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愛的那個“傻子”

1

老爸退休的事在隱瞞了一個月零3天之后，終于還是被老媽發現了，她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因為她聽說是老爸自己主動要求退下來的，老爸今年54歲，離退休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老媽就那么張著大嘴，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盆半死不活的吊蘭。

其實，老媽生氣是有道理的。我們家并不富裕，在買新房前，全家人都擠在一間又窄又小、墻面斑駁且臨街而不隔音的公寓間里。

總之，我們家目前的正常運轉，就全靠老爸在某公司里當個小頭目的微薄收入。去年，小頭目終于下決心改善我們家的住房條件，爸媽合計半天，謹慎地取出老爸多年的積蓄交納了首付。記得老媽第一次看到寬敞、且足有100多平米的新房時，興奮而擔心地問：“他爸，沒錯吧，就是這里？”而我則突然有一種做賊似的竊喜，好像偷了誰的彩票，一夜之間成為了擁有豪宅的巨賈。

老爸的退休徹底砸碎了老媽所有的夢。老媽一邊嘟囔著什么，一邊發狠地砸著計算器。可憐的計算器和老爸一樣是個死腦筋，也不知道通融。結果“爸媽的退休金—（我的學費＋生活費＋還貸月付＋意外支出＋其他）”成了擺在老媽面前一道永恒的難題。一道簡單的加減法算得老媽郁悶了一個下午，這時，倒霉的老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煞有其事地“下班”回家了。

2

我真佩服我爸的毅力，他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地把下崗的事情瞞了一個月，真不知道他這一個月是在哪兒混的？

但是，他看上去真像是下班的樣子。“今天的工作真累呀。”我擔心地看了看老爸，本來我是想提醒他的，可我一看到我媽那黑得像我家那口燒了10多年菜的鍋底的容顏的時候，我畏懼了。20多年的革命經驗告訴我，這時候誰要是去惹我媽，那就是自決于黨自決于人民。老爸這時似乎也發現了空氣里的水珠，比我還多的革命經驗告訴他，有水珠的地方就有暴雨。雖然還不知道犯了什么現行，但是老爸還是自覺地到廚房去做了晚飯，但是老媽好像并不領他的情，而是冷冷地轉身回屋，留給老爸一堵冰冷的墻。

后來聽說老爸那晚就這么一直對著這堵冰冷的墻，而我懾于組織壓力居然也沒敢透露半點細節給這個“現行”。第二天，不明就里的老爸還傻呵呵地穿上衣服準備上班呢，老媽冷笑著問：“你上哪去？”老爸不知是計，故作鎮定地說：“上班呀。”

“都退下來一個月了還上什么班？”老媽的冷笑就這么凝固在眼睛里。

老爸猝不及防，被砸得暈頭轉向。老媽則突然發作：“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這么大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居然瞞了一個多月。你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況么？你是不是想一家人都喝西北風呀？”

“唉，現在公司的競爭很激烈，有為的年輕人成長得很快，我不能總占著位子，讓別人指指點點呀？”老爸還想爭辯幾句。

“就你偉大、就你光榮，就你能讓一家人為你那點面子連西北風都喝不上……”“你看看你要本事沒本事，要能耐沒能耐，就掙那么點死工資，咱家買了房以后就什么也沒剩下了，你還死要面子，這倒好了，咱們一家往后吃什么呀……”實際上，老爸從來都說不過老媽，在老媽沒有標點符號的聲討中，他節節敗退。

但老爸最后的表現很像條漢子。他匆匆地拿起外套，像是要說“我出去一下”，但是卻習慣性地說“我去上班了”。于是有點狼狽地、但是還算體面地走出了家門。我擔心他出點什么意外，也好奇他這么多天都在哪度過，于是借口出去找工作，遠遠地跟在他的后面。

3

老爸顯然有點落魄，腳步也顯得沉重、雜亂并且漫無目的。由于長期伏案工作使他患上了嚴重的頸椎病，老爸不得不走一會兒就伸直了腰使勁地拍打兩下脖子。時值冬季，雖然北京的冬天不是很冷，但是看到像老爸這么50多歲的中年人，這樣走在北京的街頭，冷風刮過他凌亂的、像我家墻皮一樣斑駁的頭發，仍然讓我感到一絲心酸，老爸真的老了。

在走到一片開闊地的時候，狡猾的老爸突然轉過身來，逼視著我：“臭小子，老跟著我干嗎？”我不及準備，突然發現東南西北都沒有掩體，這才想到著名的日本影片《追捕》和老爸的老辣。情急之下我生智說道：“爸，我餓了。”想必這話一定勾起了老爸的傷心事，原來老爸早上也走得匆忙，沒來得及用早餐。

“走吧。”老爸言簡意賅地把我領進了就近的麥當勞。而我坐在麥當勞標準的圓凳上，在麥當勞標準的桌子上看到擺著標準的可樂和漢堡時，竟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我曾經以為自從老爸當上小頭目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吃老爸請的早餐了。如此看來，老爸的下崗也未必是件壞事。

我想盡一切辦法寬慰老爸那顆被老媽擠兌得無地自容的心。“爸，別難過了。”老爸不理我。“爸，人生何漫漫，宇宙何寂寞……”老爸還是不理我。“爸，你知道嗎，其實你一直是我的偶像。”老爸突然瞪了我一眼，嚇了我一跳。“不是，爸，我說真的。”我咽了下口水，看著標準的漢堡繼續說：“您那么正直，多年前您明明負責單位分房，卻硬是要拿掉自己的分房指標，以示公正；您那么清廉，您手下的人都買車買房了，您還住在60多平米的公寓間里……”我像背書似的把老爸的優秀事跡背誦一遍，“雖然很多人說您這樣很愚蠢……”“臭小子，你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老爸打斷我的話，用手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頭。

時間就此留給早餐。“但是，我真的以此為傲。”一段沉默之后，我輕輕地說。“快吃吧。不夠再買。”老爸默默地說，眼里分明閃爍著一種異樣的東西。

4

老爸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在老爸的嚴令下，我吃完早餐就被遣送回家。于是老爸終究去了哪兒，干了什么就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但是面對老媽那張依然很冷的臉，老爸居然變出一朵鮮艷的玫瑰來。那是我見過最美的玫瑰花，雖然事后據老爸說才花了5塊錢。但是那朵玫瑰花綻放在老媽面前時，我看見老媽那堵冰冷的臉好像在融化。老爸動情地說：“孩子他媽，這么多年讓你受委屈了。”

見老媽沒有搭茬，老爸接著說：“他媽，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你，生了兩個兒子。”接著，老爸的聲音有點發澀，“真是對不起，孩子他媽，我沒能實踐結婚時給你的承諾，讓你一輩子幸福，反倒只能讓你跟著我吃苦……”

老爸又說：“我現在能怎么辦呢，我這個只會掙點死工資的家伙，目前也就是一個只拿點退休金的糟老頭了。”說到這，老爸頓了頓，無限深情地說，“看來這輩子我是還不了你了，那我就不還了吧。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變成女人，嫁給你，心甘情愿地伺候你一輩子……”

看到老媽的臉上在盈盈閃動著淚花，我的鼻子感到一陣陣地發酸。這么多年來，老爸老媽辛辛苦苦地把我們養大，而我們卻只知道索取。

這時，老爸的脖子又開始發作，剛要伸手去揉，沒想到被老媽一把按住：“還是我來幫你按摩按摩吧。”“這怎么好意思呢，我又沒做什么……”老媽故意假裝生氣地樣子：“誰說你沒做什么呢？這么多年來，你這一人肩上挑起了全家生活的擔子，是多么大的功勞呢，怎么能說沒做什么？這脖子十年如一地工作，才落下這樣的毛病，它是我們家的功臣呢。”

老媽就這樣給老爸揉著揉著，突然眼圈一紅，說道：“他爸，你知道么，我嫁給你，這輩子很幸福，一點也沒有后悔，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大的幸福呢。”老媽頓了頓，突然說，“只是你脖子上怎么突然多出這么多皺紋呀，你怎么能老得這么快呢？我就是有點不甘心呀……”老媽用力地捶了老爸一下，終于止不住掉下了眼淚；老爸背對著我，但是我分明看到他在猛烈地顫抖的脖子。

也許，老爸真的有點迂腐有點傻，既沒本事又沒能能耐，并且只會掙點死工資，在這個為“五斗米競折腰”的年代里顯得那么孤獨。但是，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我的傻老爸，是我一生最愛最敬重的一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