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小區拐角的樹仿佛生下來就老了。當這個古城最古老的住宅區建成時,樹已經站在那兒了;當這個小區最年老的人去世時,樹已經站在那兒了;當這個小區周圍的所有新區開始變老時,樹已經站在那兒了。
樹的呼吸像歷史的風聲一樣悠長。一個老得看不清年齡的女人說,她聽過這棵的呼吸聲。一個暴風雨之夜,樹的腔子里像是雷公和雷婆在打架,剎那虎嘯龍吟又悄無聲息。老樹一貫郁郁蔥蔥,綠如濃墨。早起的人們,未見旭日的清輝,先被枝頭的綠光刺痛了眼睛。綠不是星星點點,散散漫漫的,而是一片綠火的燃燒,一片翡翠的璀璨,那綠里呼吸著鴻蒙的風與水,噴發著生命的光和熱。
有一天,小區人們聽到了一種凌駕于一切之上的聲音,聲音像鞭炮一樣炸裂,唾沫如流矢一樣迸濺,滿天交織著怒與恨的風和雨。人們佇足觀望,懷揣著隱秘的愿望。又是這個女人,有人深知玄機,眼神曖昧。要么是這女人和婆婆鬧別扭,就罵空氣,空氣會一字不漏地傳遞給婆婆,這婆婆的壽命不折損才怪。要么是這女人和丈夫鬧離婚,鬧嚷了半天,無非是炫耀她的氣勢,她的猖狂。要么是這女人家遭了小偷,小偷真長眼啊,偷得正中人們下懷。要么是她養的狗狗在外面賣弄風情,玷污了她家的清高門第,她正在大罵勾引黃花狗女的英俊狗男,而她的狗狗正暗暗策劃著私奔。于是,一條街上都是女人的脂粉烈焰,誰也不想引火燒身。照樣的溜達,胡侃,下棋,殺價,照樣的無所事事,怔怔發呆。沒有人關心一個女人的聲嘶力竭的憤怒,如同沒有人關心一棵即將遭劫的樹。
直到女人突然消失,觀棋的人無意抬頭,才看到一條粉紅的褲衩在樹上風情招展,上面的碎點撲閃迷離。這個女人——不過是輕短的半句,省略的部分不言而喻。于是,觀棋的人又著迷于棋局中的鉤心斗角。風像踩著貓步的小偷,樹也陷入了莫名的寂靜里。殺伐聲在咫尺響起,恍惚的人們還沉浸在棋局的血腥中。
直到棋盤上忽然飄來一片綠葉,無風自抖,如果是風讓葉落歸根,葉不會抖成這樣。這是夏天,綠葉應該在枝頭融入自然宏大的聲色。于是,觀棋者的腦海里恍惚掠過那條被樹鉤破的粉紅褲衩,抬頭之余,一些鮮綠著的碎屑飄入眼瞼,一種尖利之聲凄厲地抽打著空氣,女人居然揮舞鋼鋸,霍霍向大樹,光天化日,鋼鋸公然實施謀殺。女人笑出猙獰的桃花臉,鋼鋸全力一搏,最后叫囂聲在天地間游走如絲。終于,半棵樹轟然倒去,半棵樹的疼痛無聲無息,女人的歡呼聲震小區。
三天后,半棵樹上的小花全部綻放,像滿天的星星,彼此堅守著某種誓言。樹沒有選擇開出大朵大朵的花,像一個花哨的女郎,樹選擇了在沉靜中明媚,每一朵花都是一星笑眸,笑眸深處,有冰雪的晶瑩。遙遠的混沌年代,樹曾經也是這樣的光華燦爛。在黯黯的俗世,樹高舉了天國的旗幟。
一個月后,半截樹不僅沒有停止成長,走向夭折,反而重振旗鼓,從哪里受傷,就從哪里愈合,樹像個曾經癱瘓的青春少年,大踏步地沖過五樓,直奔上帝之心。上帝在樹的心里,樹不在人的心里。女人終于不能自持,她浮光掠影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自家陽臺上幾盆浮艷放浪的俗花。當女人看到樹似乎冷漠似乎微笑的高昂頭顱時,她發出了比鋸樹時更巨大的聲音,這一次是失魂落魄的。生活的瑣碎、細節的糾纏、痛苦的支離構筑了女人生活的全部。女人完全不能理解甚至無端的恐懼。
于是,碌碌無為的女人便顯得特別忙碌。她到處探聽消息,聆聽動靜,希冀假手他人剜去心頭痛,以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義。與樹的對抗使她樂此不疲,精力非凡。每次走過這棵樹,她都高昂著頭,高跟鞋的篤篤聲像一招致命的飛刀聲。樹永是寧靜,比上帝的撫慰還要沉靜人心。樹不是大智便是極愚,它應該聞得到女人浮在空氣里的滿腔惡毒氣息。
女人是人,當然不能和一棵樹生氣,但是她有俗子的狡黠,她有豐富邪惡的想象力。上帝在某一天也喝醉了酒,意識逃遁,于是,叫一個酒鬼以110碼的速度撞到了樹上,醉鬼大難不死,在被醫生喚醒的時候,他還以為駕著逍遙之車尚在御風而行呢。醉鬼無話可說,女人抓住機會,把樹渲染到罪不容誅,其潛臺詞異常豐富:不是人撞樹,而是樹撞人。于是,向來寬己苛人的交通法官宣判樹以死抵罪。樹早已涅般木,升入天界,人宣布樹墮入地獄,永不超生。
于是,在一個有星無月的夜晚,頂著滿身星星的樹,被連根拔起,毀尸滅跡。樹在女人的視野里徹底消失。
不久,小區周圍都開辟了公園,公園里到處是嬌艷的花,蔥蘢的樹,雖然,那花是小家碧玉,那樹是矮人國里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