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有“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馬砉)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一段,其中“砉然”,注者多解為“皮骨相離的聲音”,“(馬砉)然”則解為“進刀時發出(馬砉)的聲音……(馬砉),擬聲詞,比‘砉然’的聲音更大”。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以及一些中學語文教科書都持這樣的觀點。
但是,這樣解釋,起碼有兩點值得懷疑。一是“砉然、踦然”往往模仿、形容較響亮、較大的聲音。宋代戴侗《六書故·地理》:“砉,石爆列也。莊周曰:‘庖丁解牛,砉然響然。’”因“砉”本義為“石爆列(裂)”的聲音,所以其字從“石”。唐代沈佺期《霹靂引》:“歲七月大伏而金生,客有鼓瑟于門者,奏霹靂之商聲。始戛羽以(馬砉)砉,終扣宮而砰(馬砉)。”這是用“(馬砉)砉”描摹樂器瑟演奏的霹靂之聲。杜甫《有事于南郊賦》:“柴燎窟塊,(馬砉)砉擘赫。”是用“(馬砉)砉”描摹烈火燒柴的爆裂聲。而殺牲時的“皮骨相離聲”或“關節的響聲”能有多大?恐怕不宜用“砉然”來形容。二是牲畜被宰割時的“皮骨相離聲”或“關節的響聲”,不但不給人以美感,反倒令人毛骨悚然,又怎能“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而使文惠君激賞不已呢?
唐代成玄英為《莊子·養生主》作的疏倒能給人以啟迪:“砉然響應,進奏鸞刀,(馬砉)然大解。”原來庖丁解牛,手所執者并非尋常之刀,而是鸞刀。
什么是鸞刀呢?
這是古人在祭祀時專用的宰牲之刀,刀環有鈴,所以叫鸞刀:“鸞”通“鑾”,鑾即鈴。因祭祀是很神圣的儀式,追求美感,割牲又是其中的重要環節,所以庖人用刀之時,鈴聲悅耳,祭祀就更覺莊重優美。其例甚多,略列一二:
《詩經·小雅·信南山》寫周王祭祖:“執其鸞刀,以啟其毛,取其血萓。”毛傳:“鸞刀,刀有鸞者,言割中節也。”孔穎達疏對毛傳又詳加解釋:“鸞即鈴也,謂刀環有鈴,其聲中節。故《郊特牲》曰:‘割刀之用而鸞刀之貴,貴其義也。聲和而后斷。’是中節也。”這是孔穎達征引《禮記·郊特牲》,解釋為什么割牲要用鸞刀:“刀環有鈴,其聲中節”,其含義深遠——用刀的聲音和諧,合于音樂節奏,然后才割斷,這才是祭祀的割牲,而不是一般的宰殺牲口。孔穎達對《禮記·郊特牲》“割刀之用而鸞刀之貴,貴其義也。聲和而后斷”句的解釋是:“‘聲和而后斷也’者,必用鸞刀,取其鸞鈴之聲宮商調和,而后斷割其肉也。”也是說這個道理。孔穎達還解釋了用“鸞刀”與用“割刀”的區別:“割刀,今之刀也;鸞刀,古刀也。今刀便利,可以割物之用;古刀遲緩,用之為難。而宗廟不用今刀而用古刀,亦是修古故也。”就是說,在進行宗廟祭祀割牲時,必須依古例使用鸞刀。
《公羊傳·宣公十二年》還記了一件有趣的事:楚莊王伐鄭,鄭國戰敗,無奈之下,鄭伯使用“苦肉計”:“肉袒,左執茅旌,右執鸞刀”,表示愿意以己為祭品,請楚莊王殺了自己以祭神。東漢何休注:“鸞刀,宗廟割切之刀,環有和,鋒有鸞。”他認為鸞刀除刀環有鈴以外(“和”也是鈴),刀鋒也有鈴。
這種習俗,魏晉之后人們還很清楚。《三國志·呂布傳》“自為其兵所殺”,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莊周之稱郊祭犧牛,養飼經年,衣以文繡,宰執鸞刀,以入廟門。當此之時,求為孤犢不可得也。”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也說:“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
那么,“砉然、(馬砉)然”能否描摹鸞刀之聲呢?能。宋代宋祁《皇太后躬謁清廟賦》:“鸞刀(馬砉)然,刑麗牲以升幾:玉瓚(角求)爾,湛明水而函空。”
明代楊慎《丹鉛余錄》用通俗語解釋這種古習俗:“《莊子》說庖丁解牛處云:‘奏刀(馬砉)然,莫不中音。’中音者,鼓刀之音節合拍也。刀聲亦合樂府之板眼,俗諺所謂‘打出個令兒來’也。乃知天地間物,無非樂也。賈人之鐸,諧黃鐘之律;庖丁之刀,中桑林之舞。至丁牧童之吹葉,閨婦之鳴砧,無不比于音者。樂何曾亡也哉!”
宋祁的《皇太后躬謁清廟賦》說“鸞刀(馬砉)然,刑麗牲以升幾”,不就是直接用《莊子》“庖丁解牛”之典嗎?楊慎《丹鉛余錄》用“打出個令兒來”的俗諺來解釋庖丁解牛的“奏刀(馬砉)然,莫不中音”,何其貼切生動!我們現實生活中那些技藝高超且敬業樂業的理發師、廚師,他們手中的剪刀、搟面杖,有時不也有意無意地“打出個令兒來”,令人賞心悅目,贊嘆不已嗎?
所以讀此課文,至少應當明確兩點:一是庖丁為文惠君解牛,并非為他日常供膳,乃是為宗廟祭祀殺牲。二是庖丁手所執當為鸞刀,他解牛的動作、進刀發出的鸞鈴聲,都合于《桑林》《經首》的旋律、節拍;庖丁解牛,猶如優美音樂伴奏的舞蹈。精妙如此,方能博得文惠君的由衷贊嘆:“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這樣看來,《莊子·養生主》中“砉然響然、(馬砉)然”形容的是“進奏鸞刀”的鈴聲,大概沒有什么疑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