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四月的春天，性格各異。有些年份，只一個(gè)箭步便登上弗吉尼亞山坡，轉(zhuǎn)眼間送來一片生機(jī)。催得那郁金香上演了大合唱，黃壽丹編成了阿拉伯圖案，真是一夜間，桃李萬千，樹木蔥蘢。有的春天又如小刊、女一般，躡手躡腳，羞答答地避開視線，依在門外偷偷向里窺探，接著咯咯地笑著來到堂前。這時(shí)我喊道：“我看見你啦。進(jìn)來吧!”于是，春天便一頭扎進(jìn)了我的懷抱。

山茱萸打著嫩綠的朵兒，依稀綴著褐色的花紋，就像一只美麗的杯子，里面滿滿盛著一撮種子。我敬畏地盯著這花朵，心里想：一個(gè)月之前，這些種子在什么地方呢?蘋果樹也開出了玫瑰的花瓣，猶如片片象牙色薄綢。冬天睡去的萬物都已蘇醒，醒來了，柔軟的櫻草花，纖細(xì)的蝴蝶花，還有藍(lán)色的草夾竹桃。大地變暖了，暖得可以嗅，可以摸，四月可以握在手心兒了。我們的蘭嶺山，涂著厚厚的粉黛，沉睡在西邊的天幕下，露出她豐腴的雙臀和高高的乳房。這時(shí)，她也終于伸懶腰，慢慢醒未了。陣陣熏風(fēng)，似少女的柔發(fā)，伴隨那白帆般的云彩，蹣跚在溫柔的空中。下雨了，那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喜雨。黃褐色的田野，脫去她淡淡的綠裝，換上了一身鮮綠。

此時(shí)，一個(gè)主題縈繞在我的腦際，它像一首樂曲，平淡無奇而又奧秘?zé)o窮，它昭示著：生命綿延不已。人間一切，都盡在于此。世間萬物，現(xiàn)在如此，以往如此，將來也必定依然如此。

我是記者，不是傳道士。我無意侈談“上帝的存在”，上帝與我毫無干系。然而一天下午，我在院里散步時(shí)，卻無意中停下來，拾起一顆橡子。冰冰涼的橡子栗色而光滑，冠毛茸茸的頂部早已經(jīng)磨平，就像保險(xiǎn)箱上隆起的旋鈕。它沒有絲毫奇異之處，成千上萬的橡子撒滿了草地。

我雖然說不出塔瑟斯的保羅在通向大馬士革的大道上，突然被圣光照耀時(shí)看見了什么，但我知道他的所思所感。他當(dāng)時(shí)是渾身震顫，驚異萬分，而那天下午，我也跟他一樣。參天的橡樹，就源自這微不足道的種子，而橡樹身上又孕育著遼闊的森林。就在這微小而奇妙的保險(xiǎn)箱內(nèi)，它蘊(yùn)藏著神秘和繁榮，輝煌與壯觀。

這令人神魂傾倒的時(shí)間，瞬間即逝，悄然而至。二月里的一天，我們?cè)谏较掳问腿潭疑斐鍪衷诟~碎皮里去掏。你看，在這死亡與枯萎的深處，一顆根莖正朝著那看不見的冬日，伸出一片生機(jī)勃勃的綠芽來。我無意將此引申為神的啟示，我所發(fā)現(xiàn)的僅僅是一株野生的蝴蝶花。這株蝴蝶花決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奮斗，它是在順應(yīng)大自然的規(guī)律有序地生長，是在展示那比人類啟蒙時(shí)期還要古老的節(jié)奏與力量，是在從久久失去的冬日里那枯葉中奮力找回生命。我重新埋好這壓抑不住的幼芽，又用鐵鍬拍了拍，告訴它耐心等待，春天就要來臨。

接著便是這個(gè)同樣而平凡的主題，奏起它新的樂章：春天來了。花園里蕓香銀蓮，如排列在石墻上的玩具士兵，光彩熠熠。山茱萸似悠悠白云，飄蕩在山間。這是萬物復(fù)蘇的時(shí)刻。那些曾經(jīng)死去，或看似死去的一切都復(fù)活了。僵硬的枝條柔軟了，灰色的田野變綠了。這就是奇跡，沒有死亡，只有真實(shí)而永恒的生命。

于是，我們?cè)诖禾煊描F鍬翻開院子里黑油油的沃土，打碎土塊，把土地平整好了，再把沉睡的豌豆種子成垅成行地播下去。這都是些平凡至極的勞作，哪有什么激情可言呢?可是你瞧，下雨了，太陽出來了，奇跡誕生了。這就是萌芽，是生命的萌芽，神秘的萌芽，奇跡的萌芽。干癟的種子蘇醒了，卷曲的綠葉伸展了。它們昭示著，這是任何教會(huì)的儀式、任何教義、任何有組織的宗教，都是難以企及的。即使是疑慮重重的圣徒多馬，見了我的豌豆地，也會(huì)疑云頓消。

無論走到那兒，春天都是一派福音，它讓人們深信，生命在繼續(xù)，死亡只屬于過去。大自然從不猶豫，天道也決不改變。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始終如一，直至永遠(yuǎn)。假使你愿意，就看一看那蕓香銀蓮吧，看一看那豌豆地，再看一看那頑強(qiáng)的野草，早已甩開臂膀，穿過街市了。這便是世界綿延不絕的原因，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將來也永遠(yuǎn)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