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散文與通俗散文

散文是一種貼近人生，直面人生，思考人生的藝術。它把作者對人生的思考用最直接的語言表述出來，引發讀者對人生進行思考，因此，我們稱它為“有意思”的藝術。上世紀９０年代，散文創作呈現出“熱門現象”，與此同時，“文化散文”、“俗化散文”等理論術語相繼出現在諸多評論文章中。但是，多數理論家把重點放在了“文化散文”方面，認為這是突破傳統散文的新標志，是中國新散文發展的方向。這些論述無疑有其正確的地方，但由于過分執著文化散文而忽視了新散文現象的全貌，便招致了一系列負面影響。所以，應該全面地客觀審視新散文現象，不能以偏廢全，也不能因個別現象而阻礙新散文的嘗試與探索。

我們認為：新時期的散文是對撥亂反正前那種抒情散文模式的反叛，整體上表現為兩大景觀：一是以文化思考見長的文化散文，一是以平凡人生的喜怒哀樂為題材的通俗散文，姑且稱俗化散文。這兩種傾向的散文在直面人生、思考人生的深度與廣度方面都突破了前此以往散文的舊格局。前者對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進行認真地思考，迎合了知識界的閱讀心理，后者對普通大眾的生存需求進行了有意思的表現，適應了普通讀者的生活情趣，它們共同開創了一個廣闊的閱讀市場，刺激散文創作形成一片繁榮景象。尤其是后者——俗化散文，因為擁有廣大的讀者群體，發展速度更快，覆蓋面更廣，幾乎遍布各類報刊。理論界只重視文化散文而忽視俗化散文，無疑不利于全面準確地整理和評價新時期的散文現象。研究新時期的散文現象，就應該對這兩種傾向的散文都給予足夠的重視，從宏觀上整體把握，正確闡釋，客觀評價，從而促使新散文創作健康發展。

史鐵生說：“我看是有三種文學：純文學、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

純文學是面對著人生的困境。譬如對死亡的默想、對生命的沉思，譬如人的欲望和人實現欲望的能力之間的永恒差距，譬如宇宙終歸要毀滅那么人的掙扎奮斗意義何在等等，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問題。……當看見一個嬰兒出生和一個老人壽終正寢的時候，我們無論是歡呼還是痛苦還是感動還是沉思，都必然地忘掉了階級和制度，所有被稱為人的生物一起看見了地獄并心想天堂，沒有這樣一種純文學層面，人會變得狹隘乃至終于迷茫不見出路。這一層面的探索永無止境，就怕有人一時見不到它的社會效果而予以扼殺。

人當然不可能無視社會、政治、階級，嚴肅文學便是側重于這一層面。

通俗文學主要是為著人的娛樂需要，人不能沒有娛樂。它還為人們提供知識，人的好奇心需要滿足。”^①從這個意義上講，純文學和嚴肅文學都立足于文化思考，引導人們高尚生存，而通俗文學則是立足于普通人的生活感受，關懷老百姓的現實快樂。

文化散文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很多學者論述這個問題時都泛化了９０年代的特定性，把五四以后的散文都包括進去，甚至推出周作人、林語堂等人做文化散文的代表，這樣容易使散文研究誤入岐途。我以為，９０年代提出“文化散文”這個概念，是以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為對象的，為區別起見，不妨說新時期的文化散文是《文化苦旅》開其先河的。其后，一些學者、文論家、小說家也先后唱和，各自從歷史學角度、社會學角度、心理學角度、哲學角度等抒寫文化感悟與思索，如周國平、鐘鳴、張志揚、史鐵生等，遂形成文化散文之浪潮，引起整個文壇的注目和震動。

俗化散文是漸漸走俏的，很難嚴格出它的產生時期。大略而言，８０年代末似乎就出現了，而且沒有一個突出的代表人物。它是當代中國人在政治理想破滅之后，世俗幸福觀念逐漸覺醒這一生存現象在散文領域的反映。這類文章多寫人生瑣事、生活情趣，津津樂道于煙酒茶棋、花鳥蟲魚、烹調服飾、乃至婦道夫道，頗受普通讀者的歡迎，報刊雜志爭相刊載，以迎合讀者的趣味，遂成一大景觀。其作者隊伍以女性和文學新人為主力。當然，像賈平凹這樣的散文大家偶爾也會寫出《笑口常開》一類的通俗散文。我們目前還不好也不必對文化散文與俗化散文孰是孰非進行蓋棺定論，但有一點必須申明，即圍繞著余秋雨散文創作到底是文化還是俗化的批評與爭論，既有助于促進俗化散文的發展，也有助于促使文化散文作家深入反省而趨于成熟，推出更有份量的散文作品。本文旨在對這兩大類散文各自鮮明的特征做出區分，以資互相對照借鑒，推動散文的發展。

首先，文化散文重視情思，以思考的深、新、奇見長，追求作品的文化品位，表現作者的文化修養和理想人格。文化散文的作者多是具有較高文化修養的人，它們的人生本身就是追求生存品位、理想人格的歷程，它們對于生存的思考自然也是這種生存追求的結晶。《我與地壇》表現了史鐵生的真切自然；《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表現了周國平的坦誠明快；《文化苦旅》表現了余秋雨的淵博儒雅等等。而俗化散文則重視情趣，以感覺的細膩、敏銳見長，追求作品的生活氣息，表現作者的世俗品行和現實欲求。俗話散文的作者多是世俗人生的執著者，幸福生活的追求者，他們的生存樂趣自然也就流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如《享受沒錢的快樂》、《我想有錢》、《懶得逛街》等等，這些作者從平淡的生活中咀嚼出一點生存的情趣，讓普通人在笑聲中認同他的生活感覺，從而贏得了讀者。

其次，文化散文從廣闊的社會文化背景中思考現實的人及其生存狀態，作者把自己的現實感覺融入歷史的、心理的、哲學的、倫理的文化氛圍中去表現，作者對現實的態度往往是含蓄而達觀的。讀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張志揚的《墻》，很難直接把握作者的現實感，只有深入社會歷史、哲學、心理、倫理進行思索，才能領悟作品的深層內涵。俗化散文直接從作者的生存境遇出發，感受自己的被拋境遇，表現自身的生存欲望，完全是作者當下現實感覺的自然宣泄，作者對生存境遇和現實人生的態度是直接而執著的。在社會轉型期，報刊上的“海邊風景”、“下海感覺”、“多味人生”一類文章，都直接表現普通生存者當下的現實感情與感覺，以其感覺敏銳，貼近生活，而頗受讀者歡迎。

第三，文化散文側重于從人的社會關系方面思考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探索怎樣做人的問題，這類作品往往具有一定的社會批判意味，人在社會中做人，受社會的約束，對社會進行改造，在社會中取得做人的資格，在社會中追求做人的價值與意義。張志揚在《墻》中展示了那個特定的社會背景對人的考驗與摧殘：作品引用改編過的柏格曼的《母親之死》，對照安徒生與葉琳娜·瑰喬莉的愛情，表現在特定社會背景下追求美、追求善良的人生悲劇。通過思考探索，他真切地感到，人有追求就會有犧牲，所以，他大聲向世人宣告：“我必須在橫逆面前承擔自己的罪責以便挺身為一自由人。”雷達、樓肇明、謝冕等人的散文都讓讀者感受到作者對社會與人生關系思考的深刻與獨特。俗化散文直接從個體生存體驗出發思考人生的歡樂與悲傷，探索怎樣才能獲得此在幸福的問題。它直接把人的幸福和快樂作為最終的目的，最大的價值來對待，直接肯定人的現實追求的合理性。它表現飲食男女的日常人生，從男歡女愛，生兒育女，謀生發財，衣著飲食，家庭悲歡中咀嚼生命的趣味，尋求人生的快樂。如《愛你沒商量》、《營造更多的溫馨》、《買衫記趣》、《我吃肯德雞》、《男人的一半是金錢》等等，這些文章都表現出尋求幸福快樂是自己的事，與社會無關。它認為，在任何社會中個人都會追求幸福，有幸福人生就有樂趣，無幸福人生就干癟無味，人生最大的趣事就是獲得幸福，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過得不幸。人生到底有趣或無趣，幸福或不幸，關鍵在于生存者自己，社會環境只起次要的作用，因此，它避免對社會的思考與批判，適應商品化時期普通讀者的心理。

第四，文化散文從生活出發，又力圖超越現實生活，“心游萬仞，視通千載”，高遠的人生志向使它的理想主義原則發揮主導作用，忽略個體的生存境況，把思考的焦點直接指向人類整體生存狀態。周國平思考死，史鐵生把自己與地壇聯系起來，鐘鳴從第五元素中感悟人類整體的生存發展。而俗化散文則直接沉入生活之中，從小我出發，用快樂主義原則指導人生，評判人生，把思考的焦點直接對準個體生存者，展示蕓蕓眾生的家長里短，吃喝拉撒睡，米面油鹽醬醋柴，通過個體生活的瑣屑細節，表現特定時期普通人的生存狀態，感情世界。咀嚼自身的痛苦體驗、關心自己的當下感受，是俗化散文的突出特點。

文化散文與俗化散文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目光遠大，為讀者展示人類生存發展中諸多高尚的事情；后者關注當下，為讀者展示個體生存發展中關乎幸福快樂的事。兩類散文的共同點是，都把目光聚焦在人的生存狀態方面。文化散文是從人的社會的、歷史的、心理的、哲學的文化背景上來透視人的現實生存狀態。俗化散文直接表現人的現實生存狀態。由于這兩類散文都對人進行思考，都竭力把人的生存狀況化作有意思的形式，因而，它們都受到讀者的歡迎。這說明了文學只有始終扣緊人學主題，關心人類的生存發展，才能受到讀者的欣賞和重視。散文的這種情況反映出中國社會進入９０年代以后，隨著經濟變革，人們的主體意識陡然增強，如何在新的生活世界中活出一個有個性的自己，已經成為人們心靈深處焦慮的問題。文化散文從人類生存的歷史縱深維度上思考回答這一問題，俗化散文則從生存的直接感悟上啟示讀者，兩者達到殊途同歸的藝術目的。正因為如此，文化散文與俗化散文在當今的藝術殿堂里具有著不可偏廢的價值和意義。

文化散文與俗化散文的同時出現是中國社會進入特定歷史時期的必然產物。一方面，中國的讀者群文化修養、欣賞水平差異較大，高層次與低層次的文化群體區分鮮明。散文和其他文學體裁一樣，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要同時面向這兩個層次的讀者，滿足他們各自不同的閱讀需求。一般來說，較正規的文學期刊，多以文化散文為主，適應知識分子的閱讀需求；而一些報紙副刊和地方晚報以及流行期刊則以俗化散文為主，滿足普通讀者的要求。另一方面，中國社會的重心正在由政治生活中心向經濟生活中心轉型，在這期間，知識分子長期接受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立法意識很難一下子改變，因而總是從人類社會整體，從社會理性來思考人生，以立法者的身份思考天地自然和社會人生的文化散文便應運而生；普通百姓由于長期生存于社會的邊緣，沒有重整天地自然和社會人生的機會和能力，整體意識也不強烈，因此他們特別在乎個體當下的現實感受和體驗。于是，一些初入文壇的青年作者寫的躲避崇高、去消神圣、品味現實人生的俗化散文，很自然就贏得了關心自己更勝于關心群體的那部分讀者的喜愛。

但是，我們必須看到，文化散文和俗化散文由于各自的缺陷而存在著潛在危機：文化散文由于理性因素過多，往往會窒息鮮活的生活氣息——掉書袋的表達方式顯得過于迂腐，加之僅僅執著于高尚而忘掉了幸福，強調理想而忽視快樂，在一些極端的作品中，往往給讀者呈現出一種有頭無身的畸形人生。俗化散文則由于多從身體感覺出發，在一些極端化的作品中，常常為了現實幸福而忘了高尚追求，強調當下快樂而忽視終極理想，給讀者呈現的多是一些有身無頭的病態人生。兩者都不是表現和構建健全人生的理想散文。

理想的散文應該是理性與感性的交融統一，它所思考和表現的應該是有靈有肉的人生。在這樣的散文作品中，讀者既能直觀到宇宙自然的生香活意，又能品味出社會人生的文化蘊涵；既能感受和體驗現實幸福，又能追求和向往遠大的理想，從而達到雅俗共賞的程度。當然，理想散文的創作，有賴于作者們人生修養的進一步加深與提高，藝術思維的進一步開拓與發展。只有思維更自由，更具個性，人才會為了追求高尚的理想而幸福快樂地生活，為了幸福快樂地生活而追求高尚的理想。只有這樣的散文創作才更有意思、更動人、更接近于雅俗共賞。如果思維還停留在過去的水平上，把高尚和幸福，理想和快樂當作水火不容的對立物看待，那么散文就只能表現一些不健全的意思，讓日益健全的讀者產生厭煩和排斥感。因此，關鍵還在于思維的突圍和創新，缺乏創新必然引來批判。有人批評余秋雨時就說，他的文化散文對人的本質與歷史探索的結果與百年前的啟蒙運動并無差異，走不出歷史的圈子，并沒有什么新的思想，“說穿了，《文化苦旅》的精神實質就是一種毫無新意的感傷情調。”^②雖然這種批評有點過份，但也說明新文化散文存在著思想突圍和文化創新的不足。新散文的生存和發展需要一種新思想，只有它才能改變和提升散文的現狀，才能激發新的情緒與感覺，才能有新的文學創造。這種新的思想需要那些感覺敏銳同時思想發達的哲人來實現。秦晉在１９９３年就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散文的現代意識，突出表現為大眾意識、現代意識和思辨意識，即走向普通人的生活，走向當代人的心理，走向人生的縱深思考。這種觀念轉化是對典雅、空靈、輕淺的反駁，是對舊模式的否定。它從一種新的角度上揭示生活、窺探真理，它更富有生活實在性和思想深刻性，更擁有一種普遍的永恒的情感和精神。”^③而這種散文意識或境界有賴于學者生活化，生活學者化的進程。

責任編輯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