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點燃的紅燭

2005年12月16日，是 “山西沁源11·14特大交通事故”中那名為了救學生而犧牲的老師姜華被申報追授“革命烈士”的日子，妻子張慧萍回憶起自己的丈夫，忍不住潸然淚下：“他的心壓根就是跟學生長在一起的……”

你始終把學生放在第一位

天還沒亮，鬧鐘“丁零”一響，就被丈夫姜華關掉了。昨晚臨睡前，他特意把鬧鐘放在床下，隨后笑著對我說：“明天是周一，我得起早帶學生跑操，把鬧鐘放在這兒，聲音會小點，而且隨手就能拿到，這樣就不會吵醒你了。”丈夫不知道，我還是醒了，正瞇著眼睛偷偷地看著他。他起床，給我和3歲的兒子萌萌蓋了蓋被子，就拿著手電筒急匆匆地走了。我看著他經過窗前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開始琢磨著，早晨給他做什么吃的。他平時愛吃炒冬筍，尤其是我做的……

丈夫姜華2004年9月從沁源縣郭道鎮王鳳小學調到沁源二中，教初二初三3個班的物理。他生怕自己底子薄誤了學生，平時備課非常下工夫。每天，他天不亮就起床鉆研教案，晚上直到深夜他房間里的燈還亮著。那時，我在武鄉縣任教，他嫌做飯耽誤時間，餓了就泡方便面。我帶著萌萌去看他的時候，給他做了炒冬筍，他一連吃了3碗米飯，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我心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憑著這股子勁兒，丈夫后來把物理課講得非常生動，學生們都很喜歡聽他的課，其他的物理老師都向他豎大拇指。

估計丈夫快回來了，我給他做了盤炒冬筍。可我還沒把盤子放到餐桌上，李旭宏老師的妻子米瑞就神色慌張地跑進來，一把拉住我的手：“慧萍，姜華……姜華被車撞了……”“你說什么？”我手一抖，盤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

丈夫也曾出過幾次意外，都是為了學生。沁源二中坐落在沁源縣郭道鎮——太行山支脈太岳山腹地的一個山腳下，他是初三（118）班的班主任，山里的孩子上學不容易，他對每個學生都格外關心。2004年10月末，一個叫付輝的學生輟學回家放羊去了，丈夫騎車20多里來到赤石橋鄉胡漢坪村付輝的家，勸說他的家人讓他重返課堂。回家的路上，因為天黑路又不熟悉，丈夫連人帶車掉到了路邊的深坑里……2005年3月，丈夫到郭道鎮伏貴村給一個生病的學生補課，被村里的瘋狗咬了，腿上鮮血淋漓……

發生這樣的事，丈夫一般都不跟我說，但班里的學生都知道。平時丈夫出門，我叮囑他多加小心，他笑呵呵地說：“沒事沒事！吉人自有天相！”

可這次，我真的不知道，他能否安然無恙。在往公路去的路上，我懸著一顆心，不停地祈禱：“姜華，你可千萬別出事啊！”

可現場的一幕讓我觸目驚心：一輛東風帶掛貨車的駕駛室已經撞癟了，路邊的楊樹倒了一排，路面上、溝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尸體，血流得到處都是。我沒有看到丈夫姜華，但他從家里帶走的手電筒還在血泊中亮著……

我喊著丈夫的名字，尋找他的身影。張慶平、梅雪琴、趙飛、宋銳等幾位老師，把我拉到一旁，我盯著手電筒的亮光，只覺得天空在劇烈地搖晃，身邊的一切都越來越遙遠了……

我是2005年9月從武鄉縣李元鎮李城小學調到沁源二中的，學校分給我和丈夫一套30平米的房子，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團聚了，丈夫天天都滿懷著喜悅。盡管他每天工作都忙得腳打后腦勺，但家里的活兒他從來不讓我動手。我病了，他白天忙工作，晚上騎車趕到縣城醫院照顧我，天不亮又趕回學校……他非常愛萌萌，每天都要教他認字、背詩，還經常和孩子做游戲，看他們玩得那么開心，我心里真是無比幸福！

丈夫對雙方父母都很孝敬，學校放假時，他在020鐵廠做小工貼補家用。他還用工資做抵押，貸款3000元為我母親看病，至今他的工資還在抵押著。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家里的床上，幾位老師關切地守在床前。我不敢問，生怕他們一開口，丈夫就再也回不來了……

舍命成為學生的保護神

屋子里很靜，墻上掛著我和丈夫的結婚照，茶幾上放著他的教案和沒批改完的作業本。萌萌守在床邊，揚著小臉看著我，我摸了摸他的小腦瓜，他笑了，然后就跑到一旁擺弄爸爸給他買的玩具槍去了。我忽然想哭，可我不能，我怕我一哭，最后的一線希望也隨風飄散。

自從我們有了房子，丈夫經常把學生帶到家里吃飯、休息，還經常扛回個壞桌子，叮叮當當修理好，飯也顧不上吃，就再扛回去。這天我一進門，看到丈夫班里的學生郭志勇躺在床上，一共就一間屋子，我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到外面去。丈夫隨后跟出來，笑著向我解釋：“宿舍里冷，我讓他在家里發發汗……”我打斷了他的話：“這話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了。這是我們的家，不是學校！”我的話被郭志勇聽到了，他出來跟我們告別，然后就走了。

丈夫從來沒跟我發過脾氣，可這一次，他毫不留情地把我斥責了一通。事后，他告訴我，郭志勇家境非常貧寒，還有弟弟妹妹在上學，一家五口僅靠幾畝玉茭和山藥維持生活……“郭志勇能上學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們應該多幫助他才是啊！”丈夫說這話時臉上都是痛惜的表情，我的心為之一震。第二天，我把郭志勇叫到家里，特意給他做了碗姜絲面。以后學生們再到家里來，我也盡可能地關照他們……

家里不斷有人來，來一個人我的心就“咯噔”一下，人來的越多我的心就越慌。后來校長和書記也來了，我說出了一直盤桓在心底的疑問：“姜華怎么樣了？”

校長段宏飛靜靜地看著我，半晌才出聲：“慧萍，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別把自己憋壞了……”

我木然地望著段校長，他輕輕點了點頭。他是在告訴我，姜華不在了！

“他真的不在了嗎？！”我的聲音像是從無限遠的地方飄來。

“姜華……姜華……他是不在了……”段校長的眼圈紅紅的。

像是一聲驚雷在我的腦中炸響，我仿佛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我號啕大哭，把萌萌也嚇哭了。老師們哭了，校長和書記哭了，所有人都哭了。

大家告訴了我事故發生的經過。

清晨5點53分，初二、初三兩個年級13個班的900多名學生，順著公路向東跑出一公里后，開始原路返回。我丈夫和初三（118）班在隊伍的最前面，初三（121）班排在最后，因該班班主任李旭宏臨時有事離開了，丈夫主動從隊前跑到隊尾照看學生。就在這時，那輛肇事大貨車從隊伍后面風馳電掣般開過來，離初三（121）班的學生越來越近。為安全起見，丈夫按照慣例用手電筒向貨車晃了幾下，提醒司機減速，然后又往隊伍前面晃了晃，告訴學生后面來車了。可就在這短短兩三秒鐘的時間里，失去控制的貨車發瘋一般沖到學生身邊， “危險，閃開！”丈夫大喊一聲，縱身撲過去，將正對著貨車的宋仲煌和張學敏甩到公路下面，把另外幾名學生推到了路旁。―可他自己卻倒在了車輪之下，貨車呼嘯著從他身上軋了過去，旋即沖向他身后的學生們。事后，宋仲煌和張學敏說，他們一個被我丈夫甩到了樹上，一個被甩到水渠里。看到姜老師躺在血泊中，他們的眼睛都哭紅了。幾百名學生的哭聲，在寂靜的早晨傳出很遠……

丈夫當了3年老師，我們就分居了3年。他心里對我和孩子有太多的愧疚，非常珍惜如今這來之不易的團聚。可我們僅僅團聚了兩個月，他就走了……

我為你驕傲！

在整理丈夫的遺物時，我看了他的工作日記。驀地，最后一頁上的幾行字躍入我的眼簾：期中考試，孫海強、段培田、史艷新、曹紅等學習稍差的同學，都有不同程度的長進，應該再多給他們一些鼓勵；王晶和南俊又沒飯票了，先給他們每人拿15元；孫璐感冒了，明天到藥店給她買一盒感康……

丈夫剛來沁源二中工作的時候，有一天我和丈夫在操場說話，迎面走過來一個衣著簡樸的女生，她手里捧著個老式的飯盒。丈夫微笑著跟她打招呼：“張寧，中午什么伙食啊？”張寧尊敬地叫了聲“姜老師”，卻遲疑著沒有回答。丈夫打開她的飯盒，看到里面只有一個饅頭和幾條咸蘿卜，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他從兜里掏出20塊錢塞到張寧手里，張寧局促地推辭著，他輕聲說了句：“聽老師的話，拿著……”張寧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我和丈夫已經走出很遠了，回頭看到張寧還站在那。回去的路上，丈夫心事重重，再也沒說話。

之后丈夫了解到，班里的學生多數來自農村的貧困家庭，為此，他經常資助他們，有時一個月的工資連一半都剩不下。丈夫愛好體育尤其酷愛打籃球，可他甚至連一雙球鞋都舍不得買。我單獨給他留了50元，讓他給自己買一雙。然而，我下一次去的時候，沒看到鞋，錢也沒了。我向丈夫問起這事，他笑嘻嘻地說：“有個住宿生病了，沒錢買藥……”丈夫去世后，他班里的學生都無心上課，教室里哭聲一片……

一連兩天兩夜，我守在丈夫的靈前，默默地看著他，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似乎是在安睡。丈夫教3個班，每天要批190本作業，同時又兼任班主任，負擔很重。他給自己制訂了“工作日程表”，把每一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早晨，5點起床帶學生跑操；上午，講課或備課；中午，把班級需要修理的桌椅修理好，或做些雜務；下午，講課或備課，或給學生開班會、處理班務、找個別學生談心；晚上，照看住宿生上晚自習、入寢，給學生批改作業；周末，補課、家訪……丈夫平時一天的睡眠都沒有6個小時，他是該好好歇歇了！

11月17日，全校1200多名師生、數不清的學生家長還有各級領導和媒體記者為我丈夫送行，浩大的送別場面在小小的郭道鎮是史無前例的。太岳失色大地動容，老天也在為他悲咽……

丈夫啊，你的離去讓多少人撕碎了心，讓多少人淚飛如雨！父母瞬間老了許多，幾次哭倒在地：“兒啊，你不送我，我倒來送你了！”被救學生宋仲煌的父親，拉著你父親的手，淚如雨下：“老叔啊，要不是姜老師救了孩子，他就沒命了，我感謝啊！感謝啊！你一定要想開，姜老師是個好娃娃，你多保重啊！” 楊禮和老師撫著你的靈柩，淚眼模糊：“姜華，如果有來生，咱們還做好同事！”宋仲煌、張學敏和幾名被救學生，跪在你的靈前：“老師，是我們害了你啊！”靈車啟動后，初三（118）班全體學生跟在靈車后，含淚呼喚：“老師，您雖然走了，但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丈夫的老家在郭道鎮橋龍溝村，靈車快到地方的時候，從后面趕來的老師說，初三（118）班的十幾名男生從學校的圍墻跳出來，已經走到半路上了，要來送他們的姜老師最后一程。學校領導聽說后，只好派車把他們接了過來。這些男生我都認識，他們跟我丈夫平時相處的情景猶在眼前……

那天丈夫跟幾個男生在球場上酣戰起來，旁邊一群女生在冬天的冷風中為老師吶喊助威。那幾個打球的男生對我丈夫的稱呼讓我瞠目結舌：“姜大哥，把球傳過來！”“姜大哥，你這球真臭！”“姜大哥，太棒了！”我問了身邊的女生才知道，因為丈夫平時和學生們相處得跟朋友一樣，很多男生都管他叫“姜大哥”。進球了！我望著被歡呼聲包圍的丈夫，感到作為他的妻子真的很自豪……

丈夫非常喜歡聞一多的《紅燭》，他把它當作自己的座右銘：“紅燭啊！你心火發光之期，正是淚流開始之日！……紅燭啊！流吧！你怎能不流呢？請將你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間，培出慰藉的花兒，結成快樂的果子！……”

在丈夫的墓前，我給他點燃一支紅燭，我輕輕地對他說：“姜華啊，你志做一支紅燭，終化作紅燭而去。送你的路上，我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學生留戀你，那感人至深的情景，使我沒有了悲傷沒有了淚水。你是個好老師，我為你感到驕傲！我把你的課本和教案都給你帶來了，我知道你離不開這些東西。姜華啊，我們告別吧！你寂寞的時候，我會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