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陜軍東征”的代表人物之一程海以長篇愛情小說《熱愛命運》蜚聲文壇,被冠以“言情圣手”的美稱。他繼《熱愛命運》之后推出了《苦難祈禱》,該書被中國青年出版社推薦參加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角逐,系陜西省的三部參評作品之一。新千年伊始,程海先生又推出了長篇新作《人格粉碎》,完成了他的“命運”三部曲。從這部作品中可以看出,無論是在寫作技法上還是思想深度上,程海先生已向前邁出了很大的步伐,顯得更加成熟,老練。中內電視臺也與程海先生達成了影視劇改編權的協議。短篇小說《三顆枸杞豆》入選香港中學課本和蘇教版初中語文課本。
[作品選讀]
苦難祈禱(節選)
程海
我忽然一點兒也不想掏烏鴉蛋了。我往樹下.溜去,卻發現草娃不知什么時候呆愣愣地在樹下站著。她仰著那張紅撲撲的被我舔過的小臉蛋,兩只黑桑葚似的甜蜜的眼睛,對我的冒險精神充滿了崇高的敬意。她用純真的眼神重新塑造了我的勇氣,也將我推向兇險的邊沿。我失去了其他抉擇只剩下一個抉擇,那就是:我必須繼續扮演小英雄的角色,盡管這“小英雄”的胸膛里跳動的是一顆怯懦的心。
我變退為進,爬向樹頂。樹頂的虬枝已經枯干,上面頂著一個用細柴草搭成的老鴉窩。我將手伸了進去,立刻摸到了幾只圓溜溜的鳥蛋。我正要去取,忽聽草娃在樹底下恐怖地尖叫了一聲:“媽喔一一”接著又掙破嗓子朝我喊:“餓老鹐來了!餓老鴿來了!”我猛地拾頭,見一只老鷹從一朵白云底下迅速盤旋而下,先是像一柄凌空打開的黑折扇,待飛到頭頂,已經像龐大的車輪子。硬喙呈青黃色,像一把藏刀。鷹眼白得像兩粒雪花。在我縮頭之間,翅膀梢子早已“啪”的一聲掃著了我的后腦勺。我頓時像挨了一悶棍,但意識卻因危險來臨而格外清醒。我抱緊樹干,哧溜溜往下逃竄,未等落地,耳后又呼隆隆狂風大作,眼前忽然黑云籠罩一般。“梆”的一聲,那把“藏刀”啄在了我的顱頂。奇怪的是我并不覺得疼痛,只管嘩啦啦往下滑落。由于慣性,我在落地時咚的摔了一個屁股蹾,摔得我眼冒金花。但這十分有力的一摔,卻產生了奇特的效應——那只第三次氣勢磅礴盤旋而下的老鷹被我摔倒時的響聲嚇跑了。
我躺在地上哼唧。
草娃趕快走過來,雙膝跪伏在草地上,像慈祥的小婦人,用手掌溫情脈脈地撫摸我的苦楚的面頰。一邊撫摸,一邊用小嘴俯近我的耳朵問道:“摔疼了么?”我不回答,只顧繼續哼哼唧唧。草娃又在我頭頂去撫摸,卻摸下了滿手掌的鮮血,嚇得哭了。我知道這是那把“藏刀”的杰作。我坐了起來,也在頭頂摸了一把,也摸下了滿手的鮮血。草娃疼我,嚶嚶聲不絕于耳。為了安慰她,我拿出男子漢的氣概,在地上抓了一把干土,捂在傷口上,口里念著一首老掉牙的民謠:面面土兒貼膏藥,大夫來了就好了。
血慢慢不淌了,后來和泥土一起結成了干痂。
老鷹仍在樹上空盤旋。
四十年后,那只鷹仍在我的頭頂盤旋。它對我說:請記住我的懲罰。他想去找羊蛋,卻在羊蛋門口磨蹭了半天沒有進去。后來他到村西頭鐵匠房看鐵匠打鐵。鐵匠是弟兄倆,前多年從河南省遷來的。老大六十歲,矮矮胖胖,癡癡憨憨的,人稱大鐵匠,老二四十余歲,精瘦精瘦,像一根長扁擔,臉皮蠟黃,小眼珠卻在眼眶深處很活潑很狡黠地轉動,賊亮賊亮。人稱他二鐵匠。倆人都沒
有老婆,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床下的地鋪上。床和地鋪之間是鐵匠爐。卑卑此刻就立在那鐵匠爐旁邊。大風箱呼呼作響,蓋瓦下的爐火很兇猛地竄出,像許多蛇信子。待鐵燒得通紅,蓋瓦便被二鐵匠用鐵鉗掀開,爐火全裸露出來,噴薄燦爛,像一堆太陽碎塊。大鐵匠二鐵匠的臉皮被爐火照得赭紅赭紅。頓時熱情洋溢,大鐵匠抄大錘,二鐵匠抄小錘,在鐵砧上叮叮當當有板有眼緊鑼密鼓地打起鐵來。火花四濺,玉樹銀花,紅雨繽紛。每砸一下鐵,大鐵匠便大喝一聲:“嗨!”二鐵匠隨著也小喝一聲:“嗨!”“嗨!嗨!嗨!嗨……”此起彼伏,如二重唱。
鐵塊漸漸變灰變冷,又被夾進蓋瓦下面猛燒。大鐵匠有了閑暇,望著卑卑,嘿嘿地笑。接著,將一個小炭塊往卑卑抄著手的懷抱里扔,卑卑抖掉了,第二塊又扔了過來,待要抖,卻是一塊綠生生的螺絲糖。卑卑受寵若驚,卻有一種承受不起恩澤的感覺,加上那顆敏感的自尊心,更失去了吃的勇氣,轉過身,用肘子端著那顆糖,有點羞愧地緩緩退出門去了。大鐵匠在身后笑得更響了。卑卑迅速拿起那塊糖,扔進嘴里,撒腿就跑。
吃過年飯不久的時分,趁牛犢還沒有去上學,我慌忙跑到他家去,想利用這段時間和他耍一陣子。牛犢家院里有一塊光光滑滑的捶布石頭。夏天光屁股坐在那石頭上就會一下子從腚到頭涼個透。牛犢此刻并沒有閑著,他還蹲在捶布石頭上給剛領回的新課本包書皮。雖然才上了半天學,但牛犢在我面前已有了學生架子,他在臉上表現出很優越很莊嚴的神氣。他望都不望我一眼,只顧包書皮。書皮用的是一張舊畫兒。畫兒上畫著一位穿短旗袍露著白光光大腿的上海女人。牛犢用小刀將那上海女人大卸三塊:大腿包語文,胳膊包算術,腦袋瓜包了小字奉。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嗅到一股清香,就像春天路畔上打碗碗花和酒壺花散發出的那種淡淡泊泊的香氣。有一陣子又很濃,濃得像刺玫瑰,像四姨后院那棵花椒樹的味兒。過了一會兒,又什么花香也不似了,只覺得很新鮮很刺鼻。我蹲在地上,像狗一樣伸著鼻子仔仔細細地嗅。不一會兒我已弄清那香氣是從捶布石頭上那幾本書里逸散出來的。于是我打開其中一本,立即有一股馨香的略略有點干燥的新紙味新油墨味撲鼻而來。
在以后漫長的歲月,我一直像不可救藥的酒徒一樣沉迷于這香味。我嗅著這香味比嗅見女人酥軟的胸脯更親切更陶醉。這香味直透我的骨髓,像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一樣將我和天和地和人類和飛禽走獸花鳥蟲魚聯系起來。這香味也許并不是來自書本,而是來自于我生命的深淵,是我生命深淵里固有的,那幾本書只不過是將它從那里突然引導出來罷了。
(摘自《程海文集》)
晚煙中的小亭
程海
曾記那晚煙中的小亭,
無數星辰像無數惆悵的記憶。
情到深處,無吻無抱,
倦倦地彼此依偎。
已確信色即是空,
愛就是燃燒的煙蒂。
火爆爆地燒過之后,
全身心俱已成灰。
正像今晚的殘月,
圓滿已是無望的希冀。
將歉疚藏在心的深處,
淡淡的哀傷哭泣。
傻瓜呵,不要再回想過去,
往事如藥,苦澀的心更那堪苦澀。
扯下一根長長的鬢絲,
用這細細的繩索捆綁記憶。
扮一個鬼臉去自嘲痛苦,
就當我們是一對鬼面天使。
既然無奈之后仍是無奈,
那么就給無奈一個無奈的沉默……
[超級鏈接]
程海認為作家代理制很有必要,因為作家特別是陜西作家一般都性格內向、不善社交,其每部作品的宣傳、推介、翻譯和影視改編等“由作品轉換為商品”的過程,都應交由專人負責,作家要敢于坦率承認自己是個外行。巴爾扎克不是辦過印刷廠嗎?專門印自己的書,結果虧得一塌糊涂,“術業有專攻”,作家不是萬能的,作品寫得好并不能保證其在別的方面也所向披靡。演員、歌手都有自己的經紀人,作家們不應欲語還羞,現在有人已經把目光轉向了文學界,這是一個可喜的突破,他建議“社會多為作家搭建這樣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