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兒子

兩年前，受邀前往阿師專為學生做文學專題講座。會問與詩人羊子相識，并知道了那首紅遍大江南北的《神奇的九寨》的歌詞，就是羊子先生的大作。因先前不曾讀過羊子的其他作品，也就沒有深談，心中只是平淡地想著，我又認識了一位文學人士罷了。

專題講座畢，我們一行前往桃坪羌寨參觀，羊子當導游，一路上深情地為我們講解羌族歷史。于是，我知道了羊子是羌人，知道了羌族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老的民族，也是一個充滿苦難的民族。因為對這個民族的感動，我開始注意羊子。

那天的午飯是在寨子里吃的。大家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也不知喝了多少。其間有一個細節打動了我。羊子頻頻舉杯以主人的身份向我們敬酒時，也在為身旁的牛放兄敬酒，但牛放兄因身體原因，不善飲酒，而一聲清脆的碰杯聲后，羊子是一飲而盡，牛放只是象征性地喝了點。羊子不斷地重復，他在文學之路上行走，牛放兄是個領路人。羊子以飲酒的方式表達著他對牛放兄的感激。觥籌交錯之間，我們也看到了羊子的豪氣。再后來，大家是醉得一踏糊涂。羊子與牛放抱頭痛哭。兩個大男人，在石頭砌成的房子里，就這么哭著，以酒后的淚書寫著彼此的情誼。那一刻，我流著淚仰望大山，內心是那樣的激動：羊子，這位羌族朋友我交定了!

二

回到都江堰后，我常與羊子有了電話聯系，這新朋友我太喜歡了。多年以來，我有個習慣，只要是我的心認定的朋友，也不管對方的感受如何，該打擾時就打擾。我也習慣朋友以這種方式來與我交流。誰叫命運使我們成為朋友了呢。

后來，我又去了汶川，因為那里有我的朋友羊子。我們見面從不說詩歌。我們只在一起喝酒。羌族是個愛酒的民族。他們獨創了咂酒，并有詩寫道：萬顆明珠一壇收，王侯將相也低頭，雙手握住朝天柱，吸得黃河水倒流。從此詩中我們看到了羌人的和諧與豪氣。其實羊子與我一樣，也不勝酒力，幾杯下肚，我們便開始大談外國、女人、生存等天南海北的話題。

特別是生存的問題，我們都很感興趣。當然，這生存包括外在身體與內心世界的生存。不難看出，我們追求的多是精神存在。不知怎的，羊子在生存這個詞里讓我很感動。羌族的生存很不易，經歷了大遷徙，經歷各種自然災害和磨練，才得以定居在岷江流域。因為苦難的民族史，羊子同他的族人一樣，能在任何環境里克制自己，這是一個民族的韌性。作為《神奇的九寨》的詞作者，本應借著這名兒，去天南海北地闖一闖，但他就這么安靜地生存在大山里。他也從不提那歌詞。羊子的詩歌創作也是安靜的。這么多年了，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創作，也不管詩歌世界的喧囂與浮動。

三

讀到羊子的詩歌已是2004年的事情了。他贈送了他的詩集《大山里的火塘》給我。初讀詩集中的詩，有這樣的感受：羊子在為詩而詩，他的詩歌少了隨意，自然也就少了靈性。我喜歡的詩歌是那種從酒杯中恣意流淌出來的激情和感覺。

這一年多以來，我還是常在讀羊子的詩句。可以說，我是從《羊子的風度》進入羊子的詩歌世界的。就那么幾句，讓我玩味再三：

星光燦爛在午夜，在清明，在野人的明里

空氣的瀑布里懸掛一叢叢松樹，桃樹

松雞搖著絕美的翅羽，鹿子抬了一眼看

羊子的歌聲從時間的攔腰寂然橫過

天地間驟然響起魔鬼與仙女的齊聲慟哭。

我常常固執地認為，每一句詩，都與其作者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我們可以想象，那是一個山中的夜晚，有些失落，有些寂寞的羊子，唱起了《神奇的九寨》。忽然問，或許我的朋友羊子會大吼一聲，他媽的《神奇的九寨》!爾后，是長久的寂靜。我們，至少是我，在這一瞬間，才讀懂了羊子獨特的詩歌。

四

我還是想從《羊子的風度》進入羊子詩歌的世界或羊子的世界。多少年來，我堅持一個觀點：詩與生活的細節有關。就像我們熟悉的詩句：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一句“閑敲棋子落燈花”，就傳神地點染出了生活的細節。這個信手拈來的生活細節所表現的是復雜的心情和復雜的情緒。你還有比這更好的表現手法，來描畫出詩人當時諸如期待、失望、惆悵，還有等待又明知等待無果的情緒嗎?

當我們把羊子作為以心換心的朋友，關注了細節中的羊子，也許就能讀懂羊子的詩了，就不會常說羊子的詩“太硬”了。

詩總會打上詩人自己性格的烙印。一切好詩，都有詩人獨特的感受。而詩人獨特的感受，就是充分表現詩人自己的個性的，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羊子是獨特的，羊子的詩歌也是獨特的。《從聲音的對面擊中要害》一詩，就有了羊子的性格烙印，我們讀讀其中的一節：

背后一片山水將我特別喂養，無語支撐

我的出現是一個群體狀態的浮出水面

我的胸部，包括整個身體的穿行世間

透明得像背水一戰的凜凜將卑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叱咤風云的美，開遍故鄉千山萬壑。

所以多年以來，我堅持一個觀點：詩是表現詩人情緒的，讀得懂，讀不懂，就要看讀詩的人，能不能神奇地進入詩人創作狀態中的情緒氛圍。當然，還包括詩人的成長背景。

五

讀羊子的詩，你必須了解羊子，或者了解羌族這個民族。羊子的詩在當今，決不是什么優秀的詩。但我們還得讀。讀多了，你會讀出兩個字：生存。讀多了，就會讀出讓你久久回味和咀嚼的獨特的羊子的韻味。

《神奇的九寨》并沒有給羊子太多的光環。羊子只是活在他的詩歌世界里。這是很多人不了解的。當你讀懂這些時，你就讀懂了羊子，讀懂了羊子，也就讀懂了羊子的詩歌。

大山中的羊子，大山里有羊子。我們只是偶爾去山中走走，有時，真的讀不懂大山。但大山的力量我們會知道的，它讓我們氣喘吁吁。

我的朋友羊子就走在山中。也許，行走山中的他，也有讀懂水的溫柔之時。

做個山水中的羊子如何?

這是我在2006年1月15日酒后，重讀羊子詩歌的感想。我想，在此時，我讀懂了羊子以及他那浸漫著獨特的羌族味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