也告到了廣播室雨囡。村長和婦女主任趕去處理,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那個悍媳婦犟頭倔腦,強詞奪理,說她家的事情屬她管,用不著閑管雞娘孵鴨卵。
雨囡聽說,兩條彎彎的眉毛一下拉直且豎了起來:“這是什么話!我倒偏要碰她一碰,管她一管!反正她阿公也來向我告過她的狀。”
“你?”支書和村長臉上寫滿了問號。
“對!”雨囡毫不含糊地說,“輿論干預。”
舉報表姐夫婦的那種勁頭又上來了,雨囡立即趕往酒壺溇實地專訪,回來后,就有一篇加了“編者按”的悍媳婦虐待公婆的批評報道,在《民聲》上播了出來。那六只大喇叭同聲播響,竟是如此清晰又如此頑強地傳進了悍媳婦的耳朵,也順風傳到了一里地外的她的娘家甏里頭村。前后三村都轟動了。
雨囡爹不禁擔心起來,對老伴嘟噥道:“我們的好事囡又把別人家的‘棺材’扛到自家來了,人家能咽下這口氣么?我們不得安寧了……”
果不其然,在一個起霧的黃昏,雨囡一家正吃著夜飯,悍媳婦和她娘雄赳赳地吵上門來了。母女倆合腔同調,拍手拍腳拍屁股,唾沫像霰彈似地飛濺到雨囡她們的菜桌上、飯碗里:
“我跟你們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井水不犯河水,為啥要把我家的事情拿到廣播上喇得呱呱響,前后三村都風風雨雨的?你這樣難堪我,是扳了你頭啦?扳了你的腳啦?……嗚嗚嗚……”
這會兒,雨囡爹看著這對母女耍潑的嘴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真覺得這種人真該治治;可又罵不得,打不得,覺得只有雨囡的辦法才要得。終于,忠厚頭人也發起了毛爆,他把碗一搡,跳起來將她們母女倆攆出門外:“誰許你們闖我私宅,要我報110嗎?虐待公婆天地難容,還要怨恨人家糾纏人家,虧你們做得出來!”
這咆哮驚動了雨囡家四鄰,悍媳婦母女倆即刻就陷入缸灶溇娘們爺們的重圍中了。
悍媳婦首當其沖受指戳——
“喔唷!虐待公婆,直到把阿婆燙壞的就是這婆娘。喂!你摸摸胸口,良心還在不在?”
“嘖嘖,大家可瞧見,還大肚婆了呢!”
“嘻嘻,真是大肚婆!不過呀,自己這樣對待公婆,這胎還要它什么?生個女兒像了她,嫁到哪里都是遭人罵;生個兒子娶的媳婦也像她,更不是要遭現世報嗎?我看打掉算了。”
“這種人豈肯這樣去想呵!她一定擼著大肚子想望將來有子有媳,好讓她美美地做婆婆哩。”
“可是她阿公阿婆也是這樣想望過的呀!結果望來了這么兇、這么悍的媳婦。”
“……”
再是悍媳婦娘受指戳——
“這個女人怕是她的娘吧?哦,是的。女兒是娘的影子,女兒影歪斜,做娘的身子正不了。”
“大概人老皮也厚,不監訓監訓女兒,反來‘拖岸頭’,從甏里頭村拖到酒壺溇,又從酒壺溇拖到我們缸灶溇來,莫非是嫌丑不夠臭?”
“所以呀一向說,揀媳婦最要緊的是揀娘種。揀了她這樣的娘種,無風也起三尺浪。”
“……”
毋需雨囡費舌,大伙兒雞啄啄鴨呷呷,剁剁削削沒個完,悍媳婦母女倆只差地上沒洞鉆。冷不防,悍媳婦娘趁雨囡勸大家不要這樣挖苦她們的空檔,來了一個“牛頭攻”,突出重圍,撇下女兒,向著甏里頭村的方向直奔而去。悍媳婦困難地后頭追,叫她娘過個夜再回去。驀地,她娘收住腳,轉過身,對她恨恨地罵道:“冤家呀,你出嫁起身時我一遍遍囑咐你要穩穩過日子,要孝順公婆,要給我爭個好名聲。可是你全當我放屁!如今我的牌子被你拆得粉粉碎,爛爛臭,害得我人前抬不起頭。我也只好當作沒你這個囡……”說完,捂著臉,抹著淚,嗚嗚哭著,彌失在夜霧的乳白的紗帳里……。
是夜后,雨囡在《民聲》上又播出了兩個專題:《虐待公婆只是一家私事嗎》、《現在我們應當怎樣做媳婦》。這是雨囡和婦女主任在村委的同意下召開的村民代表座談會、公公婆婆座談會、年輕媳婦座談會的原聲合成。兩個專題都譴責了虐待公婆的行為不但有違家庭道理,而且因為家庭是社會的基礎,所以也危害著社會公德。但專題指向,已非悍媳婦獨個兒,凡是三溇村近年里的不孝子孫都被涵蓋了。
道德的力量是無形的,卻是深厚的。一日午間,悍媳婦的阿公又顫巍巍地摸到廣播室,對正在播放第二個專題的雨囡說:“囡囡哎,你的功德無量哩!我媳婦那天到你家去鬧,回去后痛哭了一整夜,又呆呆地想了幾天,之后像是換了一個人,對我對阿婆都好得緊。所以看在我的老臉上,她的丑事兒不要再喇下去了,不可太傷了她的心,況且她已落月了。”
多么善良仁厚的心地!但雨囡邊點頭邊說:“我還想當面跟她談談,看她覺悟到啥程度。”
“也是,也是,”老阿公搓著大手說,“應當給三溇村各位鄉親有個明白的交待。”
次日播完音,雨囡邀了婦女主任前往酒壺溇。“悍媳婦”正把一盆臟水潑掉,看到她倆,臉騰地燒紅了,趕緊把腳盆塞給老阿公,扭頭躲進廚房里頭去了。她阿公迎著她倆,嘻嘻笑著說:“她剛給她阿婆揩了身,剪過趾甲。”
雨囡與婦女主任相視一笑,便走進廚房,輕聲軟語地問“悍媳婦”心里還有什么疙瘩。“悍媳婦”不加思索但很認真地說:“還能有啥呢!我也要當娘做婆的,我也要老起來的呀!”
回答就這么簡單、實在、概括。雨囡和婦女主任都非常滿意,非常高興……。
時過立冬,天氣還是那么暖和。但小雪只是一夜間,西北風摧枯拉朽而來,氣溫驟降到零度以下。雨囡剛制作完《一個媳婦的轉變》,廣播室進來了幾個人,都說是來道謝的。其中,兩個老人最有意思了。一個是銅勺溇的姜老太,她從“御身”兜里捧出一對茸茸鵝雛,對雨囡說:“那天我家鵝娘離了窩,被人驚落河里,慢慢游出外江去了。多虧你替我喇了幾遍,看見的人跑來告訴我,我追了回來。真險,要是再遲個把時辰,窩里的鵝子全涼透,那是神仙也救不過來,今年的過年鵝沒指望了。現在,一窩鵝子齊嶄嶄全出了,今天特地過來送你一對。我家的鵝坯大,你爹手法好,到過年,每只鵝能養十多斤,給你家過年添個鬧猛。”
還有一個仍是“悍媳婦”的阿公,他送來一大包紅花生和紅鴨蛋,笑得壽眉都顫舞著:“她生了!有荸薺芽頭的!昨天出院一回家就說,喜果喜蛋要先讓你吃。她說最對不住的是你。”
雨囡一樣都不肯收,兩個老人急了:“你是嫌我們給你添了許多麻煩?那我們只好下跪了。”
雨囡趕忙攙住兩位老人,說:“我受!我受!”兩位老人才歡歡喜喜地離開廣播室。
絨團團的兩只鵝雛,直著頸子朝雨囡咴咴地叫,仿佛是:“好姑姑!好姑姑!”
圓圓的紅喜蛋,似乎是“悍媳婦”那天躲進廚房里去的赧顏,又像是她新嬰的嫩臉。
雨囡不禁托腮遐想起來。幾個月來在《民聲》上面播出過的芝麻們、綠豆們、雞毛們、蒜皮們又一一鮮活過來,并且朝著她涌來,涌來。它們呼叫著,雀躍著;帶著笑,發著光;令她心跳,令她目眩,令她鼓舞,令她舒坦。呵呵,真是太有意思了!她輕輕笑出了聲。忽然,她瞥見左旁一本嶄新的、印有鐮刀錘子的筆記本——那是村委在前幾天發給她的。她把它拿過來,翻開扉頁,稍作思索,便提筆在上面寫下一行端麗娟秀的字體:
群眾利益無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