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的一篇《別賦》不知引發了天下多少離人的共鳴。傷別,傷感相聚時的匆匆,或是再聚首的遙遙無期,大約是不分年代也不分疆域的吧?可以說,這是一種穿越時空人皆有之的感情。然而,一樣分別幾多別緒,這中間怎一個“愁”字了得!歷代文人墨客寫離別的詩作可謂多如牛毛,其對于離情別緒的表達也可謂因人而異,各有千秋。
我們最早接觸到的送別詩要算大詩人李白的《贈汪倫》了: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首小詩前兩句敘事,后兩句抒情,贊頌了真摯、深厚的情誼。妙處在于結句的比物手法的運用,將無形的情誼轉換為生動的形象,空靈、自然而耐人尋味。桃花潭就在附近,詩人信手拈來,用桃花潭的水深與汪倫對自己的情深作對比?!疤一ㄌ端钋С撸患巴魝愃臀仪椤眱删?,清代沈德潛評價說:“若說汪倫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語。妙境只在一轉換間?!?《唐詩別裁》)的確,這兩句妙就妙在“不及”二字將兩件不相干的事物聯系在一起,有了“深千尺”的桃花潭水作參照物,就把無形的情誼化為有形。潭水已“深千尺”了,那么汪倫的情誼有多深呢?
如果說本詩對于別情的表達是直抒胸臆,不吐不快,那么,他的另一首詩《送孟浩然之廣腳則是含蓄內斂,不著痕跡了: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這是一幅大寫意的江畔送別圖,全詩卻沒有一個字提到離情別恨。所以唐汝說這首詩“目力已極,離思天涯,悵惘之情,俱在言外”。詩的前兩句是敘事,故人,當然是指老朋友,孟浩然是盛唐詩人中年紀較長的一位,現在這位值得尊敬的“故人”要離去了,要告別千古勝跡的黃鶴樓了,之所以在詩中重提此樓,大概是因為李白曾在黃鶴樓上,多次與“孟夫子”流連忘返,忘形爾汝吧。而且此處又有古代仙人子安乘黃鶴經過的種種神話傳說,也為孟浩然的離去增添了幾分遐想。就在這煙花似錦,春光如夢的季節里,在黃鶴樓腳下,送孟夫子順江東下,直赴那人間天堂的揚州名城。此時,他又有多少話想對孟浩然傾訴呀。想一想,他在《贈汪倫》詩中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時的瀟灑,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他不但沒有在分手之際“踏歌”,甚至在孟浩然已經登舟遠去之后,還獨自一人默默地佇立江邊,一碧如洗的藍天之下,目送友人登舟而去,孤零零的一片帆影漸去漸遠,終于消失在視野的盡頭,剩下的只是浩浩蕩蕩東去的流水。此處,沒一個字說別道愁,然而,一個“孤”、一個“惟”使別離難遣之情、茫然若失之意盡在眼前,可謂余意無窮,感人至深。此情此景,令人無法不聯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劉勰有云“一切景語皆情語”,這便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境界。
相形之下,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既有餞別時景物的描寫,又有直抒離情的勸慰: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清晨,微雨濕潤道路,老天仿佛也知人意,灑道送行??蜕狃T別,倍添愁情。雨后的柳條更加鮮亮,青青柳色寄予著款款挽留之意。這兩句中,“朝雨、青柳”與元二即將遠赴安西的荒涼形成鮮明的對比,更顯得故鄉的親切可愛。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餞別宴上,釀滿別情的酒已喝了許多,殷勤告別的話已重復了很多遍。友人使命在身,再也無法挽留,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再干一杯吧,西出陽關,再也沒有老朋友陪你喝酒聊天了,也見不到親切而熟悉的故園景物了。詩中的“陽關”,在今甘肅省敦煌縣西南,當地人煙稀少,風物荒涼。本詩后收入宋郭茂倩的《樂府詩集》,題作《渭城曲》,譜樂時末句反復疊唱,所以又稱《陽關三疊》。
古代疆域廣闊,交通不便,因此,送別詩大多格調低沉。然而也有例外,高適的《別董大》就是一例: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前兩句寫景,廣闊的黃云,錯黃的陽光,北風揚雪,大雁南飛,天地間一片蒼茫。這些極富西北景色特點的描寫,濃濃地渲染了相互間的離別之情。后兩句詩人筆鋒一轉,意境也豁然為之開朗、清新:“莫愁”三字,一則點明離情,二則承上啟下,翻出新意,直寫詩人的勸慰和贊譽。反問句式既含蓄曲折,增強了說服力,又顯得情感直率而親切,使人感到格外溫暖,語句也樸實自然。
此外,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中“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句一掃辛酸感泣、黯然神傷的情態,對友人備加寬慰和勸勉:你我雖然天各一方,但因為有知心朋友存在,也如近在咫尺之間。你我的心緊緊相連,我們的友誼不會因山高路遠而消失,反而會變得更加美好。這里,詩人用豪邁的語言,鼓勵友人振作精神,勇敢地鼓起新生活的勇氣??傊@兩句詩既是勸慰友人,也是聊以自慰,表現了詩人樂觀豁達的胸襟和對友人的真摯情誼,也道出了誠摯的友誼可以超越時空,縮短距離的哲理,使全詩充滿了清新健康的氣息,境界壯闊,格調高昂。
即景生情,情蘊景中,本是盛唐詩的共同特點,而深厚有余、優柔舒緩,“盡謝爐錘之跡”(胡應麟《詩藪》)又是王昌齡詩的獨特風格: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芙蓉樓原名西北樓,遺址在潤州(今江蘇鎮江)西北。登臨可以俯瞰長江,遙望江北。這首詩大約作于開元二十九年以后。王昌齡當時為江寧(今南京市)丞,辛漸是他的朋友,這次擬由潤州渡江,取道揚州,北上洛陽。王昌齡可能陪他從江寧到潤州,然后在此分手。這詩原題共兩首,第二首說到頭天晚上詩人在芙蓉樓為辛漸餞別,這一首寫的是第二天早晨在扛邊離別的情景。
“寒雨連江夜入吳”,迷蒙的煙雨籠罩著吳地江天,織成了無邊無際的愁網。夜雨增添了蕭瑟的秋意,也渲染出離別的黯淡氣氛。那寒意不僅彌漫在滿江煙雨之中,更沁透在兩個離人的心頭?!斑B”字和“入”字寫出雨勢的平穩連綿,江雨悄然而來的動態能為人分明地感知,則詩人因離情縈懷而一夜未眠的情景也自可想見。但是,這一幅水天相連、浩渺迷茫的吳江夜雨圖,不也展現了一種極其高遠壯闊的境界嗎?中晚唐詩和婉約派宋詞往往將雨聲寫在窗下梧桐、檐前鐵馬、池中殘荷等等瑣物上,而王昌齡卻并不實寫如何感知秋雨來臨的細節,他只是將聽覺視覺和想象概括成連江入吳的雨勢,以大片淡墨染出滿紙煙雨,這就用浩大的氣魄烘托了“平明送客楚山孤”的開闊意境。
清晨,天色已明,辛漸即將登舟北歸。詩人遙望江北的遠山,想到行人不久便將隱沒在楚山之外,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在遼闊的江面上,進入詩人視野的當然不止是孤峙的楚山,浩蕩的江水本來是最易引起別情似水的聯想的,唐人由此而得到的名句也多得不可勝數。然而王昌齡沒有將別愁寄予隨友人遠去的江水,卻將離情凝注在矗立于他莽平野的楚山之上。因為友人回到洛陽,即可與親友相聚,而留在吳地的詩人,卻只能像這孤零零的楚山一樣,佇立在扛畔空望著流水逝去。一個“孤”字如同感情的引線,自然而然牽出了后兩句臨別叮嚀之辭:“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蹦巧n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不僅烘托出詩人送別時的凄寒孤寂之情,更展現了詩人開朗的胸懷和堅強的性格。屹立在扛天之中的孤山與冰心置于玉壺的比象之間又形成一種有意無意的照應,令人自然聯想到詩人孤介傲岸、冰清玉潔的形象,使精巧的構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一片清空明澈的意境之中,所以天然渾成,不著痕跡,含蓄蘊藉,余韻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