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錫強等
西方人類學家雷德斐(Robert Redfield)把文化分為大傳統和小傳統。大傳統為上層社會知識分子的精英文化,它的背景是國家權力在意識形態方面的控制能力,所以常常憑借權力以呈現自己,并通過學校教育和正式出版機構來傳播;而小傳統,則是指民間特別是農村流行的通俗文化傳統,它的活動背景往往是國家權力不能完全控制,或者控制力相對薄弱的邊緣地帶。
自西學東漸以來,“中國社會上的狀態,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炮,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在文化上,則逐漸形成了三分割據的局面:國家權力支持的政治意識形態(或稱精英文化)、知識分子為主體的外來現代文化形態和保存于中國民間社會的民間文化形態。具體到魯迅在《祝福》中所展示的魯鎮文化形態,既不是精英文化,也不是外來文化,而是保存于中國民間社會的民間文化形態。但說到魯四老爺,因為小說中的“我”曾說他“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人們就往往對其文化品位作出了匪夷所思的評論——
講理學的監生魯四老爺,儼然是封建勢力的道德化身。所謂“事理通達”,表示他是按照最規矩的封建教條辦事的;所謂“心氣和平”,表明他并非格外奸詐兇殘之徒。對于再三守寡的祥林嫂,他用“傷風敗俗”來評價她的生存,用“謬種”來論定她的死亡,均是從程朱理學的“道德心性”演繹而來,完全符合當時中國鄉村小鎮根深蒂固的占統治地位的倫理觀念。
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案頭”堆放的是“理學”著作,墻上掛的是朱子格言;孔孟之道流布于周身血脈,封建倫理浸透了通體細胞??酌侠韺W、封建倫常正是他處世立身、待物行事的準則。反過來,我們正可由其待物行事,觀察其主身之則。
以上評論顯然誤會了魯迅對魯四老爺書房的描寫——
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百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但其書房中所有的卻只是“理學”的入門書,并且還不是入門書本身,而是入門書的注釋本,其水平也就可想而知。是不是他像錢鐘書那樣過目不忘,“化書卷見聞作吾性靈”,已經毋需借助書籍?非也?!八m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的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耙C明中國人的不正經,倒在自以為正經地禁止男女同學、禁止模特兒這些事件上?!蓖瑯?,如要了解魯四老爺對理學的不正經,我們也可從他一本正經去做的事情上去研究。他一本正經地做什么事呢?是祝福這一舊時江南每年年終的迷信習俗。清代范寅《越諺·風俗》載:“祝福,歲暮謝年,謝神祖,名此。”小說起于祝福,結于祝福,中間一再寫到祝福,情節的發展與祝福有著密切的關系?!八氖寮依镒钪卮蟮氖录羌漓耄榱稚┫惹白蠲Φ臅r候也就是祭祀?!痹俟训南榱稚┰賮眙敻蚬?,魯四老爺“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彼^“敗壞風俗”,所謂“不干不凈”,其依據就是鬼神崇拜,而不是理學,理學倒是繼承孔子的傳統,不信奉鬼神的,張載的“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說法即為明證。但魯四老爺雖從《近思錄》上讀過張載這一說法,卻并不能將其內化為自己的思想,上升為信念,指導其行為。
《祝福》寫到祭祀活動,魯家防著祥林嫂污了祭祀的食物,祖宗是不吃的,因而使祥林嫂精神崩潰而被逐出魯家,后來又在祝福時候死去而引起人們的恐慌,魯四老爺則更是因此痛罵她為“謬種”,最后自然是魯鎮“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要對她除矣。
魯迅這樣濃墨重彩地描繪魯鎮文化的鬼魂崇拜色彩,卻不忘在對魯四老爺書房的描寫中特意提到一副語出朱熹《論語集注》的對聯(朱熹在《季氏》篇中“不學詩無以言”和“不學禮無以立”下分別注云:“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故能言”;“品節詳明而德性堅定,故能立”),一邊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另一邊卻脫落了,而它的內容卻是“品節詳明德性堅定”,這神來的一筆,不正是指出魯四老爺對理學并不品節詳明德性堅定,因而“能言”卻不“能立”(能行)么?所以書房中“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因而也極分明的告訴我們:魯四老爺講的是理學,信的卻是道教。
再請看魯四老爺的出場:
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與“我”一見而便大罵其“新黨”,但魯四老爺罵的竟還是早已作古的康有為,什么辛亥革命,什么“五四”新文化運動,他似乎聞所未聞,更不用談對這些現代社會歷史變動的理解了。為什么他對康有為那么痛恨呢?因為他是監生,在封建科舉制度下,他本來是可以憑著這一身份謀求遠大的發展的,即使出仕不成(明清時代,不能考取秀才者,如能獲得監生資格,即可和秀才一樣參加選拔舉人的鄉試。如吳敬梓《儒林外史》中的周進盡管曾在童生考試中得過第一名,但六十多歲了卻依然一介童生,沒有秀才資格參加鄉試;后來受人資助捐得監生資格參加鄉試,中了舉人;又去會試,中了進士,從此,為御史,做學道,外國于司業,飛黃騰達),也享有一定的特權,如免除徭役、觸犯刑律可不受笞刑等。還需要指出的是,監生資格和秀才相當,小說卻明確交代魯四老爺的監生身份,這顯然是暗示魯四老爺無考取秀才功名之學力,乃捐資而取得監生者也。但康有為卻主張“變法維新”,改君主專制為君主立憲,滿清政府雖然在1898年鎮壓了戊戌變法的頭面人物,但事后卻也不得不推出許多變法維新的舉措,在1905年下令自丙午科起,廢止科舉考試,顯然,魯四老爺痛罵康有為,是因為維新運動斷送了他的監生身份本來可能使他擁有的前程,其捐資而得監生則成了虧本生意也。
因此,“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這個“講”字包寓的意思就是:他對理學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有的只是“怕”(鬼)或“利用”(理學),所以是“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面的虛無黨”。
綜上所述,魯四老爺并無接受理學之學力,他之“講”理學,只是欲以科舉自利,并無將其所學之理學皮毛知識內化為信念之表現:他對魯鎮之“與施行法術的民間宗教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道教文化,認同而無隔膜,與理學之攘斥鬼魂則異其趣;他對康有為的痛恨,只是由于自私心理,連反動政治熱情或動機都談不上。因此,如果要給他作文化上的定位,顯然既不是精英文化,也不是外來文化,而是保存于中國民間社會的民間文化形態;而在這樣的文化形態下所生存的國民,無論社會地位如何,其精神特征當然只能用“愚昧無知,麻木不仁”來修飾!
(許錫強浙江省東陽中學)
領會原理還是品味語言
——談《米洛斯的維納斯》的教學重點
羅文林
《米洛斯的維納斯》現編在高中語文第二冊第四單元。這篇課文選入高中教材已有些年頭了,但關于本課的教學重點素有爭論。其實,編者在單元提示中作了很好的闡述:“整體把握文章的內容和風格,提煉作者的主要觀點,品味妙語佳句,還要敢于發表自己的見解”。我以為“整體把握”講的是方法,不拘于一詞半句,在宏觀層面上理解作者所闡釋的內容;“提煉作者的主要觀點”是基本目的,不拘泥于零敲碎打,務求融會貫通,把握精髓;“發表自己的見解”則是必要的能力遷移,不僅能理解作者的觀點,還要有自己的獨特看法?;诖耍矣X得應從兩個層面去明確《米洛斯的維納斯》的教學目標。第一個目標是理解作者的基本觀點,領會虛實相生的美學原理,這是認知層面的。理解觀點不難,米洛斯的維納斯因失去雙臂而獲得非凡的美學價值這個觀點作者在文中反復申述過,領會原理則要經過一番比較、抽象進而概括的思辨過程。第二個目標是實踐層面的,就是能夠將虛實相生的美學原理應用于自己的審美嘗試中,換句話說就是“舉一隅必以三隅反之”,倘能作些發散性的思考則更有益于對原理法則的深刻理解。顯然,領會原理是教學的重點。
這就有個問題,熱衷于對審美法則的探究和評價,那么多艱澀難懂的句子怎么辦?這不是和大家們倡導的緊扣文本揣摩語言的做法相悖嗎?“品味妙語佳句”的任務又何從兌現?這確實讓人有些猶疑。我覺得我們可以用兩句話來安慰自己。第一句話是“這種語言是清岡卓行的語言”。清岡卓行,日本當代詩人、小說家,博學多聞,遠見卓識,長于辯難,敏于哲思??鬃釉弧昂斡杏谖以?”既然我們沒有他那樣的積累,不及他那樣的悟性,能夠明白意思就夠可以的了,又何必苛求自己對他的一詞一句發微索隱呢?即使把它掰碎了,磨細了,錘爛了,我們恐怕也難以下咽,咽下去也是消化不良。第二句用來安慰自己的話是“這種語言不是我們的學生的語言”。我們的學生還只是一個高一學生,他們的思維能力只能支持他們在具體事物與抽象觀念之間建立起聯系,他們還不能對這種聯系進行準確的表達:我們的學生還沒有系統地接受辯證法的學習,他們還無法完全理解普遍與特殊、現象和本質諸如此類的范疇。他們可能不費力就能領會那些句子的大意,但卻很難借鑒那高度概括的表達形式。即使我們花大量的時間精力去琢磨句子,學生的感受充其量也就是“想說愛你不容易”,弄不好還會覺得“今天心里有點煩”。
其實,領會原理與品析語言并不對立。關于語文學科的性質素有爭議,人文性和工具性分庭抗禮,但最終被新課程標準統一起來了。其實對于一線教學來說,是什么“性”也無足輕重,錢夢龍先生就曾戲言“讓那些對‘性感興趣的人去議論吧”。但是,我們卻不能清楚我們的語文教學到底該做些什么。我一向把語文教學的任務理解為四個字:思想、表達。語文的一切知識都是人類思想的結晶,并借助語言的表達形式呈現出來。聽、說、讀、寫能力可以理解為思想和表達能力,聽和讀,就是通過別人的表達去把握別人的思想;說和寫,則是把自己的思想表達為語言,思想是先決的,表達是第二位的,思想是內容,語言是表達形式,這樣說來,有了思想才會訴諸語言,作為外殼的語言必包蘊著思想內核,理解了語言能夠管窺思想,理解了思想也有助揣透語言。在閱讀教學中,人們透過個別的語言信息去觸摸作者思想的脈搏,反過來在我們以課文整體為感知對象,借助知覺的整體性和建構性領略了課文的要旨之后,又能促進對個別語言信息的深度加工。就這篇課文的教學來說,語言抽象性強,概括性強,乍讀起來似懂非懂,頗費思量,但當我們理解了作者所闡釋的審美原理后,一些撲朔迷離的表達就會自然地褪去神秘的面紗,顯露出廬山真面,而且在我們運用原理去嘗試審美思考的時候,課文中的某些詞句甚至某些句子的表達特點會作為我們的感性積累而自然地發揮借鑒效用。
(羅文林安徽省繁昌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