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陸放翁此詩三四句,用欲擒故縱法,點明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評說。放翁在《老學庵筆記》中又說:“張德遠誅范瓊于建康獄中,都人皆鼓舞;秦檜之殺岳飛于臨安獄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歷史是無情的,也是公允的,它有不可估量的道德力量。從正面來說,有強大的感召力。史可法慕文天祥之為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誓死抗清。而史可法崇高的民族氣節和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三百六十多年以來,又不知激勵了多少后人。在揚州城外梅花嶺,有民族英雄史可法的衣冠冢,冢前有一副對聯: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就很能激發人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熱情。古往今來,無數志士仁人,以歷史人物為楷模,以天下為己任,走上救國救民道路者史不絕書。可見,歷史感召力是如何震撼人心。若從反面來說,則有無窮的震懾力,自《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連至高無上的封建帝王均概莫能外。唐太宗深恐魏征把他與亡國之君隋煬帝聯在一起。司馬光在《涑水紀聞·卷一》中也記載趙匡胤畏懼史官。權臣顯宦亦畏史官,漢末司徒王允殺蔡邕,即為例證。史筆千鈞,豈可等閑視之。所以唐代劉知幾說:“蓋史之為用也,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史通》)。
二
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幾認為,史家須兼“史才”、“史學”、“史識”三長,而尤重“史識”。清代學者章學誠于史家“三長”外,又補充“史德”一條。這就是說,才能(素質)、學問(功底)、見識(修養)、品德(心術)并重,缺一不可。那么,什么是史家守正不阿的品德呢?那就是善惡必書。然除司馬遷外,孔子而后的封建史家,鮮有秉筆直書者。孔子據魯史作《春秋》,敘事極簡,字寓褒貶。如“鄭伯克段于鄢”,《東萊博議》中評議說:鄭伯討伐親弟段,為什么不說克弟于鄢呢?這是因為“段不弟,故不言弟;稱鄭伯,譏失教也。”這種冰霜一語,斧鉞千秋的“春秋筆法”,可以說既有感召力,又有震懾力。“春秋筆法”就成了史家的傳統筆法,中國歷史著作的濫觴,“春秋筆法”也一直被沿用。其精髓有二:一是真實,二是簡練。執著的史家為了史實而犧牲性命,傳為美談,代不乏人。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孔子一面為《春秋》立褒貶大法,一面又宣稱:“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這就不能不視為“春秋筆法”之微瑕。
偏偏就有一位離經叛道的太史公司馬遷,抑揚去取,自成一家。要在史學上有獨特的創見和迥異的風格,必然要放言無憚,言人之所欲言而不能言,不敢言,當然就“是非頗謬于圣人”。他連漢朝開國皇帝高祖劉邦、前代皇帝景帝劉啟和當今皇帝武帝劉徹均敢于揭露其丑惡行徑。司馬遷是悲劇人物,他的筆下也不乏悲劇人物,可以說“墨點無多淚點多”,太史公能把自己的坎坷遭遇與歷史人物的不幸結局結合起來。他讀屈、賈賦,則悲其志,得其情,論者謂《屈賈列傳》“以抑郁難遇之氣,寫懷才不遇之感,豈獨屈賈兩人合傳,直作屈賈司馬三人合傳讀可也”(《史記評議》)。這樣字字皆血,句句有淚的文字,物我難分,能不感人!卓哉史圣,不特為靈均、長沙之知音,抑亦屈、賈文章之知己也。
私人修史盛于明,衰于清。明末清初,有人因修史而罹文字獄禍,即使僥幸未罹難者,其所著之史亦不能刊行問世。揚州興化明季史學碩儒李清,曾任崇禎朝刑、吏、工三科給事中,弘光朝大理寺左寺丞。明社屋后,“歸隱邑之棗園,四十年不窺戶”(《咸豐興化志本傳》)。鍵戶著書,寫成明季著名史料專著——《三垣筆記》及《南渡錄》。《三垣筆記》記載從崇禎十年至弘光元年作者任刑、吏、工給事中時朝章典故和大臣言行,無偏頗之言,存真實史料。《南渡錄》為作者任弘光朝大理寺左寺丞時所輯錄之詔諭章奏及朝臣言行,反映了弘光朝君臣從崇禎十七年四月至弘光元年五月在政治、軍事、經濟、外交和私生活各方面的真實情況。《記》、《錄》均可匡《明史》之謬,補《明史》之缺。《清史稿·李清傳》載:“編次《南渡錄》等書,藏于家。”可見,成書后即遭禁錮,更未能付梓,僅有少數抄本流傳。故乾隆修四庫,首禁李清著書。后因清人入主中原已成定局,《明史》刊行問世時,將《南渡錄》書名列《藝文志》,屬雜史類。
三
記歷史事件,應用直筆,忌用曲筆。曲筆非但不成其為良史,而且所書之史亦不成其為信史。是是非非,方為信史。倘無直筆之史,后人則承其謬談。史筆之直、曲,決定了歷史的真偽。
中華民族始終注重治史,懂得從總結歷史中不斷開拓前進。一部二十五史,是中華民族據以知興衰得失、子孫繁衍不息、躋身于世界先進民族之林的發軔史。然而清代寫過《廿二史記》的著名史家趙翼告誡我們:“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屬誣”(《后園居詩》)。此語雖言過其實,亦并非無稽之談。
中國傳統的慣例是新朝為舊朝修史,關系到新朝與舊朝的交接,無不揚新朝而抑舊朝,滅其國必先去其史,難免沒有曲筆,難得求真存實。清朝定鼎北京以后,南明弘光等政權尚與之相抗,就迫不及待地詔修《明史》,以示君臨天下,而南明諸政權即為附贅懸疣矣。對于入關前愛新覺羅先世受明冊封為建州左衛都指揮使,與不承認南明諸政權,不為南明諸帝立紀,均為難言之隱,諱莫如深。弘光帝列傳附于福王常洵之后,只寫二百字,大量史實均不作記載。對于敵國之君的弘光帝,大潑污穢,竭盡詆毀,并借此宣揚“我大清兵”的赫赫武功。《明史》涉及反清言行一概諱而不載。南明弘光朝以左懋第為使往北京與清廷交涉,《左懋第傳》閃爍其詞,以清廷為正統而蔑視南明,對左一行如何不辱使命,保持民族氣節直至壯烈殉國皆避而不談,豈但《左懋第傳》,《史可法傳》、《表繼咸傳》等何嘗不是如此。至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之戰”更不會載入正史,《明史》是不錄清軍暴行的。
紀傳體史書的中心是人物傳記,論人立傳,必須直筆,切忌諱言,多所溢美或曲筆誣罔,均失之偏頗,不能修出信史。《二十五史》中的人物傳記,林林總總,浩如煙海,而列后的評贊卻提綱挈領,簡明扼要。如果說傳文是在紀史,那么評贊就是在評史,評騭人物。如“君子曰”、“太史公曰”、“史臣曰”等等,往往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收到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效果。縱觀“前四史”而下,史傳評贊的作用主要為:1、總結經驗,借以發揮政治見解;2、權衡功過,給人物以恰當評價;3、彰善癉惡,宣揚社會道德;4、糾冤辨誣,發抒對世事的感慨;5、因人評事,就事論人,法善戒不善;6、懷念先賢,寄托敬意,發抒自身的感慨。如《史記·項羽本紀傳贊》、《史記·李將軍列傳評贊》均寫得很出色。不僅正史人物傳記后評贊百讀不厭,即野史中對人、對事的評論亦不乏真知灼見。如明于慎行在《谷山筆麈》中評隋煬帝開鑿大運河是“不仁而有功”,雖“出于君王游幸之私意”,然鑿成后,“自是天下利于轉輸”,“運漕商旅,來往不絕”(杜佑《通典》),“隋氏作之雖勞,后代實受其利焉”(李吉甫《元和郡縣志》)。于慎行之論,洵為卓見也。
四
史乘包括正史、野史筆記和地方志。正史為官修,取材大都來自國家檔案,亦酌取私修材料。觀點平穩、嚴肅,一本正經,語言凝重、嚴謹,極有分寸,處處體現官方對事件與人物的看法及評價,有老成持重之態,無標新立異之見。陳壽在《三國志》中評述諸葛亮“有逸之才,英霸之姿”,還專門給晉武帝司馬炎進《上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表》,陳壽父曾因故為諸葛亮處髡刑。臧否人物,不計個人恩怨,十分難能可貴,恐非溢美,當較可信。而《宋史》中對岳飛之死的記載則系泛泛而談,官樣文章,無鞭辟入里之見,未能深中肯綮。《岳飛傳》載:“檜亦以飛不死,終梗和議,己必及禍,故力謀殺之。”《秦檜傳》亦載:“檜以飛屢言和議失計,且嘗奏請定國本,俱與檜大異,必欲殺之。”皆未道出個中真諦。迄至明代文征明《滿江紅·題宋高宗賜岳武穆手詔石刻》問世后,如石破天驚,“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揭露宋高宗不顧國恨家仇,貪戀帝位;“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岳飛被害,咎在高宗,只不過假手秦檜而已。寥寥數語,一掃籠罩歷史數百年之塵霾,道出岳飛之死的真相。爾后,清代鄭板橋又步文征明之后塵,寫出《紹興》一詩:“金人欲送徽欽返,其奈中原不要何”與“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有異曲同工之妙。文、鄭春秋之筆,誅心之論,雖出自詩、詞,然證之以史事,確系不易之論!高宗力阻二帝南返,有史為證:1、閣門宣贊舍人曹勛是跟徽宗北狩之小臣,后攜徽宗手書自間道遁歸康王(即高宗),建議募死士航海入金奉徽宗由海道歸。然而,康王卻通過執政“出勛于外”九年不遷其官。2、太學生陳東于兩宋之交屢次上書論時政,曾風光一時。最后竟上疏請高宗親征以還二圣,治諸將不進兵之罪,以作士氣。結果,終因此次上疏而被斬首。
納入正史的材料,極其審慎,寧缺勿濫。北宋著名詞人柳永,一生放蕩不羈,偏離傳統觀念,以致沉淪下僚,連在《宋史》上立傳的資格都沒有。小說家施耐庵、蒲松齡生平事跡就更不可能載入正史。唯其如此,自然而然就要借助于私人編修的野史和筆記了。《明史》不載左懋第使清的全部經過,李清的《三垣筆記》、《南渡錄》對左一行抗節不屈卻寫得氣壯山河,驚天地而泣鬼神。由此可見,筆記專著里不無信史材料。野史筆記雖也免不了緣飾,甚至有訛傳,挾恩怨。但盡管如此,野史筆記中確實包含著翔實可靠的史料,可以補正史之不足,在反映歷史的真相上,有時比承襲官方材料的正史或官樣文章真實、生動和具體。所以野史筆記常得史官之青睞,有些學術中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卻在野史筆記中偶然得之。如《史可法復多爾袞書》究系何人捉刀,歷來聚訟紛紜,各執一詞。而俞樾在《春在堂隨筆》中卻言及此事:“史閣部復攝政睿親王書,乃樂平王綱字乾維者代筆,見南昌彭士望《恥躬堂集》。余維忠正此書,海內爭傳,然莫知其為王君筆也,故特表而出之。”按彭士望《恥躬堂詩鈔》卷十三《歲暮書懷第六首》,答書實系彭士望和歐陽斌元的好友王綱所作。“昔交王與歐,老死并無后。歐早負盛名,經術無不有。王為史相客,國書出其手。”彭士望《書歐陽子十交贊后》也記了王綱的活動,先是“綱從史公招徠高杰、復攝政國書俱出綱手”。除正、野史外,可從方志中得到許多從正史中無法得知的歷史實際情況。如蒲松齡入江蘇寶應知縣孫蕙幕始末,孔尚任治水館江蘇興化撰《桃花扇》二稿,湯顯祖在浙江遂昌縣官任上寫成《牡丹亭》,均為正史所不錄,而《寶應縣志》、《興化縣志》、《遂昌縣志》則詳記之。北宋詞人柳永事跡,散見于《鎮江府志》、《揚州府志》、《崇安縣志》、《丹徒縣志》和《隆慶真州志》中。《興化縣志續志》還為施耐庵立傳,并載有《施耐庵墓記》、《施耐庵墓志》等僅見資料,為學術界所矚目。方志還可為正史補缺匡謬,如《明史·列女傳》載:寶應一位女子嫁給戚家,“甫合巹,而夫暴歿。婦哭之哀,投門外汪中死。”其夫暴歿之原因似未說清,后閱《寶應縣志》,方知新郎夜闌送客落水死,非“暴歿”。方志亦可印證野史中所作記載,如按俞曲園及彭士望所述,答書出于王綱之手。同治九年《續修江西樂平縣志》有《王綱傳》,記《答書》出于王手。鄒儒《志補》(乾隆《江西樂平志補》)云:“王綱有經濟才,學極淹貫。為文博大宏遠,詩有盛唐風味。甲申之變,弘光建國南京,閣部史可法聞其名,走書聘至幕內,參預機務。順治元年,豫王督師南下,致書可法。可法命幕下諸名士各屬答草。綱草先就,諸名士見之,皆曰:‘無逾于公者’,因盡焚去。相傳《答豫王書》乃綱筆也。”清代章學誠認為:方志可“補史之缺,參史之錯,詳史之略,續史之無”(《章氏遺書·方志立三書議》),確系信評!
五
歷史除為統治者提供借鑒外,還具有無窮無盡的道德力量,是人們精神生活中的圭臬,道德的天平,立身處世的杠桿,為國為民的動力,明榮知恥的教科書。即以一肩明月、兩袖清風的清官而言,他們為什么能出淤泥而不染呢?主要由于道德觀念的支配,無怪乎鄭板橋作宰山東范縣、濰縣三年,最終只得三頭毛驢,馱著鋪蓋卷兒、書、樂器,罷官回鄉仍心安理得。歷史人物的嘉言懿行,可法善戒不善。野史稱秦檜后裔秦澗泉,拜岳廟,祭岳墳后,油然而生感嘆說:“人從宋后少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歷史是無情的,中國書法字體歷代均以書法創始人姓名命名,如稱顏真卿之書法為“顏體”,柳公權之書法為“柳體”,唯有宋體字卻以朝代命名。宋體字的創始人是南宋秦檜,狀元出身,他不僅博學多才,而且在書法上造詣很深。總結前人書法之長,自成一家,創立了宋體字。后世以其為人卑污而不稱秦體。歷史是公允的,不能愛憎匿善惡。岳飛后代岳鐘琪,是清代雍正朝川陜總督,官封寧遠大將軍。雍正六年,曾靜派學生張熙入陜,勸岳反清,被岳告發下獄。岳親手炮制了一時震動全國、株連千百人的“曾靜獄案”。這個岳家后裔的所作所為,恰恰是當年秦檜陷害他的遠祖岳飛的翻版。而秦檜的曾孫秦巨,卻是南宋抗金戰爭中的一位英雄。他為國盡忠的言行,八百多年后仍然令人肅然起敬。可見,功罪有時曾倒置,是非終究在人間。近年來有人著文詆毀保衛揚州以身殉國的史可法,不顧揚州百萬生靈,難免沽名釣譽之嫌。甚至連寫過“騎鶴樓頭,難忘十日;梅花嶺畔,共仰千秋”之楹聯贊頌史可法的郭沫若,也遭到嘲弄。更有人稱“揚州八怪淺薄”,否定鄭板橋詩、書、畫三絕等等,皆為失之偏頗的曲筆。良史誅意,是是非非。褒貶不當,必為議者所病而被視為穢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青蠅點素,枉費心機。明榮知恥,以德治國,不可不以史為鑒。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