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15日,李雪峰同志在北京逝世,享年97歲,堪稱世紀老人。
我是晚輩,比雪峰同志小整整16歲,對這位革命前輩十分敬仰,知之甚少,只有過幾次短暫的接觸,但他的音容笑貌卻深深留在我的心中,不時引起我的懷念與沉思。
隨雪峰同志視察山西農村
李雪峰的大名,抗戰初期我在太行山抗大一分校學習時就聽說了。當時雪峰同志任晉冀豫邊區黨委書記,配合八路軍一二九師創建根據地,是太行山婦孺皆知的領導人之一,但因種種原因,我一直無緣面識。
第一次見到這位仰慕已久的領導人,已是新中國成立14年之后的1963年了。
建國后,李雪峰任中南局副書記,1954年調回黨中央,任中共中央副秘書長。1956年“八大”當選為中央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八屆一中全會當選為政治局候補委員。1960年9月,中央決定重新在各大區建立中央局,李雪峰出任華北局第一書記。
1963年秋,他到山西視察農村工作,省委第一書記陶魯笳全程陪同。當時我任《山西日報》總編輯。陶魯笳讓我隨行,告訴我這是個學習、提高的機會,同時可留意搜集線索,組織報道。
從1963年10月下旬到11月中旬,我們一行從晉東南專區的長治、平順南下高平、陵川、晉城折向西經陽城、沁水到晉南專區的翼城、曲沃和汾河邊的臨汾,先后跑了15個縣,其中只在三四個縣停留了較長時間,但也沒有作專題調查研究,主要是觀察農村情況、議論農村形勢。我們共十多個人,三四輛車,雖說不上輕車簡從,但是確實沒有后來首長外出的那種陣勢。華北局陪同來的主要是辦公廳主任張鐵夫,我和他是1947年在新華總社認識的。張鐵夫曾任《長江日報》總編輯,以他為主主持過一個雜文專欄,署名“馬鐵丁”,筆鋒犀利,頗有影響。
雪峰同志的秘書楊楓和黃道霞比我小幾歲,我們幾個人很快就搞熟了。當時雪峰同志年近花甲,一看就是一位閱歷豐富的長者。他身軀頎長,面容清癯,精神矍鑠,動作矯健,一點沒有老態。他對熟人和生人都很和藹,并不難接近,但話也不多,無形之中使人覺得一種威嚴和睿智。
過去在敵后根據地,人們均以同志相稱,入城后風氣漸變,稱官道銜的越來越多了。黨的系統比政府系統好一些,《山西日報》還是老傳統沒變,社長、總編輯史紀言、毛聯玨調回省委任職后,大家仍稱呼老史、老毛。對省委第一書記陶魯笳,我們也只稱魯笳同志,非特殊必要的場合不稱陶書記。沒有想到,這次大家對這位年長得多的高級領導也都叫雪峰同志,不稱書記或首長。有時散步,雪峰、魯笳要找地、縣領導詢問情況,邊走邊談。鐵夫、楊楓、道霞和我就隨意閑聊,也是邊走邊談。這種親切融洽的氣氛,使我很快便消除了最初的拘謹。
1963年是左傾錯誤逐步升級又不斷碰壁,不得不暫時收斂的一年。1957年反右派,1958年大躍進,1959年反右傾,接著是連續三年困難餓死人。到底是七分天災三分人禍,還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會終于講了真話,作了檢討,并開始調整政策。李雪峰參與制訂和修改的“工業七十條”、“農業六十條”陸續出臺,農村形勢有了好轉。大概這次李雪峰來是要親自觀察、印證和判斷政策調整的效果,所以選了這么條路線。他是山西永濟人,“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寫的便是他的故鄉。解放后似乎沒有聽說他回過山西。這次到了臨汾,離永濟不算遠了。但他只到了臨汾,時間更多地花在他太行10年中熟悉的老地方。
沿途所得的印象,農民的積極性正逐漸從挫折和傷害中恢復過來。深秋季節的太行山區,洋溢著豐收的歡樂,打谷場上滿是忙碌的人群,田野里又緊張地展開了爭取明年豐收的活動。秋耕比上一年進度快、質量高,農田基本建設的規模也大大超過上一年。這些隨處可見的普遍現象是比較能說明問題的。李順達、申紀蘭、郭玉恩、武侯梨這些老勞模所在的大隊,在刮浮夸風、并大社的那一陣就比較實事求是,不跟風跑,甚至有所抵制,政策調整以后更顯出集體經濟的優越性,成為糧食畝產“過黃河”的高產紅旗了。
在這些地方參觀的時候,雪峰同志多次提醒,要接受片面追求糧食高產的教訓,正確理解“以糧為綱、全面發展”的方針。太行山高、土薄、石頭多,應該特別重視多種經營,鼓勵養蠶、養蜂、畜牧。羊井底大隊1953年在老勞模武侯梨的倡議下,訂了個“千畝果園、萬畝林,百頭牲口、千只羊”的遠景規劃,10年來奮斗不息,已全部實現。雪峰同志和大家一起在槐樹溝、楊樹溝、核桃凹、花椒凹,爬上爬下,看得非常高興,腿腳不亞于年輕人,幾次勸他休息都勸不住。長治縣林移大隊,40年前是個渺無人煙的荒草灘。后來從河南林縣逃荒來的難民多了,成了村莊,所以叫“林移”。這里地處平川,卻憑四旁綠化建成了一個林茂糧豐的新農村。15年來植樹16萬株,人均330株,用自己的木材變工互助蓋新房,全村面目一新。村子的東、北、西三面,都是密密層層的防風林。當時雖然已是秋風落葉,看不到濃綠夾道的旖旎風光,但還是使人心曠神怡,留連忘返。雪峰同志東看看,西走走,太陽落山了還不愿回去。
少數先進典型不能代替整個的面,農村形勢是否真正好轉,關鍵要看落后面有什么變化。所謂落后面,當時估計約為農村核算單位的35%到20%,其實恐怕遠遠不止此數。“左”的錯誤和基層干部的不正之風相互影響,這一部分農村農民積極性沒有得到恢復,可是其中也有些開始出現好的變化。雪峰同志對這種變化特別重視。他說話不多,略有口吃,一般是多聽少說,甚至只聽不說,只偶爾作幾句不失幽默的插話;有時有所感悟,在小紙條寫幾行字,便洋洋灑灑發揮一大篇,往往很精彩。我趕緊記,前前后后記得不算少,可惜文革抄家時都遺失了。有次在晉城,縣委匯報時講到一個基層干部,名叫司象林,是公社黨委的組織委員。兩三年來他一直蹲在最困難的后進隊做工作,不搞好不離開,已經先后改造了三個后進隊,又到第四個去了。他是真正和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一個一個地交朋友,一戶一戶地作調查,摸落后的原因,找改造的辦法。懶惰往往是隊干部脫離群眾逐步變質的開始。針對這一點,他每天天剛麻麻亮就起床,挨門挨戶叫村干部下地,有的人嫌他討厭,說怪話,耍臉色,使他碰了不少釘子。但他始終任勞任怨,照舊每天起早催人下地,硬把懶干部叫勤了。隊干部作風變了,社員干勁就高了。接著,針對經營管理混亂的缺點,他又帶領干部試驗勞動定額,實行小段安排,組織檢查驗收,最后總結評比,一項一項把著手教。雪峰同志對這位埋頭苦干的基層干部非常贊賞。他說,司象林同志體現了真正的群眾觀點、群眾路線、群眾作風。他強調指出,改造后進隊,關鍵在于發現和發揮積極因素的作用。越是落后,社員出于自身的利益,更加迫切地要求改變現狀,追趕先進,這就是最大的積極因素。雪峰同志整個講話不說辯證法而辯證法自明,大家凝神靜聽,無不折服。
此行所見,政策調整已經見效,農村形勢開始好轉,雪峰同志在視察的整個過程中都顯得心情愉快、瀟灑從容。他在關注農村形勢的同時,似乎對古廟、歷史文物也饒有興趣。晉城有座玉皇廟,就是他主動提出要去看的。原來其中二十八宿的泥塑,是很重要的文物,其藝術價值、歷史價值可與太原晉祠圣母殿宋代宮女塑像相媲美。參觀時他不時講解,使人茅塞頓開。他特別告訴縣委同志,要十分珍惜、保護這些重要文物,要組織人整理歷史資料。在襄汾時,看到了一些古字畫,他興趣盎然地發表了不少議論,還說到鄧拓在這方面的鑒別能力很高,不亞于黨外一些老專家。盡管鄧拓當時已被斥為“書生辦報”、“死人辦報”而貶到北京市委工作,但在他心目中,鄧拓依然是鄧拓。這位太行山區的老領導,十幾年闊別后,重來故地,一定會引起不少回憶和感慨吧,我真想聽他講點這方面的事情,可惜沒有,一點也沒有。為什么呢?也許因為不愿輕易袒露內心感情,也許因為沒有適當場合,也許什么也不因為,過去的早過去了,何必再多說呢?
回到太原,雪峰同志住在晉祠招待所,同省委其他同志見面,處理了些事情,接著又召集勞動模范,整整座談了三天。我把路上見聞整理成三篇通訊,總題為《從太行山到汾河灣》,分三天在《山西日報》刊出。雪峰同志認為還不錯,對我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不久,《人民日報》全文轉載,并合成一個版集中刊出,這在當時可以算是對地方報紙的很大重視了。
但是,1963年秋冬農村形勢的好轉只能是暫時的,不鞏固的,潛藏著危機。八屆十中全會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隨后,“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口號逐步普及,四清運動逐步展開,廣大農村基層干部又面臨一場新的磨難。雪峰同志身居廟堂之高,十分清楚八大的決議對主要矛盾是怎么論斷的,后來又怎么消失了,變成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種思想的矛盾。這些年決策的過程及政策的調整,他更是親身參與,內心深處到底對形勢有什么更深的看法,我不敢妄加猜測。他和魯笳同志是否個別交換過意見,也不得而知。但他回到太原后,召集勞模座談,方式比較特別,只選定了三個人:朱文華、陳永貴、周明山。一個一個談,看似隨便卻很仔細,與其說是總結經驗,無寧說更像考察干部。三個人事跡都很突出,陳永貴不必說了,朱文華是童養媳出身,不識幾個字,卻把一個村治理得無可挑剔。周明山高小畢業回村后任黨支部書記,毛澤東思想學得好,用得活。雪峰同志這次親自選定周明山來參加座談。會后不久,他又讓秘書黃道霞起草,請鐵夫修改,他親自定稿發表一篇署名文章《讓千百個周明山成長起來》,由新華社向全國播發,各報都刊登了。這在當時是很鮮見的,影響相當大。看來,雪峰同志當時對形勢發展持樂觀態度,并積極采取措施促其進一步好轉。對那一場日益逼近的“文革”災難,似乎也沒有什么警覺和憂慮。
整整近一個月,天天和雪峰同志在一起,怎么說也同他熟了。我認為這位年長的領導是值得尊敬的,他的人品和水平都令人欽佩。這種尊敬和我對毛主席更深的尊敬是直接聯系在一起的。他是毛主席倚重的、獨當一面的大員,他對工作的指導體現了毛澤東思想,他不眷戀更不炫耀過去的輝煌,他認真對待現實中存在的問題,充滿信心地為更美好的明天而奮斗。在我的心目中,這些都是值得尊敬和學習的。
文革中的兩次接觸
文化大革命10年浩劫,這期間,我同雪峰同志有過兩次接觸。一次是1966年夏初到秋末,一次是1970年6月下旬。
1966年5月19日,我突然接到緊急命令,被借調到《北京日報》工作組、新編委工作。當時雪峰同志正擔任北京新市委第一書記,我多次聽到他在各種小會、大會上講話。但除了偶爾在北京市委大樓走廊里碰面打個招呼外,沒有談過一次話。
文化革命狂飆驟起,驚濤駭浪排山倒海而來。北京被認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北京日報》自我宣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陣地”。中共中央決定李雪峰以中央書記處書記、華北局第一書記的身份,出任北京新市委第一書記。他倉促上陣,派工作組進駐北京市,從華北各報派人接管《北京日報》。接著,他又主持召開華北局前門飯店會議。當時,從各省市的領導人中揪出一個又一個“赫魯曉夫式的人物”的消息不斷傳來,令人心驚肉跳。誰也不知道究竟誰是革命的動力,誰是革命的對象。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社論號召“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學生們最先起來響應“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號召,造學校黨委的反,停課上街“破四舊”,“造反有理”成了狂熱時代的時尚。新市委匆匆忙忙奉命向各大學派出工作組,矛盾加劇,局勢復雜,造反派、保皇派、工作組,你斗我,我斗你,文革小組背后煽風點火,全國一片混亂。
7月28日,我接到市委通知到人民大會堂參加會議,卻不知道是什么會,有很多學生代表也來參加。帷幕拉開,李雪峰主持,主席臺上有許多政治局委員、中央委員。我第一次聽到劉少奇、鄧小平自稱“中央負責工作人員”。劉少奇說“要服從多數,保護少數”,鄧小平檢討自己“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對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很不得力,派工作組是犯了錯誤。接著,毛主席由周恩來總理陪同,從后臺緩步出場,全場掌聲雷動,歡呼萬歲。毛主席暢游長江歸來,紅光滿面,顯得神采奕奕,非常健壯。毛主席沒有說話,只是在主席臺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微笑向臺下揮手,引起更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周總理走到臺前中央,親自帶領并指揮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嘹亮的歌聲使熱烈的氣氛達到了沸點。主持會議的李雪峰宣布散會,幾乎已經沒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從此他就因執行所謂“劉鄧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錯誤被停職檢查。我的角色也不斷變換,由工作組而報社負責人,由靠邊站、受圍攻而被打倒,一年后又被揪回山西,關進牛棚,接受批斗、審查。
4年之后,即1970年6月下旬,我在石家莊又一次見到雪峰同志。
山西奪權后派性鬧得很兇,中央在1968年發布“7·23”布告,制止了武斗,對以劉格平為首的山西省革委會黨的核心小組進行了改組,69軍軍長謝振華、政委曹中南成為山西掌權的一、二把手,全省局勢漸趨穩定。當時采取了一條大措施,就是把省直機關各單位全部“一鍋端”到北京辦學習班。9月1日,林彪第一號令把許多老帥都趕出了北京,我們也奉命轉移到石家莊,住在師范學院繼續辦學習班,規定了“不準上街,不準會客,不準和家屬通信”。到了1970年6月,我的檢討總算通過了,調到校部幫助寫總結,處于一種半解放的狀態。雪峰同志離開北京后調到天津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來任河北省革委會主任、省軍區第一政委。黃道霞同志仍在他身邊任秘書,不知他怎么了解到我的情況,派了部車去接我來革委會見面。幾年不見,恍如隔世,重逢歡聚,話幾乎說不完,但有句話誰也沒敢說出來:“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亂成這樣,治得了嗎?”后來雪峰同志開會回來了,黃道霞又領我去見雪峰同志。他見到我非常高興,親切地詢問我的情況,一種長者的關懷和愛護使我心中涌起溫暖,但我們畢竟距離遠,不可能像對道霞那樣互相傾談。談后雪峰同志又留我共進晚餐,告辭時特別囑咐我:“要經得起委屈。一定要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正確對待群眾,正確對待自己。”
如果說這次見到雪峰同志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聽到他當年8月在廬山召開的九屆二中全會上突然出事的消息。雪峰同志在廬山會議上擔任華北地區大組組長,陳伯達和汪東興由中央安排到華北組參加討論。陳伯達的發言主要是講“天才論”,汪東興主要是表明堅決擁護設立國家主席的態度。他們一個是政治局常委,一個是政治局候補委員,在他們的影響下,會上有十幾個人表示支持,對他們的發言,雪峰同志感到突然,一直沒有講話。散會時,記錄的同志向陳伯達要發言稿出簡報,陳說待他改完后單獨出他的簡報。當晚12時左右,簡報組仍在打電話向陳伯達要稿子,陳仍說沒有改好。李雪峰、解學恭、吳德三人便在簡報上簽了字(華北組2號、全會6號簡報)。不知道什么緣故,也不知什么人安排,壓下了已編號的4號、5號不排,午夜提前印了這6號簡報,并在25日一清早就發到一些人手里。毛主席為此批評李雪峰:“你這個當組長的怎么當的,怎么不把關?”其實,簡報從編號、排印到分發都是中辦的同志負責,李雪峰根本無權干預,也不了解內情,只能無言以對。
1970年12月在北京召開的“批陳整風”的華北會議上,江青惡狠狠地對李雪峰吼叫:“那年在北京大學萬人大會辯論聶元梓大字報,你不是要和我們奉陪到底嗎?好了,今天我們就跟你奉陪到底!看你低頭不低頭!”于是李雪峰被解除職務,后被劃入陳伯達反黨集團,秘密押送安徽審查達八年之久。1973年黨的十大又被定為林彪集團的“大將”,受到 “四人幫”的進一步迫害,永遠開除出黨。但此時他正遠離北京,被單獨隔離審查,對自己被開除出黨毫不知情。不過他離家時早就囑咐過:“我是絕對不會自殺的,如果宣布我自殺了,必是我被謀害了。”
文化大革命是空前的民族災難,受迫害的人數之多,范圍之廣,迫害人的手段之卑劣,都遠非過去歷次運動可比。1970年6月我見到李雪峰時,全國各大區書記、各省省委書記,地委、縣委、公社書記,還沒有被打倒的已寥寥可數。李雪峰在文革之初受命接替彭真,應當是毛主席特別倚重的。但我回憶當時的感受,他好像想緊跟而跟不上,對文革仍然“很不理解,很不得力”。一開始就顯得心力交瘁,搖搖晃晃,既受到來自上面的沉重壓力,又引起了下面各種各樣的誤解。當時的歷史條件和他所處的位置,常常使他措手不及,左右為難。我看到,他臉上慣常的微笑不見了,沉靜、從容的風度消失了,很快就被停職檢查,靠邊站了。1966年秋末,毛主席同意并批發了他的檢討,才算沒有倒下去。沒有想到4年之后,終于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劫。挨整是痛苦的,等待挨整更痛苦,奉命被迫去整人,尤其是去整自己熟悉并明知不該整的人,則是更大的痛苦。我經歷過、感受過這兩種不同的痛苦。我相信雪峰同志在這兩方面的經歷和感受,更不知比我要深刻多少倍。
遭受迫害后的再次重逢
歲月易逝,又一個10年過去了。1980年夏天,我從山西轉到安徽工作了一年之后,被調到北京,在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工作。剛來沒有宿舍,便在廠橋中直招待所(即現金臺飯店)暫住,恰巧雪峰、翟英同志一家也在這里。他們已經住了一段時間,等待中央對他的問題重新審查。更使我高興的是雪峰同志的老部下、我的老戰友霍泛同志也在這里。他在廣西被整得很慘,粉碎“四人幫”幾年后還不許他離開南寧一步。他悄悄跑到北京,向中組部申訴。中組部見他身體垮了,送他去醫院治療,通知廣西他不回去了,就在北京等待做結論,因此出院后也在這里住下了。霍泛是山西黎城人,抗戰期間任黎城縣委書記,喜愛讀書、研究問題,同我是老相識。全國解放后,我們仍有交往。有機會和這兩位老同志成為鄰居,我內心十分高興。他們倆都是瘦形的人,但當時的身體狀況卻大不一樣。霍泛個子并不矮,他當時60多歲,腰背稍彎,比我記憶中英姿煥發的霍泛老多了,而且可以說是瘦骨羸軀,弱不禁風。雪峰同志已七十五六,依然身板硬朗,腿腳靈便,精神更不像古稀老人。霍泛同志受了太多的折磨,留下一身病,劫后余生,可謂幸存之人。雪峰同志單獨監禁,身體受過多大的傷害我沒有細問,但精神上的折磨不用問也知道是嚴重的。相當長時間,不許他與任何人見面,不知外界任何消息,直到5年后懷疑他患了胃癌,才許家里人去探望,他才知道自己被永遠地開除了黨籍。對于一位畢生為革命奮斗的老人來說,這是多么沉重的打擊!但是,他沒有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是奇跡般的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健康,活得精神,活得充滿信心。
他們兩位都有起早的習慣,天剛亮就在院里打拳、做操了。雪峰同志舞太極劍,腿腳輕快,姿勢優美,有時舞罷收劍,縱身一跳,竟能折下樹枝高處的綠葉,使我不禁感到羨慕和慚愧。我們有時隨意閑談。霍泛講過一些廣西文革的情況,我講得也比較多,雪峰同志也講,但不多。他的問題沒有解決,還在等待中,一定有很多郁悶,但在他的言談神情中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出于尊重,我們也不問他的事。
1982年4月黨中央正式發下文件,對李雪峰的問題作了審查結論:平反黨的十大時期所做的錯誤結論,恢復黨籍。但是沒有像許多老同志那樣補發全部工資,官復原職。據說是有人反對。1983年4月,他被選為政協六屆常委會委員,1985年9月,在全國黨代會期間被補選為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據說原擬選中顧委常委,有人反對,是什么原因呢?我沒有也不便去探究。
每年我去他家里看望幾次,禮節性地隨意談談,他平靜地笑瞇瞇地聽著,有時也問幾句,不多。他成為政協常委后曾到外省視察過,有次我去看望他,他剛從外地回來,說了一些見聞,表情比較興奮。他曾為之奮斗了一生的祖國大地在改革開放中發生的變化,顯然使他感到新的喜悅。
他逝世后,我去參加追悼會,讀到他女兒悼念父親的文章,才對這位世紀老人內心世界有所理解。文章說,她們為父親整理遺物時,發現了許多材料,筆跡各異,幾乎全家老少每個人都有。細一看,都是父親剛剛到北京治病之初,母親帶領她們為父親寫的申訴材料。這些都被他壓在箱底了。有一次雪峰同志幾位老部下曾來征求他的意見,說他們想聯名為他寫申訴信,他也沒有同意。女兒李丹林說:“曾經一度,我與父親在某些問題的認識上有很大分歧。我總認為,真理越辯越明,而他則堅持真理就是真理,不辯自明。他堅持認為,一個黨員所做的一切,黨組織最后總是會明白的。所以他從不辯解,受了多大冤枉,多大委屈,遭到多少人誤會,也不辯解。”
但是他不斷反思,還寫過一些筆記、心得,其中一段是:“在我倒霉的日子里,自我沉思修養時,我曾反復思索毛主席的一個告誡,以求自慰,即:我作為來自群眾的一個共產黨員,既是黨的一員,也是群眾的一員,我們的父母,我們的祖宗就是群眾,自己沒有理由不相信群眾。但矛盾的是,自己(群眾)還不能相信自己,還必須相信自己(群眾)。這兩者的對立如何統一?只能服從,歸于相信黨,相信群眾而約束相信自己。這還是毛主席講過的道理:當迷路的時候,你和大家商量,共同決定問題,即使犯了錯誤,也容易糾正。這就是說,即使自己明明白白知道路錯了,也要從眾,跟著錯,盡管自己有時感到冤枉、內疚,也要顧全大局,要經得必要的冤枉。”
對于爭議頗多的華北局前門飯店會議,他也作過反思和剖析。那次會議于1966年5月23日至7月20日舉行,傳達“5·16”通知后,按地區分省(市、區)開會,在當時大環境下就都鬧起來了。會議期間,華北局不斷向中央匯報,中央兩位主要負責同志也同一些同志談了話,指出了“問題”,批評了“錯誤”。他寫道:“會后,以華北局名義,由各省起草,給中央寫了報告。報告中對一些省市區負責同志的‘錯誤’,難以實事求是,對他們的批評過了頭。當時,我對一些問題也看得重了一些,傷了一些同志,我深感歉意。會議后來開得有些失控。說到底,這次會議的錯誤是華北局領導的失誤,我要負責。但說我奪了華北地區五省市區的權,沒有什么道理。我作為中央任命的華北局第一書記,中央已給了我這個領導權,還奪什么?我們處在‘皇城腳下’,我也很難辦。可是最后同志們都不諒解,我也只好自省、自責、深表遺憾了。而我自己呢?被整的程度在一些方面比這些同志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又能怨誰呢?”
李雪峰同志是組織性、紀律性很強的共產黨員,從不對兒女們議論自己問題的處理,兒女們問到時他總是三緘其口,但并不是沒有話要說,只是不對他們說,要對組織上說。1981年4月,面對中紀委派來的調查人員,李雪峰申訴、批駁、反詰,一連說了八天,問了無數個為什么?為什么說我奪了華北局的權?為什么6號簡報的責任要強加在我的頭上?出簡報是中辦直接領導,具體掌握,我李雪峰有什么權利搶先發?簡報上寫的是小組會上大家的發言,我自始至終沒有發言。為什么把我劃入陳伯達反黨集團?為什么把我劃進林彪反黨集團?為什么開除我的黨籍?為什么剝奪我工作的權利?這一個一個“為什么”,把壓在心頭多年的冤屈悉數傾吐,從中不難體會到他內心曾經如何地翻江倒海,也不難體會到一個共產黨人必要時那種破釜沉舟、決裂一切的氣概。
見到李丹林的文章,我才知道1982年的平反結論,還留著一個尾巴,即“在兩個反革命集團奪權中犯有嚴重錯誤”(追悼會上經中央批準的《李雪峰同志生平》未寫)。我默默在想,這公平嗎?他能接受嗎?但他女兒在文章中說,他認為“這是組織做的結論,看到結論后,他立即又把嘴閉上了。”
1983年和1985年他被選為政協常委和補選為中顧委委員后,有些老太行為他鳴不平,勸他去找鄧小平談談,他沒有去。也沒有找對他有嚴重誤會的同志作什么交談或解釋,他一直保持沉默。后來兒女們同他談起這一段時,他很感慨地說:“人吶,該擔當時擔當,該負責時負責。我已經這么大年歲了,不可能再去工作了,既然不能工作了,還找他們干什么?要房子嗎?我的房子夠住就行,能遮風避雨就行;為加工資嗎?我的錢夠用就行……”
他得不到一些人的諒解,卻能理解進而諒解這種不諒解,使自己胸襟日益廣闊。在他心目中,平了反,恢復了黨籍,這是最主要的。有些人含冤而死,沒有活著等到為自己平反的結論,那又該怎樣呢?文革是歷史上空前的大悲劇,黨接受了教訓,糾正了錯誤,走上了改革開放的正確道路,這是大局。他親歷了撲朔迷離和爾虞我詐而大徹大悟,思想升華到一個革命者更高的精神境界,再回頭來看那些說不清也不必要糾纏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真正可謂是視名利如敝屣、置毀譽于無物了。越是到最后的歲月,他越顯得安詳、自在、平靜,超脫于一切之上。
我仍然每年去看望他幾次。90年代中期以后,地點往往不在他家里,而在協和醫院的一間病房。他患多種老年性疾病,特別是消化系統和呼吸系統的疾病較重,后來已不能進食,完全靠鼻飼維持生命,老伴先他而去,兒女們常來看望,但上著班,也不能常在。終日陪伴他的是值班的女護士。她曾告訴我,老人雖然生活已不能自理,但自己能完成的動作總是掙扎著要自己完成,特別頭腦清晰,說話清楚,耳也不太聾,聲音稍大一些,就可以同平素一樣交談。每次去看望他,他都顯得很高興,很親切,從床上坐起來,或坐到那一張單人沙發上去,問話也多了些,顯然他對形勢的發展很關心。但我怕影響他養病,總是半個小時左右就告辭。有幾次他還掙扎著站起來,讓護士扶著他,邁步要送我,我連忙阻攔。他說 “正好也要在走廊里走幾步”,堅持送我到電梯門口。
后來,我因事外出,有一段較長時間沒能去看望他,等到再一次想去,護士在電話中說李老病已轉重,不便讓人去探視了。
(責任編輯林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