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北大地,一顆耀眼的“全國創業之星”、“全國跨世紀十大科技人才”悄然隕落。
在身后,他留下了身患重病的妻子,留下了學業未竟的孩子,留下了無數狂熱的“信徒”,還留下了人們無盡的唏噓嘆息
此情此景,這個東北漢子,讓人心情復雜。
從包里掏出香煙的動作需要他兩只手同時移動,一對扎眼的手銬把他們連在了一起。左手捏著香煙盒,右手錯開抬高,打開煙盒,只剩下最后一支香煙,抽出來,下意識地去摸火機,才想起沒有,抱歉地向記者笑笑。記者幫他點燃。他深呼吸一口,緩緩吐出來,一縷農煙升起,罩住了他的頭。
他叫廖秀義,遼寧天元生物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現在,罩在他頭上的所有光環都已經被剝去,他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一提到這個字眼,就會刺痛他的神經,他挺直的腰板就會不自覺地垮下去,身體蜷縮進椅子里,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迅速枯萎下去。
2006年2月17日,遼寧鐵嶺市看守所。廖秀義的聲音哽咽,滿含委屈。他不解,自己為何會從公司里氣宇軒昂的大班臺上跌倒,穿上囚衣。
沉陷的眼眶終于沒能掩住淚水的滑落——此刻,他的家人依舊生活在79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他再也不能把自己的體貼送給身患重病的妻子,再也不能照料學業未竟的孩子。公司里狂熱的信徒還在追隨著他,還在夢想著在他的帶領下一夜暴富。然而,鐵窗里的廖秀義,已經不能給他們帶去任何希望。
飛不起的鳥
1989年,建筑工程師廖秀義辭職下海,出任集體所有的鐵嶺市天元羊湯料廠廠長。1996年,廖秀義放手單飛,成立了屬于自己的遼寧天元生物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天元羊湯料廠正式停業,廖秀義卻已擁有資產逾千萬元。此時,他盯準了一項前沿科技——生物分離技術。直覺告訴他,一旦研制㈩一種裝置,既能從動植物中提取出有用成分同時又不破壞生物活性,那么便可以廣泛應用于醫藥、化工、食品、化妝品等領域,從而開辟出一片廣闊的天地。為此,他大膽下注,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并從銀行貸出巨款投入到這種技術的研究中去,那就是他的二氧化碳超臨界萃取方法,而且他要研制的是中國最大容量的二氧化碳超臨界萃取裝置,從而產生規模效應。
三年磨一劍。先后投入2700多萬元的巨額科研經費,1999年,中國最大容量的二氧化碳超臨界萃取裝置果然被他廖秀義研制成功了,三項自主知識產權的獲得震驚了中外科技界。廖秀義一夜成名,各種榮譽紛至沓來:“全國跨世紀十大科技人才”、“全國創業之星”、省“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鐵嶺市人民代表大會財經委委員……一個個光環套在了他的頭上。廖秀義徹底告別羊湯的膻味,他飄了起來。
接下來,他要實現自己的經濟目的,用這套裝置生產出主打產品——雄蠶蛾系列保健品。他雄心勃勃地要大干一場,實現年贏利1000萬元的目標。他要把自己所有的投入加倍地賺回來,他要讓自己的光芒照亮東三省甚至全國。
然而,政治上的榮譽不等于市場的全面火爆。
2003年,天元生物雄蠶蛾系列保健品投放市場,當年贏利200萬元。相對于巨額的科研投入,這個回報實在不盡人意。而直到今天,廖秀義乘坐的依然只是一款早期的“豐田佳美”轎車,與其他企業家動輒“奔馳”、“寶馬”相比,顯然非常寒酸。
啟動總是艱難而緩慢的,但每一步卻都走得那么實在。2000年,天元生物被評為“AAA”級信譽單位,2004年被遼寧省科技廳評為“高科技企業”。但是廖秀義卻并不這么認為。他偏執地認為,用他那中國最大容量的二氧化碳超臨界萃取裝置生產出來的產品絕對是最好的,既然是最好的,他就理應做得最大,最成功。
然而,當時的中國保健品市場已經飽和,產品泛濫成災,市場過度化競爭。廖秀義沒有反思將巨額資金砸進這個已經殺得血流成河的市場的決策是否正確,也沒有考慮到自己的競爭對手是多么強大,更沒有心平氣和地看待和評價自己取得的成績,對于這樣的發展速度他非常的不滿意、不耐煩。
太少了!太慢了!太不理想了!在廖秀義看來,企業的發展,與他想象的速度太不對稱!差距與失落太大了!
他對著他的營銷管理干部大聲咆哮,對他的營銷干將幾次三番下達銷量突破多少多少,贏利實現1000萬元的死命令。然而,龐大的研究開發費用已經差不多耗盡了他的資金,他能在廣告和市場促銷上投入的資金非常有限。這是一個廣告為王的年代,這是一個酒好也怕巷子深的年代,在腦白金、黃金搭檔、匯仁腎寶等保健品漫天遍野的廣告大戰、市場大戰的烽火狼煙中,天元生物發出的聲音是如此的微弱,就像一只蜜蜂的鳴叫淹沒在了一場坦克陣陣、萬炮齊鳴、聲勢浩大的戰役中一樣……
2004年,當他的營銷主管膽戰心驚地將當年的“戰績”報表交到他手上時,廖義秀跌進沙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和他的部屬都已精疲力竭心力交瘁,而戰果卻是:他的殺手锏——雄蠶蛾系列保健品的贏利不升反降,竟然萎縮到200萬元以下!
而此時,龐大的銀行貸款利息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廖秀義已經無路可退,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再不騰飛就是滅亡!
緊迫感和對投資回報的不滿意促使他不斷地尋找原因。幾年來,天元生物一直采用專賣店加盟代理的方式進行銷售推廣,并在全國各地設立起10多家專賣店,而廣告推廣前后也已投入200多萬元,可市場為什么遲遲不能拓展呢?所有原因都指向一點:在競爭過度的保健行業,這點廣告推廣費用實在太微不足道!
為了研制雄蠶蛾系列保健品,廖秀義耗盡心神。要他甘心認輸怎么可能?他要奔跑,他要騰飛!然而,手頭缺錢,就像鳥兒沒有翅膀,藉何騰飛?他日思夜想,苦苦尋求一條能夠出奇制勝的高招。
“袁大師”的險招
一籌莫展之時,終有高人登門。
2004年秋季,正值寒蟬凄切,廖秀義“有緣”認識了沈陽赫赫有名的“營銷大師”袁滿。酒經三巡,菜過五味,廖秀義大倒苦水。袁滿指點迷津:“你原來是以店對人,每天到店里去的消費者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會購買產品?你要改變方式,讓業務員直接與消費者對話,并且讓使用過產品的消費者再成為你的業務員,這可是一個幾何倍數的增長啊。業務員多了,銷路自然也就廣了。”
一番話說得廖秀義動了心,一條低成本高效率的營銷之路,在他面前徐徐鋪開。
“你說的不是傳銷吧?”廖秀義突生疑問。
“不!這是直銷,和傳銷那是兩碼事。”“袁大師”的回答斬釘截鐵,表情堅定得像塊鋼板。
廖秀義釋然。明主惜英才,他三顧華堂,力邀袁滿加盟,并授以大權,委以搭建直銷制度和班子,全權負責營銷的重任。
傳銷是違法的,這誰都知道的。但直銷,卻是合法的。既然直銷合法,那就可以做。雖然還沒有拿到政府職能部門的審批,但廖秀義心里白有他的小算盤:市場不等人,先做起來再說,大不了到時補辦個執照,以自己在鐵嶺的地位和關系,這也不是什么難事。至于直銷與傳銷到底有何區別?恐怕沒有多少人能說得非常清楚,廖秀義恐怕也并不非常明白。
為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天元生物的銷售大軍,袁滿制定了一整套直銷激勵機制,但效果并不理想。重癥需下猛藥。為了直銷更加有成效,袁滿根據情況對激勵機制進行了調整,提高了銷售回報金額,高額的回報讓不少人爭相加盟天元。為提高銷售額,袁滿于是規定,要成為天元生物的業務員,必須至少購買本公司的產品一套。為了實現高回報,產品價格因此遠遠超出了本身的價值。不少購買者并非本身需要這種產品,而僅僅是將其作為進入天元必須的投資。既然是投資,當然就要加倍賺回來,而賺回來的方法就是發展更多的下線,讓他們購買更多的產品。不知不覺地,直銷變質成為傳銷。
騎虎容易下來難。事態漸漸超出了廖秀義的控制。后來轉念一想,管它直銷傳銷,只要能把產品賣出去,能大把賺錢,實現自己的既定銷售目標,那就是好方法。而且,既然邊界模糊,不好界定區別,那就可以魚目混珠,那就可以以直銷的名義大搞傳銷,那就可以披著合法的外衣大做違法的勾當。更何況,自己也是鐵嶺響當當的人物,能呼風喚雨只手遮天,即使出了事,也可以利用自己良好的政商關系,利用自己的市人大財經委員的特權“擺平”,誰又能撼動自己這棵大樹呢?
榮譽是把雙刃劍,有人在榮譽的光環下借力高飛,也有人在榮譽的掩護下蠅營狗茍,廖秀義屬于后者。
2005年,在“袁大師”的指導下,天元生物的傳銷攻勢轟轟烈烈地展開了。打著“所有發展的業務員都是企業的員工,發給工作證”的幌子,天元生物的三個總共可容納近1200人的會議室內每日不停、分批分場地輪番進行“業務員培訓”。“只要你購買本公司的一套產品,并且為公司發展兩名業務員,半年后你每月就可以拿到1000元的工資,一年以后你就可以萬元月薪打底,三年之后就可以從公司賺到600萬元錢!”
一夜暴富的謊言激蕩起一顆顆貪欲橫生的心。專賣店成為天元公司左膀右臂,傳銷中的上下線等級由專賣店建立,并負責“拉人頭”。17家專賣店由此人氣迅速飆升。靠著人傳人,人拉人,短短一年中,原來的50多人的營銷團隊便迅速擴張成2.5萬人的龐大傳銷軍團,所有的業務員,實際上也就是廖秀義產品的消費者。事實上,即便是在天元生物做得最好的本溪一專賣店,最高階的頭領發展到的下線也不過2000余人,而要達到公司所說的600萬元年薪,其需要發展80萬個下線!天元生物由此淪為一個地地道道的靠拉人頭發財的“老鼠會”,曾經集萬千光華于一身的廖秀義由此淪為這窩“老鼠”的頭目。
天元生物金字塔般的傳銷大軍在“培訓大師”們的激勵下癡迷癲狂,他們相信天元生物就是他們的歸宿,就是他們通向財富彼岸的航船。不斷地發展下線,拉人人伙,并成功讓別人購買他們的保健品就是他們的人生理想,為此他們不屈不撓,“中途不下車,不達彼岸誓不罷休”,哪怕為此“失去了親情友情和愛情”。因為廖秀義和他的天元生物給了他們每個人一個“在傳統行業里沒法實現的理想”,“一個敢夢敢想的空間”。
兵行險招,果然㈩奇制勝。2005年,雄蠶蛾系列保健品的贏利突破400萬元大關。如果不是鐵嶺市警方的介入,預期2006年,贏利將突破5000萬元,實現企業的超常規發展!
希望的肥皂泡破滅了
盡管想象的肥皂泡五彩斑斕,很是誘人,但它只是虛假的繁華。現實并不是天元生物業務員們口號中喊的那樣美好,不少人傾其所有,騙來了自己的親戚朋友同學戰友,來共同打造他們的“理想”、他們的“美好未來”。然而,奔波辛勞之后,卻很少有人發到大財,更多的人反而因此陷入艱難困苦之中。但是,時間和金錢都已經投入進去,頭腦已經被徹底清洗干凈,他們已經不會用自己的思維思考問題,只能在“培訓大師”的激勵下反思自己:到底是功夫下得不夠還是拉人的手法還不夠爐火純青?他們已經欲罷不能,只能將這出白欺欺人的鬼把戲更加逼真地演出到底。
但是再厚實牢固的思想鐵牢中,也有先清醒的人。率先省悟過來的人堅決退了出來,并向當地工商部門舉報了天元生物的傳銷騙局。在沒有徹底調查清楚以前,執法部門也絕對不會輕舉妄動,因此天元生物初期的傳銷行為并沒有受到來自執法部門的打擊。天元生物的“業務員”由此更加膽大妄為,因為他們得到了來自高層的信號:“只要在遼寧省境內,任何一個城市出現什么事情,廖董都可以擺平。”廖董的神通廣大被無限放大,成為他的信徒們給自己壯膽和白欺欺人的一劑神經麻醉藥。
一些權力和金錢的附庸者更是為這出鬧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2005年天元生物竟然被評為“遼寧省十佳信譽企業”。廖秀義已經將滿身的羊湯料膻味清洗干凈,一躍而成為位高權重有錢有勢的紅頂商人,這一切,都使廖秀義有了猖狂的資本。
上帝要其滅亡,必先讓其瘋狂。在一條通往權力與金錢的歧途上,廖秀義已經瘋狂成魔了。這也意味著廖秀義個人事業和他的天元生物走到了盡頭。
2005年12月份,“中國反傳銷聯盟”網站發表了一篇揭露天元生物傳銷內幕的調查文章,天元生物一下被掀到輿論的風口浪尖。部分“業務員”省悟過來,作為受害者,他們不斷地向公安機關檢舉揭發天元的傳銷犯罪行為。廖秀義終于再也頂不住了,漫天飛舞的唾沫匯集成河,將其淹沒。
2006年1月,遼寧省公安廳經偵總隊要求鐵嶺市公安局經偵支隊查辦此案,后者立即開始秘密調查取證。2006年1月18日,廖秀義及其他四名公司高管被警方刑拘,之后被檢查機關批準逮捕。
在廖秀義看似無辜的絕望眼神中,天元生物轟然倒下。
天堂之路通往地獄
廖秀義自覺有情有義、誠信經商:除袁滿外,他從未開除過公司里任何一名和他共同奮斗過的員工;員工甚至他們的親屬結婚,他的坐駕就會貼上大紅喜字成為婚車;他給公司里的高層解決了住房,自己卻和妻子蝸居在單位分發的79平方米小房子里;2005年雄蠶蛾系列保健品贏利400余萬元,幾乎全被他用來償還了債務,債主感激不已。
廖秀義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經說:做人要“講究”,做企業同樣也要“講究”;科技創新使“天元”應運而生。然而廖秀義卻自掘墳墓,在遠離了科技創業的踏實腳步后,天元生物走向了絕望的深淵。
所有通往地獄的路最先都是想鋪往天堂的。這是一條充滿欲望與鮮花的路,這條路像通往仙鏡的美妙夢魘,沿路有天使環繞在你的身邊,飄來飄去,最后卻在不知不覺中跌向地獄的深淵。
(編輯 海 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