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傍晚,父親從地里干活回來,洗了把手便坐到小矮凳上翻看當天的報紙。父親把報紙翻來覆去,從頭版瀏覽到末版,匆匆的眼光總像在搜索什么。我知道,父親在找他兒子的名字。
我16歲那年在外地讀中專,在家鄉的報紙上登了一篇400字的短文,事后我立即打電話告訴了父親,囑他去找那張一個多月前的報紙。父親把家中角角落落的報紙都拖了出來,一張張細細搜尋過去,就是不見那張。最后,父親終于在村主任家發現了那張封在一只酒甕口上的報紙。父親輕輕拍去紙上的塵灰,站在陽光下逐字逐句地讀完那塊“豆腐干”,然后帶著那張寶貝似的報紙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從此,父親養成了看報先看作者名字的習慣,沒事就舉著報紙在密密麻麻的字海中尋覓。那時我寫得不少但得以刊出的實在不多,父親偶有所得,就像從泥地里刨出個金豆般高興,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文章剪下,整整齊齊地貼在本子里。
我的父親,一個整天與土地、電線打交道的農民和電工,每年都要訂幾份報紙。我原來常在日報發,父親便訂了一份日報;后來在晚報發得多些,父親便又訂了兩年晚報;最近幾年,我日報、早報、晚報都偶爾要發幾篇,父親便每樣都訂了一份。報紙訂多了,得花好幾百元錢,但每年10月份訂報時,工資并不多的父親從來不會忘記。
這幾年,我的文章發得越來越多,其中大多是在全國各地的報紙雜志上,父親能讀到的很少。我在城里有份工作,有時忙起來,幾個月才回一趟家。去年秋天我回家,父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壓得極平整的外地城市晚報給我看。我很奇怪,這樣的報紙父親如何能夠得到?父親說起我才知道,原來,父親一次進城,在公交車上有人手上拿了張報紙在讀,父親坐在旁邊,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看,竟然很驚訝地發現了我的名字,于是便向那人說明,將這報紙要了來。
有一次父親打電話來問我,怎么最近看不到你寫的文章了?工作很忙嗎?我心中熱流一涌,才發現,自己竟忽略了父親這個最重要的讀者很久了!掛了電話,懷著內疚的心情,趕緊給本地幾家報紙發了一些稿件出去,一段時間后陸續刊出,父親又打電話來,告訴我某篇某篇他讀到了,寫得挺好。此后,我一有什么新作,一定會記著先給本地報紙郵寄一份。
人慢慢地長大,離家鄉越來越遠,離父親越來越遠。我知道,父親,是靠報紙上的只言片語,拉近與我的心靈距離。上次回家,跟父親喝酒,他一高興多喝了二兩。在昏黃的白熾燈下,父親酡紅著臉說,這么多年,從你第一篇文章開始,看到你現在的文章,我知道你進步不小。我點頭,有些自得地笑:這個自然,這幾年不白寫。父親又嘿嘿嘿地笑了,目光有些迷醉地從碗沿上望著我,說:其實啊,這兩年你寫的東西,很多我已經讀不懂了!我心里一驚,眼前閃過父親已然斑白了的雙鬢,頓時鼻間一酸,一股熱辣辣的東西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