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自由的存在

西蒙娜·德·波伏瓦絕對算得上20世紀法國文化界最杰出的女性之一。她于1986年4月14日辭別人世，留下了一大筆頗有價值的文化遺產。她不僅因其創作的《第二性》及親身參與婦女解放和政治運動而被稱為女權主義的先驅和社會活動家；也憑其規模宏大的回憶錄和帶有自傳性和存在主義色彩的文學創作而被劃為法國當代最杰出的作家；還有她與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共創的自由、開放的契約式愛情方式，都給世人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雖然如柳鳴九先生所說，她表現存在主義哲理的作品“與薩特、加繆的哲理性作品不能同日而語”，但其創作和社會實踐鑒證了存在主義在法國從興起到最后分裂的歷史過程。所以其價值不僅在于她作為“一個杰出的職業婦女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現代社會里”的獨特性，其著作和實踐也是存在主義時代反映人類“存在”的杰出成果。

女權主義的先行者

雖然法國兩屆總統都肯定波伏瓦是法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但她最享有盛譽的卻是被西方婦女奉為《圣經》的理論著作——《第二性》。該書從生理學、心理學、社會學以及哲學的角度，對婦女問題的本質進行了探討。從西方婦女社會地位的演變歷程中，挖掘出了婦女成為次于男人的第二性的社會根源。在社會、宗教、法律和傳統習俗對婦女壓迫的現實中得出了“女人不是天生的，她是后天被造成的”的驚人名言，進而分析婦女解放的可行性，設想如何獲得獨立的人格尊嚴和實質上的自由，由此對傳統的愛情觀、道德觀、價值觀進行重估，確立了新的價值體系：“婦女只有通過工作，通過經濟活動和政治活動，才能真正顯示她們與社會、與他人的關系中的威力”。《第二性》從1948年“女人與神話”一節發表就引起了眾人的關注，當時《巴黎競賽》報的記者稱波伏瓦是“男人歷史中的第一位婦女哲學家”。但因其對傳統道德極具顛覆性，出版不久即遭查禁，直到1953年被譯為英文在美國出版，再次引起世界性的轟動，波伏瓦被美國的女權主義者尊為先驅。

自《第二性》出版后，波伏瓦不僅自覺地關注婦女問題，而且將其個人事業融入到了整個婦女解放事業和公眾的社會生活中來。20世紀40年代也是存在主義這一精神現象在法國興起的時候，波伏瓦的思想也發生了轉變，創作上出現了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作品，行動上則支持薩特創辦反映存在主義思想的《現代》雜志。她越來越深切地意識到作家的責任感和介入思想，并積極為婦女解放事業而奔走。她認識到婦女解放必須通過實際的斗爭甚至是暴力革命才能爭取到婦女的權利。70年代，她親自參加巴黎的女權主義運動并成為其協會的主要領導人。雖然這些早期的女權主義運動只是對婦女避孕、墮胎的自由化權利等問題進行了實踐性的爭取，即使對思想相對開放的法國社會也是一個巨大的創舉，使人們真正地將當今社會女性的社會處境、社會地位及其命運問題提到了實際尋求解決的日程中來。當1974年《第二性》發表25周年時，法國進行了一系列的紀念活動，許多國家也予以響應，波伏瓦一生為之奮斗的婦女解放事業終于得到了法國乃至世界范圍的承認和支持。

她除了一直為婦女解放而奔走，也成了支持社會主義陣營的左翼人士。資產階級一直被她視為“敵人”，現在她更是同情工人階級，支持巴黎的學生運動，并參與捍衛新聞自由等正義活動，因此其寓所也曾遭到秘密組織的炸毀，但仍未能間斷其社會活動。這個時期，她與終身伴侶薩特訪問了中國、蘇聯、古巴等近十個國家，成立不久的新中國在1955年國慶前夕迎來了他們。波伏瓦對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新氣象給予了肯定，回國后便撰寫了一部有關中國的著作《長征》，使西方人對中國的政治、軍事、經濟和文化有了更真切的了解。而在社會主義和民族問題上，最能顯示波伏瓦獨立思想的就是在法國對阿爾及利亞的戰爭和蘇聯社會主義的態度上。她并不因是自己的祖國而不去反抗法國鎮壓阿爾及利亞的解放斗爭，也不因其對社會主義的支持而不去反對斯大林的專制。這在當時的法國知識分子中，尤其是作為女性知識分子，更能體現其超越時代的先鋒性。她實踐著薩特介入社會的哲學，也執著于她作為一個女性對自身“存在”的不斷追求。

自我剖析的自傳者

波伏瓦在文學上的成就一般被劃在了存在主義文學的范圍里，但處于從屬于薩特和加繆的地位。她確實不如薩特和加繆有較系統的存在主義作品，但她規模宏大的回憶錄和《女賓》、《名士風流》等小說，不僅是其自我生活和價值的抒寫，也是對當時豐富的社會現實的真實記錄，又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存在主義文學的思想，可以說具有多方面的價值和意義。

法國是自傳性作品較發達的國家，但20世紀法國文學中像波伏瓦這樣撰寫幾大部回憶錄的作家也屬罕見，確實是“一個最大的回憶錄作家”。她最主要的回憶錄有4部：《一個循規蹈矩的少女的回憶》(1958)、《年富力強》(1960)、《勢所必然》(1963)、《歸根到底》(1972)。回憶錄記述了她從一個女孩到風燭殘年的老婦人的一生經歷，極其細致和真實地記錄了她各個時期的生活、情感和事業，也實錄了法國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文學盛行時期的重大事件，展現了當時廣闊的社會圖景，具有“圣西蒙式的歷史社會價值”。由于波伏瓦交游廣泛，她將與20世紀法國乃至世界最偉大的知識分子的交往及其思想記錄了下來，對人類思想的發展史具有極為特殊的價值，更是研究法國存在主義不可多得的寶貴資料。

波伏瓦主要的文學著作也是極具自傳性，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作品。第一部小說《女賓》就是在薩特“為何不寫你自己”的鼓勵下對自己與薩特及女學生奧爾嘉的一段“三重奏”的感情經歷的藝術再現。作品通過一男兩女的愛情故事，細膩生動地描繪了兩個女主人公在特殊的愛情關系中心理和情感的演變歷程，探討了“三重奏”這種特殊的人際關系。這篇小說的創作不僅是她個人情感傷痕的療救和釋放，更是她以文學方式探討了人性追求自由的存在主義哲學命題的成功嘗試。

波伏瓦在小說創作上的成就無疑是不可忽視的，她“對文學成功的渴望”使她放棄了應有的家庭生活，她的成功也是一位追求獨立自主的女性不斷奮斗探索，進行自我選擇、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

“愛情神話”的締造者

說起波伏瓦，無法不提起她與薩特的愛情關系。正如他們自己所聲稱的，人們也將他們當作“一個不可分割的精神實體”。從他們認識不久，就由薩特提議并構想結成契約式的生活伴侶關系。最初是為期兩年，不以婚姻的形式建立家庭關系，但“雙方以盡可能親密無間的方式共同度過”。這種關系一直被延續下來，他們之間的感情只以其自身的力量和持續時間來維持，而拒絕其他任何使其正式化和法律化的形式。同時雙方的感情生活又保持著各自的獨立和自由，可以尋找其他的情人，且雙方不互相欺騙和隱瞞，向對方告知自己所經歷的“偶然的愛情”，而他們的“絕對的愛情”卻不受其影響而依然保持。這在當時極具反傳統的意義，特別是波伏瓦作為女性，將自己的情感甚至是情欲坦然地記錄在自己的回憶錄里，確實是驚世駭俗的。即使是當時男女關系相對自由開放的法國，這種公開的承認也是有損其形象的。正因為如此，波伏瓦追求真實自我的大膽和勇氣，實在令人佩服。

于是這種無婚姻束縛而又自由和透明化的特殊情感關系被人們當作了一個“愛情神話”，他們則成了一對自由情侶。但是真正擁有這樣的情侶對波伏瓦也不是不無痛苦的時候，“愛情神話”也逃離不了世俗的常情，被人們奉為典范的自由情侶身后也必定有不少辛酸和無奈。而真正具有神話性質的，是他們因在文學及整個事業上結為忠實的伴侶，由此形成的特殊的情感關系和精神關系漫長而堅定，從他們認識到去世延續了半個世紀之久。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對于彼此是唯一的。

近年來，出現了一些徹底打破薩特和波伏瓦“愛情神話”的傳記和論說，特別是1993年比安卡·朗布蘭在法國出版的《一個被勾引的姑娘的回憶》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比安卡述說自己是薩特與波伏瓦貪婪而畸形的情欲的受害者，波伏瓦則成了薩特的拉皮條者。而當這些著作翻譯過來后，甚至一些中國知名的學者也對他們的敬慕大減，神話的光圈下似乎隱藏著太多犧牲和丑惡。無論怎樣，他們這份持續的情感得之不易，維持這種契約尤其對于波伏瓦也是付出了太多，她是將與薩特的情感當作一份事業來經營的。這份情感的成功既是個人的滿足，也是她畢生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的一個支柱。

20年過去了，波伏瓦在中國從她最早對上個世紀80年代的女性主義文學產生影響，到其主要著作在上世紀末被陸續翻譯過來，她的作品和思想都受到了評論界的關注。但總體上看，波伏瓦與薩特共同創造了20世紀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跡，而波伏瓦在思想和情感上卻更多地被當作了薩特的“追隨者”。無論她的著作和實踐如何體現著薩特的思想，她很好地使用了她作為一個女性在追求獨立自主的人生中的睿智和努力，“自由選擇”的思想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體現，她無疑是存在主義發展史上一個極為特殊和有價值的個體。她的獨立價值是永遠存在的，也必定會得到人們的認可而到達應該屬于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