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羅曼史

杰出的英國作家查理斯·狄更斯(1812—1870)，在其死后一百多年里，仍然是一位很受歡迎的作家。確實，20世紀后半期，人們又重新燃起了對狄更斯的興趣。這不但表現在學者對他著作浩瀚的研究上，而且也反映在他小說的銷售量上。據估計，他的小說年銷售量要超過100萬冊。狄更斯之所以繼續為人們所喜愛，是因為他創造了眾多優秀的人物，為我們提供了許多生動有趣的故事。

然而，或許許多人不知道，狄更斯本人青年時代的一段戀愛經歷就是其小說創作極好的素材。

還是讓我們從頭講起吧。狄更斯是一個揮霍無度的小職員的兒子。他很早就不得不闖蕩社會，獨立謀生。起初，他在倫敦一家律師事務所當繕寫員，為了額外多掙點錢，他還同時為倫敦幾家報紙撰稿。他整天忙忙碌碌；但是這個精力充沛而又快活的小伙子無論他一天工作時間有多長，下班時總要繞道路過倫巴德一斯特里特大街，在這條街上住著他初戀的女友，名叫梅麗。梅麗是銀行家比德涅爾的女兒。每當他走過她的家，雖然房里的全家人早就睡著了，但是我們主人公的內心仍充滿幸福之感，因為他和他愛的姑娘生活在同一塊大地上。

然而他跟梅麗的交往卻不順利。梅麗常常為一點兒小事責罵他。諸如沒有吻她的手，沒有幫她穿大衣等等。而且一點兒也聽不懂他開的玩笑。比如狄更斯說，全世界沒人能比得上她發“P”這個音那么溫柔，其實梅麗把清輔音“P”發成濁輔音“B”，而她卻覺得這樣說她太不近人情。

而狄更斯還是希望取得梅麗的諒解。但狄更斯對梅麗的母親比德涅爾太太卻不知如何是好。古板的銀行家夫人常常心存疑慮，她認為與其說狄更斯要娶梅麗為妻倒不如說狄更斯是看上了比德涅爾先生的錢。而狄更斯的所有一切行為顯示，他從未產生過這個念頭。比德涅爾太太為了不讓狄更斯對她的態度產生誤解，她每次都要故意搞錯他的名字，忽而稱他是“季基先生”，忽而又變成“德林金先生”……他是這樣地不招她喜歡。首先是因為他窮，是的，他現在掙的錢不多。他總共只有一套禮服，家里的餐具也僅有一只盤子，但是他深信自己會給梅麗帶來幸福。

當狄更斯年滿21歲時，他邀請梅麗和她的朋友一起赴他的生日宴會。此前他租了一套餐具，臨時又雇了一個服務員……晚宴時，當狄更斯看見梅麗已經走進前廳時，人們認為，該是她明確戀愛關系的時候了，而得到的回答用狄更斯的話來說，他的腦子一下子被灼傷了。原來，梅麗并不反對跟他的友誼，至于談到愛情那已經是多余的了……當所有的客人走光了，可憐的狄更斯竭力想忘卻眼前的一切。他摔碎了幾只酒杯。“往事置之腦后，然而我真的得了頭痛癥，”隔了許多年后，在談到這次家庭宴會時，他曾這樣寫道。“但是它畢竟并未持久，第二天午后，在陽光下，我又抬起了沉重的頭……又回憶起使我傷心的遭遇和引起頭痛的那杯苦酒。”但是他最終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清醒的理智提醒了我，為我熱戀的意中人的家人，沒有必要那樣做。”

狄更斯決定把他跟梅麗小姐的關系劃上句號。但是喜歡賣弄風情的小姐對此并不罷休。她認為對她更適合的符號是逗號，于是梅麗在各種借口下邀請狄更斯到她家里去，如要他幫助她為新購的藍大衣選配一副手套。而比德涅爾太太也似乎在熱情地接待他：“梅麗，親愛的德里亞寧先生不知為什么又來看你啦!”銀行家太太懂得問題不在小伙子身上，而在于她的女兒梅麗拿不定主意。于是比德涅爾先生決定，送女兒到法國去讀書，讓她離開這不幸的人遠些，但是梅麗不想離家，而且她一點兒也不想學習……在英國偶爾會上演一部紀念狄更斯青年時代的戲劇，其中有一幕講到狄更斯一點兒也不知道比德涅爾太太有意要拆散他倆的關系。有一天，狄更斯來到姑娘面前，正巧碰到她傷心地哭了。

查里斯·狄更斯(以下簡稱查)：梅麗!

梅麗·比德涅爾(以下簡稱梅)：(震顫一下)你把我嚇一跳。

查：你哭了?

梅：不，這是你的錯覺。

查：梅麗，親愛的，發生了什么事?

梅：家庭瑣事，沒有什么。

查：你怎么這樣憂傷?

梅：不，一切會好的。

查：我只是想說，我急切地等待下星期到來。

梅：下星期?為什么?

查：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

梅：我怕，我不能來。

查：你不能來?為什么?

梅：我感到似乎這不能告訴你……

這時候突然出現了比德涅爾太太，她像列車長宣布發車那樣，大聲地說：“德爾金先生，祝你一切順利!”

很難說比德涅爾太太祝愿狄更斯一切順利出于多少真誠，如果說她的祝愿完全是言不由衷的，倒是恰如其分。因為如一潭池水，早就清澈見底了。她只不過用這種手段最后把狄更斯打發出家門。

然而狄更斯的事業卻進行得非常順利，他在高等法院找到了許多獨一無二的材料，開始一本接一本地寫下了許多閃光的特寫和優秀的長篇小說，因此他一舉成名成為英國著名作家。他現在像著了魔一樣日夜潛心于寫作，正像他以前在酒精里尋找忘卻一樣執著。過了一段時候，他的書在美國、俄國、中國相繼出版，他對生活的描繪能力開始跟莎士比亞相媲美了!

好啦，他終于出道了，我們的主人公該怎么辦呢?

瞧，他用自己的稿費購買了體面的房子，添置了一套漂亮的家具，各式各樣的餐具也一應俱全了。最主要的是他結婚了，娶了出版商的女兒凱特琳為妻，只是結婚如此神速，令人感到有點兒蹊蹺，而且有一個附加條件更使人迷惑不解。它要求訂立婚姻契約：如果丈夫或者妻子將來愛上什么人，他們必須互相通報(他的一位傳記作家挖苦說，這個條件似乎在說，如果某個人信奉基督教，只要事先告訴神父就可以隨時轉入其它教)。同時也像結婚那樣神速，狄更斯很快發現凱特琳雖然外表上是個面目可親的女人，實際上是個地道的“女學究”，完全缺乏想像力和幽默感。她很懶惰，似乎除了每年都生個孩子以外，生活中任何別的事情都不會做。她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種姿態都使狄更斯感到討厭。所以，他盡量不跟她一起出現在公眾面前。

不幸的婚姻比酩酊大醉更糟糕。它會把兩個一般說來不壞的人變成精神變態者，幸虧狄更斯沒有這樣。他稟性善良和聰明，雖然他經常失去自制力。但是究竟是什么阻止了他和凱特琳分手呢?有人認為可能是缺乏信心，雖然在他結婚22年后，還是終于離了婚。

個人生活方面長期不順遂，在狄更斯身上并非無跡可尋，的確他很快就思考了。見到我們大家熟悉的，滿頭蓬松的濃發和不太整潔的肖像，我們很難相信，狄更斯的青年時代是一個相貌堂堂而又充滿魅力的男子漢。一個幾乎了解作家一生的人是這樣描繪他的外表的：“狄更斯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扁角鹿一樣閃耀著光芒……但是后來他的臉變成美麗的青銅色，像戶外的水手。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外表會有如此驚人的改變……”根據另外一些朋友的說法，狄更斯在青年時代非常喜歡笑，而且十分富有感染力。似乎笑像他呼吸一樣的平常。成年以后他也笑，只是出現在書本里。而這種笑是快活的，也是苦惱的——一種惱人的笑。

現在回到我們的主人公生活最初期待的情景：有一天狄更斯準備去巴黎，他開始翻檢積累的大量郵件，突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封叫溫特爾女士的信，他心靈感到一陣震顫，又是她!溫特爾女士在出嫁前叫比德涅爾·梅麗·比德涅爾。原來，她早就關注著自己青年時代友人獲得的偉大成就，但是，她不想讓這位舉世聞名的大作家回憶起自己，最后還是耐不住了。反正他們之間某個時候曾經有過類似愛情的東西。不是嗎?她將非常欣慰并引以為榮的是能得到狄更斯先生的信札，她必定會在溫特爾先生和孩子們面前炫耀一下自己。

狄更斯就在當天前往巴黎，但是一到巴黎他就迫不及待地給她去了一封信，接著又寫了一封信，信中又燃起(作家的稟性如此)舊時的熱情。梅麗終于對他作出了正確的結論，雖然是遲到的結論，但是比任何時候要好。為什么說它是遲到的結論?因為狄更斯已經43歲了，已不是風華正茂的青年，但也不是遲暮的老年……無論作家在巴黎干什么，他眼前總是出現梅麗的形象，一個溫柔、頑皮的女孩子。最迷人的是她總把“P”發音成“B”。

狄更斯似乎完全忘掉了溫特爾先生和自己的妻子凱特琳，而迫不及待地告訴梅麗·溫特爾·比德涅爾自己當年令人心碎的故事。“從那時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深信世界上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如此忠實，如此癡情，老是失敗的倒霉人。”他在給梅麗的信中自己用第一人稱，寫到梅麗時用第三人稱。“幻想、激情、精力我全都俱有，對我來說，永遠割不斷的是對一個冷酷無情的小女人的情絲。為了她我準備一千次，同時又帶有極大的歡樂，獻出自己的生命!”“我對你產生無限的眷戀，在那困苦的年代表現出的溫存，回憶起來使我感到害怕也感到溫暖，在我的心靈上打下深深的烙印。學會克制完全不是我固有的性格……”“在我的一生中，地位最卑微，最充滿熱情，最純潔的日子里你是我的太陽!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比由于得到你的垂青，而我又極端不幸更好的那個時期……”

溫特爾夫人也不斷給狄更斯回信。其中有一封信，她無意中說出，她現在覺得，在那個年代似乎是誤會使他們分手。而偉大又不幸的狄更斯心潮澎湃，幾乎要窒息了，他立即大聲喊到：“唉，用這只熟悉的手寫下的這番話，實在太晚了!從前我沒有機會讀到這樣的話，現在我讀到它仍感覺到它帶有深厚的感情，帶有昔日的溫柔……”在最后一封信里，梅麗小心翼翼地問作家，是不是想跟她見個面(這時狄更斯已經回倫敦)。在這種情況下，她似乎要撥正青年時代友人原先的印象。她預告她已經大大地改變了模樣：“她已經變成一個老態龍鐘，牙齒缺落、肥胖且丑陋的老太婆。”

他們將要見面，但是不知道在什么環境中，有一點是清楚的：在他們見面以后，他們之間的通信急劇地減少，后來狄更斯(他又感到時間不夠用)竟然要女秘書代為回復溫特爾夫人的信……這是怎么回事?大概像希臘神話中說的那樣，當俄耳浦斯把自己的妻子歐律狄克從地獄中帶出來后，冥后曾警告過他：如果他回頭看上一眼，他將會永遠失去她。根據各方面判斷，狄更斯會跟俄耳浦斯一樣，忍耐不住，回頭一看。令人遺憾的是，他這樣做了，大失所望……

后記：當然，誰要是一味譴責梅麗·比德涅爾那也是不公正的。在青年時代她屈服于母親壓力，而拒絕了狄更斯的愛情。但是世界上一切事情常常是相互聯系的。如果當年她以激情回報激情，也許我們今天就沒有這位偉大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