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保與我是同一個寨子的人。那時,我住寨子東頭,他住寨子兩頭,中間隔了一道山梁。多少年來,我總是把他與《西游記》中的牛魔王聯想到一塊兒。別無緣山,就只因他的塊頭特大和相貌奇丑唄!而今,大樹保的墳頭已經長出了數株可以遮風避雨的樹木,可是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依然如故。近年來,多次與父母在飯后茶余聊起他,大樹保在我的腦海里才又鮮朗可愛起來——
其實,大樹保留給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暮年時光。那時,我是六七歲的人,而他是六七十歲的人。童叟之別,對我而言,該是一幅何等荒誕的畫抑或一場朦朧離奇的夢!他的身材魁梧高大,四肢特別發達。尤其是一雙大腳板,足足有一尺來長。有人在他走過的雪地上偷偷丈量,足足容下了常人的兩個腳印。
大樹保常到地頭耕作或者上山撿柴,都得在我家門前的一條小巷里經過。他步子挺大,但步態緩慢。半天才慢騰騰爬上山梁。他把鋤把當成拐杖,斜斜地靠前撐起歇氣。遠遠望去,活脫脫就像冒起的一座小山峰。大人們遠遠地用手指著:“你看,大樹保!”好象這道山梁和大樹保都成了雞冠寨的一道風景線。稍歇片刻,大樹保才一拐一拐地走到小巷里。一般人走過巷子,只能露出半個腦袋,而大樹保過巷子,半截身子都沖得老高。他頭上綰著一根青布頭帕,腰間系著一只皺巴巴的皮鼓肚(當地的一種煙荷包),長著長長的臉,象個犁脖子,土黑土黑的怪嚇人。我們幾個小朋友躲在門縫里瞅,還調皮地喊:“大樹保”一一然后趕快鉆到床下和什么旮旯內藏起,巷子里如雷般傳來:“云宗兒子沒教好!”的罵聲(“云宗”是我父親的小名)。我們不敢出聲,既感到害怕又覺得好玩兒……
阿爸責怪我們不禮貌,他帶了幾把上等蘭花煙送給大樹保,并表示了歉意。大樹保說什么也不肯收下。他說:“娃娃家哪個計較?”炒了幾碗黃豆,還執意留下我父親喝酒。
“大樹保是個好人呀!”。這是阿爸常愛說的一句話。
大樹保姐弟三人,只因小時候父母向神樹許愿平安長壽,所以姐弟三人的名字都沾“樹”:大姐取名樹花,兄長取名為樹桃。他本人為樹保,只因身材高大,力氣過人,便在樹保前面加了個“大”字——故名大樹保。
兄長樹桃小時候很調皮。常愛在人家磨盤上偷偷灑泥沙,或在大路上拉屎設“陷井”。有人栽在“陷井”里弄得滿身都是屎,他就笑得前仰后合;大樹保雖也調皮,但他從來不這般惡作劇。為此兩兄弟各要各的,總是尿不到一塊兒。樹桃長到十四五歲時,又經常偷看婦女窩尿(當地人把解小便稱為窩尿)。一次,有位婦女在房背上打青稞,尿急了便蹲在檐角下方便,正好被樹桃仰頭瞅到。他得意地驚叫,那女人也驚叫,并甩石頭攆。樹桃拔腿就跑,女人邊罵邊追。此事被大樹保知道,他幫那女人追樹桃,追到水邊,一掌將其打翻在水里。當哥的樹桃要拼命,順勢從水里抓起一塊鵝卵石要打,大樹保鐵青著臉不說話,高高揚起一扇鐵锨般的手掌示威著兩個字:“你敢”!樹桃也乖巧,把手放回水中但還嘴硬:“哪個打你?難得打臟我的手”。說完蹲下身子沈起于來。那女人看到樹桃已是鼻青臉腫的,也就不說什么自個兒走了……
大樹保畢竟也才十二、三歲,他同樣好要好玩,童趣無限。同寨子的許多小朋友都喜歡結交他,甚至還有點巴結他,因為他們覺得同大樹保在一起非常有安全感。就是離開寨子數十里之外遇上了麻煩或威脅,只要打出大樹保的招牌,也還很管用。大家一起捉迷藏,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等等,無不開心盡興。只是相互的個頭懸殊太大,知道的就曉得是一群娃娃在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個大腦有問題的傻大個在與娃娃們瘋。大樹保很憨厚,他把兩三個小朋友馱在背上爬著走,任背上的“騎手”吆喝、鞭打。他還把一些小朋友舉到肩頭,放到頭頂,或者拋到空中“接皮球”。弄得大家嘻嘻哈哈,又驚又喜,好不自在!可是一回到家,父親要他念書做功課,他就感到不自在。捧上書本沒有一袋煙功夫,就呼呼地睡著了。一次父親要他背誦孫中山《遺囑》,他連開頭“余致力”三個字都背不出來。父親性急,劈頭給了一耳光。他哭喪著臉,捂著面頰不吭聲。父親執意要他背,他整死不開腔。無余,父親咆哮著吼道:再背不出來老子鍘了你的頭。一聲未了,大樹保“嚯”地站起來,健步跑到二樓將鍘刀拿下來,把亮锃锃的刀葉立起來,自己將頸子長長地伸進鍘框內,大聲喊出:“鍘、鍘、鍘……”父親怔了一下,趕忙將鍘刀收了起來。他氣得又跺腳又搓手,萬萬沒有想到這頭犟驢果真有這么犟!連連罵出:“這個逆子,這個逆子……”
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老家一帶害“窩窩寒”(現在稱為“流感”),由于當時缺醫少藥,一家一家死人。大樹保父親及姐姐樹花也在劫難逃:雙雙在兩三天內相繼死去。大樹保悲痛欲絕,他非常愧疚對父親的不孝,他把頭死死磕著地,很長時間都還留著污青的血.泡,他決心把自己的孝心孝道奉獻給母親大人,以彌補父親的恩情
大哥樹桃成家數年,可家政上嫂子說了算。大樹保的母親年輕時腿腳就有殘,他爸在世時相扶相攙,其他家人也感覺不出多少拖累,但老爸走后母親自理的難度一下子凸顯出來。母親又不好向兒子媳婦吐露,疼痛兇了只得暗自傷心落淚,企盼早一天在另一個世界與他爸相會。媳婦看得明白,她感到樹桃他媽是個累贅,兩弟兄不分家這日子甭想過伸展。他多次支使丈夫提出分家,丈夫總是嘴上答應卻不見真的行動,她感到萬分惱火。
樹桃夫婦有個兒子才七歲,名叫林強。子承其父,又調皮,又好耍,學習成績一直很孬。一次,林強的學習情況被老師向家長奏了一本,嫂子很氣,當著全家的面劈頭蓋臉打孩子,高聲罵道:“害瘟的,就曉得花錢,就曉得吃飯,你咋個不死?”樹桃輕輕制止了兩句,那嫂子愈發高聲:“小娃兒木腦殼,大人也是木腦殼,我這輩子咋個遇到你們了……”罵完后哭得淚水漣漣,痛不欲生。大樹保母親不敢支聲,暗自不住的唉聲嘆氣,不知往后的日子該如何是好。大樹保看得真切,她二話沒說,氣沖沖背著娘走出了家門。
大樹保把老母背到一個山洞里,簡單收拾一下,就打算定居下來。母親怪他倔強,擔心母子以后生活難以為繼,勸他還是下矮樁回家過日子:大哥樹桃也跑來勸說共建家業,但大樹保堅決不從。他向來言必行,行必果。他說:“跨出去的門坎矮,走回去的門坎高。糠吃得,菜吃得,就是氣受不得。大哥樹桃只好順勢依了弟弟。其實他倆夫婦滿心歡喜,巴不得攆了“老不死”省事,現在大樹保主動帶走老人另起爐灶,真是打起燈籠火把也難找到這等好事。他們之所以上門請請,無非是好在人面上有個交待——讓大家看到:這是大樹保帶走的,是大樹保耍過場!大樹保也懶得計較這些,他只是橫下決心把老母親伺俸好而已。
很長時間母子倆的生活都得靠大樹保幫工來維系。誰都知道他的勞力好,又肯出滿力,所以請他幫工的人戶倒還不少。農村里背柴、耕地、蓋房都是些重活,少不得青壯好勞力。而大樹保做一天活,抵得上人家做三天。例如修房子上大梁,有時需要七八人甚至十來人。從平地把大梁抬到數丈高的墻頭上,號子一聲接一聲,“螞蟻上樹”般護擁著,老半天才送到位;而只要大樹保在場,可就省事多了。他把“馬步”一蹲,背脊一弓,“嗨著”一聲,鋼爪一樣的手將大梁穩穩地扣在肩頭,一步一板地攀架而上。“咚”地將大梁放于指定位置。剩下的小梁、橡子、柱子之類,一應三下五除二,要不了多少時辰,全都收拾得順順當當,了了然然。主人心里如蜜,忙不迭迭端上一大碗青稞咂酒,敬上一兩枝蘭花把子煙。大樹保也不客套,仰頭就干了。點上煙邊做工邊叭啦地抽著,從來不肯閑空白吃。到了晚上主人擺上好酒好菜款待。他就主動提出能給老分點菜,主人不敢怠慢,滿嘟嘟盛上,大樹保就熱騰騰地端回孝敬老人。
他怕老母孤獨寂寞,就將她扶到洞口曬太陽。遇上做田壩活,就將老母帶到地頭。兒子在田間挖地除草,母親就在旁邊搭白說話。他們談莊稼、談收成,也談兒子的婿事。言寡的大樹保不再言寡。遇上母親高興,還要給兒子來兩首山歌,把母子帶到遙遠的年代,美好的時光。兒子看到母親高興,他自然也就高興,于頭的活兒也就看著長進。大集體時,一年難得看上幾場電影,而且多半是“壩壩”電影。大樹保也將老母背起來看。影片里的情節他也可能知之共.少,但他還是給母親指指點點,言之喋喋。老母也就欣然,越發問之多多……遇上冬夜的電影,母子倆也從不缺席,他把母親用被蓋包裹起來,有時母親還喊冷。大樹保就打開胸前的衣扣,將老母的于緊緊捂在心口上,用體溫慢慢暖和老人家……
四十出頭的人尚未成親安家,親戚朋友都替大樹保操心,老母親更是急得吃不下飯。三番五次要兒子早點打主意。無奈,大樹保就托付隔房舅舅保山出面相親。還巧,不到兩月就有了點眉目。對象是星上寨陳順保的幺女兒香云。可惜,半年前就是個寡婦了。大樹保有點猶豫,但拗不過母親和舅舅逼迫:“還挑三選四個啥,太陽都過中天了。”樹保也明白,自身條件的確也日過午時,只好將就了事。一日,舅侄倆背起咂酒、豬膘等禮物前往陳家吃小酒(初定婚)。不料陳家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要求不住巖洞建新房,二是老母親送交老大樹桃贍養。大樹保聽后火冒三丈,拉起舅舅氣沖沖轉身跨出陳家大門。他在大門外高聲嚷道:“人無父母身從何來?”
翌年,老母親病逝,陳家主動前來提談親事,并且放棄修建新房的條件,大樹保一口拒絕了。自此,從未再提過親事,以至終身未娶。
我們看到的大樹保,已是垂垂老態的大樹保。他像一頭年邁的牛:木木地瞪著眼,有氣無力地喘著氣。誰料得當初的他是那樣的精神,那樣的骨氣,那樣孔武有力,那樣忠厚孝道。這些都是昨天的故事,我輩后生哪里知道呢?
沒有多久,小巷子里已經數日沒有聽到“大腳板”的叭搭叭搭的腳步聲,山梁上的那道風景線也只剩下山梁自己了。“大樹保哪里去了呢?”寨子里看慣“風景”的人們開始警覺和不習慣起來。
幾天以后,人們才知道,原來這個巨人已經走了。他被絆倒在山洞前的那塊石階上,他還固執地以為自己跨得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