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是聞一多、李公樸烈士殉難60周年,全國各地都舉行了紀念活動,在緬懷先烈崇高精神的同時,我的思緒又回到了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重慶、昆明,當年,在艱苦的條件下,有一位與我們并肩戰斗的老戰友,他就是尚鉞同志,雖然時間已過去60多年,但他為黨的事業忠心耿耿、舍生忘死的情景,尤歷歷如昨。
抗日戰爭初期,我和丈夫華崗還有尚鉞同志都在重慶工作,同住在重慶郊區永興場附近,尚鉞常來我家,我也有幸在尚鉞領導下工作了一段時間。1941年皖南事變后,尚鉞疏散到昆明,在云南大學任教,1943年,中央派華崗到昆明工作,我們又經常見面了。他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以下一些。
循循善誘,誨人不倦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國民黨真反共假抗日的面目越發暴露清楚,在重慶,原來的政治部第三廳,因匯集了重慶大批的進步文化界人士及共產黨員,被國民黨撤銷了,后經周恩來同志與國民黨交涉,才成立了文化工作委員會,尚鉞就在其中工作。該委員會地點設在重慶郊區賴家橋,尚鉞和我家就住在附近。
文化工作委員會雖成立了,但國民黨采取種種限制和刁難,不讓開展工作。這時有少數同志思想苦悶,但尚鉞對革命事業赤膽忠心,反而表現得更加堅強。他經常來我家,與華崗研究如何開展工作。有時也探討學術問題,如中國封建社會為什么延續這樣久?中國古代史分期和資本主義的萌芽問題。我如饑似渴地聽著,覺得都是新鮮的知識。有些問題我一知半解,就主動提出來,尚鉞總是耐心地一一做出解答。
后來我也到了文化委員會,在圖書館工作,尚鉞時任圖書資料室主任,是我的直接領導。由于我年紀還輕,處世不深,工作經驗也少,他對我以一種兄長加同志的態度,一點一滴地教我把工作做好,而且還鼓勵我參加了世界語學習班。自然,在他的領導下工作、心情是非常舒暢的。
有一次天氣突變,刮大風又下暴雨,中午我就未能回家吃飯,晚上下班時,雨下得更大,難以回家。當時我正患感冒,由于衣衫單薄,凍得渾身發抖,尚鉞很為我擔心;此事也被我的世界語老師——綠川英子得知,她馬上脫下自己的外套給我穿,但我堅決不要,心想,寧肯自己挨凍,也不能讓我的老師著涼。綠川英子是日本人,她反對日本侵略中國,來到我國參加反戰同盟組織,中國人民十分尊敬她。后來她和尚鉞一再勸我:“你離家遠,在風雨里行走時間長,如果病了,明天無法上班,那樣既影響身體又耽誤工作……”在他們一再勸說下,我只好服從了。不過當時因走得匆忙,忘記了關辦公室的燈,第二天上班后,尚鉞嚴肅地批評了我:“工作中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大意。”我覺得他批評得很對。
尚鉞對同志的關懷、教育是真誠的。我到圖書館工作不久,與周圍的幾個青年同志由于對一些問題認識有些不一致,因而對他們態度冷淡,團結不夠好,他察覺后,便找我談話說:“你對人落落寡合,有點清高,是輕視別人思想落后嗎?要知道抗戰建國,改造舊社會,建立新社會的偉業,決不是少數幾個人能成功的。我們的責任是要引導他們一起進步,一同干革命,不能三言兩語話不投機,就不愿與人家交談了,這不是放棄了我們的責任嗎?”我聽得心悅誠服,從此以后,我一直都很注意團結、幫助周圍的同志。
尚鉞對孩子劇團的教育更為重視。當年活躍在重慶地區的一支宣傳隊伍——孩子劇團,他們共有二十多人都是從日寇占領區流亡出來的學生,大的十七八歲,小的十四五歲。他們仇視日本鬼子,有一定的革命覺悟。孩子劇團隸屬文化工作委員會領導,由于接受了進步思想的教育,他們對宣傳抗日十分積極熱心,用歌詠、話劇、舞蹈、打花鼓等多種形式,奔走各地進行演出。全團人員不講條件,帶著簡單的道具,廢寢忘食地工作著,由于宣傳形式為人們喜聞樂見,所以深受廣大群眾歡迎,但是,畢竟他們還是孩子,急需接受教育。我黨和老一輩革命者從來都十分重視對青少年的培養教育,當時文工委的蔡馥生同志認為我有一定文化水平,又曾擔任過保育院的教師,于是推薦我做輔導員,但那時我正懷孕在身,要和孩子們整天生活、學習在一起,有些難以勝任。于是,蔡、尚二位就暫時親自參與授課及生活管理。尚鉞重點抓政治,結合當時國統區黑暗、腐敗的現實,用大量事實說明解放區的民主與進步;其次是氣節教育,以自身的經歷現身說法,培養他們在白區工作應具備的英勇、機智精神。尚鉞還經常帶領他們三三兩兩地來我家(人多了怕引起特務注意),請剛出獄不久的華崗給孩子們講述在國民黨監獄中,如何嚴守機密,不怕犧牲,不怕毒刑拷打,與敵人堅持斗爭的故事,尚鉞也常在一旁做啟發引導:現在所處的環境猶如茫茫黑夜、荊棘遍地,如果一旦被敵人抓去,關進監獄時應該怎么辦?通過許多深入的教育,孩子們逐漸變得成熟起來。他們中也有一些人不安心白區工作,向往延安,尚鉞發覺后,總是耐心地進行說服教育,從思想上提高他們的認識。
尚鉞一向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子女的教育也從不放松,他的女兒莉莉也在孩子劇團,年齡最小,身體瘦弱,可尚鉞總是叮囑:對她不能搞特殊化、要一視同仁,莉莉也理解父親的用意,表現得特別好。
劇團的孩子們在黨組織和周恩來、鄧大姐的直接關懷下,幸福茁壯地成長著,后來都成為堅強的無產階級戰士,有許多人還當上了重要的領導干部,這無疑也凝聚著尚鉞同志的一片心血。
以革命利益為重,不顧個人安危
皖南事變后,重慶文化界人士大疏散,我們和尚鉞、綠川英子等許多親密戰友都不得不暫時分開了,尚鉞去了昆明。1943年,南方局領導周恩來、董必武同志指派華崗去昆明做龍云(時任云南省主席)的策反工作及知識界的統戰工作,需要一個公開的社會職業做掩護,此時尚鉞、楚圖南、周新民等同志均在云南大學任教,為了盡快為華崗解決職業問題,尚鉞將自己擔任的兩門課,分出一門“古文選讀”給華崗,這樣華崗便順利進入云大教學,確保了黨的統戰工作及時開展。
當時在昆明,知識分子比較集中,除少數先進分子外,多數人對馬克思主義、共產黨了解甚少,大家出于愛國的熱情,要求民主進步、團結抗日;龍云是支持抗日的。華崗組織成立了西南文化研究會,幫助西南聯大、云南大學的高級知識分子學習、了解中共政策,參加文化研究會的有聞一多、吳晗、潘光旦、李公樸等,他們后來參加民盟,對推動云南的愛國民主運動起到重要作用。尚鉞積極協助華崗工作,成為文化研究會的骨干。由于我黨的努力,統戰工作影響漸大,昆明的民主運動蓬勃發展;國民黨則是消極抗戰,積極反共,為了限制民主進步,他們指使特務摧殘愛國知識分子。
尚鉞等同志經常與華崗在一起商討工作,研究如何支持進步勢力,爭取中間力量;如何辦好民主刊物、發表有分量的文章等等,尚鉞總是以革命事業為重,工作態度謙和,從不固執己見。
1945年秋,華崗應周恩來電召,去重慶擔任國共談判我方的政治顧問,組織決定,華崗走后,云南省的統戰工作要由尚鉞來接替,在這險惡的條件下,在艱巨的任務面前,尚鉞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畏懼,勇敢地挑起重擔,他的無私無畏的革命氣勢,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弦。就在華崗即將離開昆明之時,國民黨在昆明掀起了一陣陣反民主的黑風惡浪,形勢越來越緊張,蔣介石反動派終于要下毒手了。有一天夜里,突然把云南省主席龍云用飛機押到重慶,那一夜,槍聲一直不斷,天亮以后,我上街一看,已是全城戒嚴,特務滿街、便衣亂竄;抓人搜查、殺氣騰騰。在這緊要關頭,我們與外界完全隔絕,得不到任何消息。當時我家里有許多黨的宣傳品,華崗正在緊張地處理著……突然,尚鉞冒著極大風險,化妝來到我家,他早已將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首先考慮的是周恩來派來負責統戰工作的華崗的安全。進門后,他簡單地介紹了外面發生的情況,便提出要華崗馬上離開昆明;而華崗考慮到當時的工作,也提出種種暫時不能離開的理由,說:“情況如此危急,我更不能離開。”第二天,尚鉞冒險再次來到我家,送來了去重慶的汽車票,并傳達黨組織的意見說:“為了黨的事業,你必須立即離開。我留下來晚幾天再走,這兒有許多社會關系可以掩護我。”次日他將華崗送走,自己默默地承擔起許多艱難的工作,這就是尚鉞對黨的赤膽忠心的高貴品質的真實寫照!
我知道,尚鉞同志的經歷是坎坷的。他是在1928年,第一次大革命失敗的危急關頭,毅然加入共產黨的。后曾兩次被捕,受盡酷刑而寧死不屈,被組織保釋出獄。1932年,任滿洲省委秘書長時,因對省委工作提出不同意見,被錯誤地開除出黨,他的妻子被張國燾當作反革命殺掉,兒子又失蹤,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在這樣嚴峻的考驗面前,他沒有消沉,沒有抱怨,一邊申訴,一邊繼續為黨工作,在危難時刻,甚至不惜赴湯蹈火,這是常人難以做到的。直到1945年,華崗介紹他重新入黨,他才重新回到黨的懷抱。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對黨的無比忠誠,對革命事業的極端熱忱,他的確是我們革命隊伍中久經考驗的杰出的戰士。
自1945年與尚鉞在危難中分別之后,一直沒有機會再次見面。本來,1955年暑假,尚鉞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因身體原因欲來青島休養,我們懷著將要久別重逢的喜悅心情,精心安排好房間,購置了家具和生活用品,期待著他的到來,可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這時,華崗突遭政治陷害,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關押起來,我也難逃厄運:受到不公正的處分,被送去勞改,全家人都受到株連,從此我們與尚鉞便失去了聯系。
1972年,華崗在獄中含冤離世。直到粉碎四人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1980年,經中央批準,才得到平反昭雪。我與一些老戰友恢復聯系后方知,1959年廬山會議后,尚鉞被定為史學界右傾機會主義的代表人物,受到批判,文革中,他不僅繼續受到學術上的批判,還受到肉體上的折磨,更再次遭受喪妻失子之痛,但他對自己認為是正確的觀點,堅持不變,堅信真理必將戰勝謬誤,他頑強地活了下來,終于等到了勝利的一天。我想馬上與他聯系,但卻不知道他的確切地址,然而不久,我卻意外地收到了他的來信,原來,他從報上看到華崗平反的消息后,輾轉打聽到我的地址,便立即寫信給我,在隔絕了25年之后,我們終于又再次聯系上了,我捧讀著他的來信,感慨不已,真有一種恍然如隔世的感覺。遺憾的是,華崗未能讀到這劫后余生的老戰友的來信,否則,該多么高興啊!
不久,華崗所著《中國歷史的翻案》即將再版,我想,尚鉞應是為此書寫序的最佳人選,便請他寫序,他欣然同意了。當時,他已年近八旬,身體虛弱多病,但他冒著盛夏酷暑,很快就將序言完成,這使我十分感動。序言寫得非常精彩,在篇首,他寫道:“正是此書完稿的那一天,華崗同志約我與云南省委負責人到他家開會,會議決定:華崗走后,由我接替他的工作。在如此緊張忙碌的時刻,他還完成了這篇高質量的重要歷史論文!35年過去了,這位不知疲倦的戰士的音容,猶宛然在目。”在文章的結尾,他寫道:“華崗不是預言家,他不過是在闡述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國歷史的心得。但他35年前所說的這些話,竟然應驗于20年之后,足見其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功力之深!”他從史學家的角度,對書的內容作了全面、準確的介紹和評價,字里行間,飽含著對華崗深厚的革命情誼。他說,“這是我唯一能為華崗同志所作的事了。”
后來,我又陸續收到他用顫抖的手,艱難地寫給我的信和簽名贈送的《中國歷史綱要》一書,我一一回復,也贈送給他華崗在獄中以驚人的毅力寫下的遺著《美學論要》,并期待著與他重新見面暢談。不料,噩耗突然傳來:尚鉞同志于1982年1月6日和我們永別了,我黨又失去了一位忠誠的戰士、有修養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教育家,我們失去了一位親密的戰友。回想起我們共同戰斗的日日夜夜,想到他為今天的勝利所付出的一切,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熱淚縱橫,我隱忍著痛失良師益友的悲痛,重翻他的信件、著作,這些已成為珍貴的紀念品,我們期待多年的會面,終未能實現,也永遠無法實現了。回首往事,雖然時光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但尚鉞同志的面容仍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他所具備的老共產黨人的高貴品質,始終鞭策著我不斷前進,他的革命精神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