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渡

春節將近，報社安排我去采訪年俗。我有點為難，年俗那么多，采訪哪一種呢？

父親說，你去采訪打糍粑吧，順便到彭家渡去看看。父親說時，他昏花的老眼里跳躍著火花。

我也有些激動。彭家渡，這是我和父親多次去過的地方。父親的繼父就在清江那邊住，凡是去爺爺那里，我們都要在渡口上先歇一會兒。每次父親都要跟擺渡的彭老大吸上一桿煙，擺些新聞舊事。我則在河邊玩耍，打漂漂石，看鴨子鳧水覓食。

這時，彭老大的女兒桂香就給父親他們送茶水來了。她提一只砂罐，拿兩個土碗，倒滿茶，雙手遞給父親，“您喝茶”，聲音細細的，脆脆的。父親接過茶，未喝先夸幾句，你看小桂香多秀氣，多逗人喜歡，長大了肯定放得了個好人家。受到贊揚的小桂香不好意思，紅著臉走開了，去幫他爹解纜繩。又來了幾個過河的。

只見彭老大在鞋幫上磕掉煙灰，走到船邊，把船抓牢，讓乘客們上船，待大伙兒坐穩了，他一步跨上去，將蒿一點，船便離了河岸。桂香則去搖槳，那槳太沉，她力氣小，小臉漲得通紅，細胳膊像樹枝，在風中搖動。喉嚨里呼呼直喘氣，像扯風箱一般。彭老大高叫，要桂香把竹蒿拿著，自己去搖槳。一面向大家笑笑，似乎是致歉，剛才弄得船有些搖晃。乘客們并不在意，倒是以欣賞的眼光望著這個勇敢的小姑娘。

乘客們上岸時，紛紛掏些東西給父女倆，表示謝意。多半是草鞋襪子蘿卜苞谷棒一類東西，也有給錢的，三分兩分五分一角不等。父女倆堅持不要，說生產隊給了工分的，不能收。而乘客們堅決要給，并且擱下就跑了。彭老大要女兒去追，但桂香怎么追得贏那些大人哩。

過年前后這段，乘客多半是給糍粑，大的，小的，圓的，方的，糯米的，高梁的，小谷的，一堆兒擱在船尾上。這時，彭老大便要桂香端一撮桔子，挨個兒給大家發，說帶在路上解解渴。或把剝好的柚子分給大家吃。

那段時間渡口熱鬧，打年貨的，拜年的，一撥一撥地來。還有不少人是來打糍粑的。本來河兩岸有不少地方可以打糍粑，但大家都喜歡來彭家渡打。彭家父女熱忱好客，打糍粑的來之前，桂香就把石碓窩洗刷得干干凈凈。打糍粑時，只要有空，彭老大便銜一桿煙，操起一根木棰，幫人打。打到高潮處，彭老大往往放下煙桿，脫掉棉衣，用力猛打，只聽得″啪啪″之聲，一陣緊似一陣，像修屋打夯。桂香則在一邊幫人按糍粑，只見她把打融的糯米團一坨坨揪下來，擱在簸箕里，然后用力捏起來，一會兒，一個圓圓的大大的糍粑便在她靈活的指間滾出來。

若打糍粑打晚了，父女倆便挽留別人在家住，把疙蔸火燒得大大的，把自家的糍粑從水缸里或木盆里撈出來，洗干凈，抹干水，在火邊烤，烤熟后，便在里面放些塘，卷好，給客人吃。．．．．．．

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彭家父女如何呢？還在擺渡嗎？有空還在幫別人打糍粑嗎？

我心里裝著這些疑問，去找村支書，請他領我去彭家渡，協助我完成這次采訪任務。村支書早年當過兵，人很爽快，立馬引我前去。邊走邊向我介紹彭家父女的情況。

……女大十八變，原來瘦小的桂香變得豐滿標致了，那臉雖經江風刷和日頭曬，有點黑，但黑里透出紅，有一種青春的魅力。她把頭發朝后梳著，用一根白手巾打個蝴蝶結，走路一搖一搖的，現出了活潑與俏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清江兩岸不少后生來求親了。那段時間，給桂香做媒的踏破了門檻。可誰也沒想到，桂香后來竟嫁給了一個瘸子。

說來湊巧，瘸子和幾個社員扯秧子過河，一個老漢未站穩，栽了下去。他在水里掙扎著，身體直往下沉。情勢危急，瘸子猛地跳入江中，去拉老漢。老漢緊緊箍住瘸子，瘸子本不善于游泳，又被老年人死死抱住，連嗆幾口水，慌亂中，身體也在往下沉。驚險時刻，桂香把篙朝他伸過去，瘸子一把抓住，船上人七手八腳，一起用力，把瘸子和老人扯上船。

瘸子嗆了水，咳嗽不止，還夾了血絲，身上發燙，病倒了。彭家父女安排他在石屋里養病，一面去山上扯些草藥，熬了給這位“英雄”喝。那年月，生活困難，沒什么好吃的，好在乘客們給的有幾個糍粑，父女倆舍不得吃，放在石水缸里泡著。桂香在四叔家要了點剩飯，煮成醪糟，每頓切幾快糍粑，放在醪糟里，盛了給瘸子吃。有時，還在里面打上一個荷包蛋。

半月后，瘸子病好了。欲走時，彭老大卻感了些風寒，四肢無力，渾身酸軟。瘸子就留下來，替彭老大劃船。無乘客時，就幫桂香做些薅草挖田之類的活兒。小伙子干活很賣力，尤其是打糍粑，那勁兒真大。四月間，已有些熱了。他索性脫去對襟和內褂，露出粗壯的胳膊，狠勁地打著。桂香在一邊捏粑粑，抬眼瞧見瘸子那一身強健的疙瘩肉，不禁臉紅了。

彭老大病好后，瘸子要走，桂香依依不舍地送他。在大灣邊，瘸子忽然回身捉住桂香的手，說，桂香你嫁給我吧。那一刻，桂香竟然沒抽回手去，或者她早就有意思。她說，你答應一件事，我就依你。瘸子激動地要哭，莫說一件，十件百件都答應。桂香說，你要到我家來，我不會離開小石屋的。我要照顧爹，還有這個渡口。瘸子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瞬間就消失了。他滿口應承下來。

第二年花朝節，瘸子和桂香結婚了。喜日，彭老大專門做了一個篩子大的糍粑，用了十幾斤糯米。還用印子殼印了兩面圖案。一面是桂花飄香，一面是鴛鴦戲水。他把大糍粑交給桂香，說，按風俗，嫁女出門要送大糍粑，招婿也一樣，我送你們一個大糍粑，愿你們夫妻恩愛，愿我們一家團團聚聚，圓圓滿滿，不散盤。

然而……支書欲言又止，面有傷感之色。我已被桂香一家的命運吸引住了。便催促他快講。其時我們已快攏彭家渡了。清江從峽口里奔涌而出，到彭家渡水勢變得平緩，江面較寬，一派碧綠清澈。兩岸是密密匝匝的竹林。那塊塊梯田沿山而上，層層疊疊，很耐看。彭家小石屋就在江邊的斜坡上，屋后一根大桂花樹，現在不是開花的季節，但似乎也有馨香飄來。

桂香和瘸子也還算恩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日子清苦，一家人聚在一起，也有諸多樂趣。第二年桂香便生了個小子。

日子就這樣過著，平平靜靜，如慢慢流淌的江水。而那幾個彈棉絮的浙江人來了后，桂香家平靜的日子就被打破了。浙江人見瘸子機靈，便要收他為徒。瘸子求之不得。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生活緊緊巴巴，不如跟他們去彈棉絮，找幾個活錢用。他干脆跟生產隊簽了協議，去搞副業。

他們先在鄂西一帶彈，后來坐船到宜都，又從宜都坐車到了浙江。在那邊辦起了棉絮加工場。他中途回來過一次，要接一家人下去，彭老大不肯走，說七老八十了，下去做什么，在這里為鄉親們劃劃船，和村里人說說話，好些。桂香也不去，說要在這里陪爹，擺渡。她反問瘸子，你當年怎么說的？這么快就忘了？瘸子無言以對，坐在條凳上，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半晌，他站起來走出石屋，甩下一句話：我找了錢就回來。

可一直到彭老大去世，瘸子都沒有回來。聽說他這些年辦服裝廠發了，在浙江包了個“二奶”，還生了個兒子。桂香聽說了這件事后，冷笑了一聲，什么也沒說，徑直下河搖船去了。她兒子初中畢業后，回到小石屋，幫母親撐船。交通局每月給母子倆補一點經費。

“過河喲——喂——”河那邊過來幾個人，背著，挑著，邊走邊喊。立刻，從石屋里走出了一男一女，迅速下河，解纜撐船過江。那搖漿的女人肯定是桂香，雖隔得較遠，我似乎看到了她那雙憂郁而堅定的眼睛。

責任編輯姚逸仙

鄭以 男，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土家族，１９５４年１２月生，大學文化，作過農民、教師、宣傳干部、報社記者，２０世紀８０年代初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先后在民族文學、長江文藝、芳草、經濟日報、中國民族報、中國旅游報等多家報刊雜志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多篇。現供職于恩施市文體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