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我剛滿13歲,一天,我從弗雷斯諾市中心騎自行車回家,車上捎著一架勝利牌手搖留聲機和一張勝利牌唱片。
那架留聲機在1935年我去歐洲旅行時,把它送給了基督教救世軍??墒?,那張唱片我始終保存著。我對它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我之所以特別喜愛它,是因為每當我聽這張唱片的時候,就想起當初我挾著留聲機和唱片走進家門的情景。
留聲機花了我10元錢,唱片0.75元,兩樣東西都是全新的。錢是我當電報員掙的頭一個星期的工資。買完這兩樣東西,還剩下4.25元。
母親剛剛從古根海姆工廠回家。從她臉上的神色可以看出,她干的活兒是裝小瓶的無花果罐頭。我知道,罐頭食品工最不愿意裝這種小瓶罐頭。因為裝小瓶罐頭干上一整天只能掙1.5元,最多不會超過2元錢;要是裝大瓶的罐頭,就可以掙到3-4元錢。這個數目在那個年頭是相當可觀的。
我抱著留聲機滿心歡喜地走進家門。母親看了我一眼,從眼神中留露出她那天干的是裝小瓶罐頭的活兒。不過,她沒說話,我也沒吭聲。我把留聲機放在客廳的圓桌上,又把唱片取下來,正反兩面檢查一遍。這時,我覺察到母親正在注視著我。就在我搖動留聲機的曲柄時,她終于開了腔,語調又溫和又客氣。我心中有數,這意味著她對眼前的事并不贊許。
“威利,你在那兒擺弄的是什么玩意兒?”
“這叫留聲機?!?/p>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架留聲機?”
“百老匯大街上的克萊·謝爾曼商店?!?/p>
“是他們送給你的?”
“不,是我買的?!?/p>
“你花了多少錢,威利?”
“10元錢?!?/p>
“10元錢對咱們這個家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也許這錢是你在街上撿的?”
“不,這錢是我給郵電局送電報掙的第一周的工資,還有這張唱片花了0.75元?!?/p>
“那么你從第一周的工資里拿回來養家的──付房租、伙食、添衣服──共是多少錢?”
“4.25元。我每周工資是15元?!?/p>
這時。唱片已經放到留聲機上。我剛要把機頭放在轉盤上,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最好別再擺弄下去,還是逃走為妙。于是,我撒腿便跑。后廊上的紗門砰的一聲,我跑了出來,緊接著又砰的一響,母親追了上來。
當我圍著房子奔跑時,我意識到兩件事:首先,那是個美麗的夜晚;其次,萊文·凱馬爾揚的父親──一位非常嚴肅的人,正站在馬路對面的家門前愣神兒瞧著我們,興許還有點驚訝。毫無疑問,塔庫希·薩羅揚和她兒子圍著房子跑決不是為了鍛煉身體,更不是進行什么體育比賽。那么,他們究竟為什么跑呢?
出于睦鄰關系,在我要跑回客廳時,我向凱馬爾揚先生行禮致意。一進客廳,我急忙把機頭放在唱片上,然后趕緊躲進飯廳。從飯廳里,我既可以觀察到音樂對母親所產生的效果,在必要時還可以逃到后廊上,再跑到院子里去。
母親剛回到客廳,唱片的音樂開始從留聲機里傳了出來。
有那么一會兒功夫,母親對音樂似乎根本不理會,還要繼續追趕我。
突然她停住腳步,也許只是為了喘口氣,也許是在聽音樂──當時我說不準。
隨著音樂繼續演奏下去,我不能不注意到母親要么是累得跑不動了,要么就是確實在聽音樂了。過了片刻,我發現她的的確確在傾聽了。我看著她來到留聲機旁,而不再追趕我。我們家有6張藤椅,還是1911年我父親活著的時候留下來的。只見她搬了一張到圓桌邊,坐了下來。這時我注意到母親臉上的疲勞和惱怒的神情已化為烏有。我站在通往客廳的過道里,等唱片一完,我走到留聲機旁,從唱片上抬起機頭,把機器停了下來。
母親沒有看我,只是說道:“好吧,我們把它留著吧。請你再放一遍。”
我連忙搖了幾下曲柄,把機頭放回到唱片上。
這一次,當唱針走到唱片盡頭的時候,母親說:“教教我怎么讓它轉?!蔽易隽艘槐榻o她看。然后,她親自動手把唱片放了一遍。
不用說,音樂確實很動聽??墒?,就在一剎那前,她還為了我把一周的工資大部分扔在一件可笑的廢物上而大發雷霆哩。后來,她聽到了音樂,從中得到啟示。
是這種音樂感受使她明白了:錢不僅沒有白白扔掉,而是花得很值得。
她一連把唱片放了六遍。而我一直坐在飯廳的桌子旁邊,瀏覽著克萊·謝爾曼商店的女售貨員免費贈送的一份唱片目錄。然后,她說:“你就帶回家這一張唱片?”
“嗯,它反面還有另一首歌呢。”
我走到留聲機旁,把唱片翻過來放上。
“另一首歌是什么!”
“呃,歌名叫《印度之歌》,我還沒聽過。在鋪子里,我只聽了第一面,歌名是《巧巧?!贰D肼犅牎队《戎琛穯??”
“請你放一遍吧?!?/p>
就這樣,當家里的其他成員回家時,就看見母親坐在藤椅上守著留聲機在聽音樂。
難道那張唱片不值得我永遠保存嗎?不應該受到我格外地珍愛嗎?它幾乎一下子就把母親拉進藝術的境界里去。并且,據我所知,它標志著一個轉折點,從那以后,母親開始意識到:她兒子把某些東西看得比金錢──甚至可能比衣、食、住還重是正確的。
過了一個星期,母親在吃晚飯時向大家提出,到了該拿出一些家用錢再買一張唱片的時候啦。她想知道有哪些唱片可買。我拿出目錄,把上面列的名字念一遍,但這些名字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于是,她叫我到商店去挑一張“赫拉沙里”的唱片。
42年后的今天,當我重新聽這張唱片、力圖猜測其中的奧妙時,我認為是那班卓琴的節拍打動了母親的心。琴聲直接在向母親訴說,仿佛在向一位情投意合、相互了解的老朋友傾訴衷情。與單簧管配上的班卓琴產生一種使人回憶過去、正視現在和展望未來的效果。它奏出了一個日本姑娘遭受美國水兵遺棄的心聲。雙簧奏出了故事的內容,薩克管表現出忍氣吞聲的嗚咽。
從那以后,只要家里人攻擊我性格孤僻,母親總是耐心地替我辯護,等到她實在按捺不住而發火時,她就朝他們大聲嚷道:“他不是生意人,謝天謝地。”
選自《文苑·名篇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