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春夏之交,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作為新聞從業人員,直接參與了一些事件的采訪活動。親歷其境,感受真切,其中有著許多的困惑和悲哀。
從1966年開始的這場運動,至今過去了三十多年。我回憶其中的一些片斷并把它真真實實地記錄下來,應該是件有意義的事。
我曾經是“文革”的擁護者
運動初期,我曾為這場打著“解放思想”旗號的運動所鼓舞,認為這將讓中國人民沖破千百年來形成的思想牢籠,可以使我們的人民和民族思想更為解放和性格更為開朗一些。所以我在“文革”初期是以極大的熱情投入這場運動的。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發表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之后,《人民日報》遇到了從未經歷過的漫天濃霧。竟然找不到黨中央的領導了!“上海為何突然向北京發難”等等一系列的不合常規的事情發生了,這使編輯部的同仁悶在葫蘆之中。因此,《人民日報》編委會決定派出一個記者組(組長是資深記者顧雷同志,我是記者組五名成員之一),專程去上海摸情況,領導要求我們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千方百計地了解其中的緣由。事實上,上海市委已事先對我們采取了嚴密的封鎖措施,一舉一動都受到了注意,電話也被竊聽,結果是一無所獲地回到北京。這充分說明,《人民日報》作為黨中央機關報已經是徒有虛名了。
為了緊跟“文革”運動的步伐,編輯部的許多同志被派往全國各地采訪,目的是為“文革”煽風,力求“將功贖罪”,我也被派到成都。我到外地這段時間,文化大革命全面鋪開了。陳伯達帶領的工作組(稱記者團)在1966年5月下旬進駐人民日報社,奪了吳冷西的權,發表了制造全國動亂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隨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紅衛兵向資產階級、封建主義殘余勢力大舉進攻的消息,從北京吹來的“造反有理”之風,也很快籠罩在古老的蓉城上空。抗日戰爭時期,我曾在這座城市讀過小學,成都的一切對我是那般熟悉。那一天,我獨自坐在少城公園(后改為人民公園)回憶兒時的往事,而周圍開始了異樣的動靜,一群群人聚集在一起,而且議論紛紛……在我回到新華社四川分社招待所的沿路上,發現成群青少年正在用石子兒砸天主教堂的彩色玻璃,他們無所顧忌,而且顯得有些理直氣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造反有理”吧。
第二天,市面上已是一片騷動,更多的年輕人在街頭巷尾砸爛店鋪的招牌,忙于改變街道的名稱,有人追著剪女人的長辮子……一切開始破例行事了,使我想起了毛主席在他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文中的情景,也想起了“天下未亂蜀先難”的古話,讓我的思想很不平靜。中午,我來到玉龍街上的“陳麻婆豆腐飯莊”,原是想在這里嘗嘗兒時愛吃的“麻婆豆腐”,卻想不到在這里遇見了一場革命的風暴。只見幾位工人師傅拿了菜刀,站在有人扶的梯子上刮去“陳麻婆”三個大字;在飯堂里,那些由名人題寫的贊揚“陳麻婆豆腐”的匾額和“陳麻婆豆腐簡介”牌,被取下來扔在墻角。“有麻婆豆腐嗎?”我問。“只有麻辣豆腐,今天改了名。”一位女服務員回答。事情的緣由是,那天上午飯店職工學習“文化大革命十六條”,有人就提出“陳麻婆是個資本家”,不能要這個招牌了,把它砸了當柴燒。當時也有人不太同意,但在革命的威力下,無人敢于堅持自己的意見。我當時很為這件事所感動,這不就是“破舊立新”嗎?及時地在現場趕寫了一篇短通訊,題目就叫《麻婆豆腐易名記》,第二天就在《人民日報》上見報了。我在這篇通訊的結尾處寫了這么一段話:“無產階級的風暴沖擊著全國的每一個角落,也包括這家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老店。”顯然,我對這場革命取贊揚、肯定的態度。然而,我那時哪里會知道,正是這場風暴造成了祖國的全面災難,也毀壞了我的家庭,奪走了我親愛父親的生命。
我上了臺,又被趕下了臺
不久,報社通知我盡快返回北京,因為內部的“文革”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社內運動初期那種恐怖的氣氛未曾直接感染過我,那種殘酷斗爭所謂“走資派”的局面是我回來之后聽說的。“當權派”已經一律靠邊站,許多人挨了批斗,罰了跪,甚至挨了打。據說副總編輯胡績偉同志被迫戴上了高帽子游樓,還讓他拿著破臉盆敲打,高喊自己是“黑幫分子”、“三反分子”……文藝部主任陳笑雨同志(即馬鐵丁,著名的雜文作家)在一次有組織的“牛鬼蛇神”游樓時,被迫下跪“請罪”,還有人打了他的耳光,揪住他的頭發,讓他抬起頭來看看并厲聲問道:“我是誰?”……在深受人格侮辱的情況下,笑雨同志當夜就跳水自盡了。臨死前他還給自己的愛人寫了“死了比活著好,死了更干凈”的字句。在尊嚴和侮辱碰撞時,他選擇了做人的尊嚴。
我在運動初期曾談到過一些相當“左”傾的觀點,因為那時我從內心深處是擁護這場革命的。例如,我認為應當盡快實行巴黎公社的原則,即領導人工資收入不應超過技術工人的兩倍;應該盡快在各級官員中推行民主選舉制度,等等。這些觀點其實都是從書本中來的,也確確實實是我心中真實的觀點。當時我認為有些干部高高在上,甚至作威作福,聽不得不同意見……我很贊成把這些人狠狠地“沖擊”一下。正由于我當時的這些堂而皇之的言論和對運動的積極態度,在我從成都回來之后,很快就當選為《人民日報》國內部的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組長,同時任黨的支部委員和行政領導小組成員,可謂是“一身三任”了。而當時“文革”小組組長又居于最重要的位置,實際上成為部里的第一把手。我主持會議批判“當權派”,對問題有了決定權。當時最熱門的革命行動是“抄家”(抄“當權派”的家),我也卷進去了。我記得由工廠造反派提出要抄聶眉初同志(當時任工商部副主任)的家,并要我也去參加。我雖然內心不很贊成,但已經是身不由己,只得硬著頭皮跟著去了。我當時確有困惑:這種作法合適嗎?所以在人們動手抄聶家的東西時,我只是在一旁觀望,也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次,批斗安崗同志(《人民日報》副總編輯),我是主持人,有人要他站在一張軟椅子上,低頭彎腰交待所謂“罪行”,并有人動手打了他幾拳頭。安崗同志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軟椅子上,身子搖搖晃晃,往日那種領導干部的氣勢一掃而光了。我雖然很同情他那時的處境(聽說他患有高血壓癥),當時的氣氛卻不能讓我表白態度,我的內心是很矛盾的。后來有個適當的機會,我就以命令的口吻讓他從椅子上下來,但一定要老老實實地交待自己的問題。久而久之,由于我領導斗爭不力,遭到一些人的冷嘲熱諷,說我過于“軟弱”,是“保皇派”,甚至認為是喪失了革命立場。所以在我當權兩個多月之后,在批判所謂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斗爭中被趕下臺來。為此我挨了批,并違心地寫了一篇自我批判的所謂“檢討”。
我雖然被趕下了臺,還總想把同自己觀點相近的人推上舞臺。當其他部門的“造反派”揚言要來國內部奪權時,我就鼓動本部門的“追窮寇”戰斗隊(成員有黃采忠、尹品端等同志)趕快來奪我的權,并聲言你們再不行動,我就要“引狼入室”了。這句話后來被認為是我誣蔑造反派的罪行之一。當時的局面真是一片混亂,“你方唱罷我登場”!我確實是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了這番話,所以真真假假地“檢討”一番也就過去了。但“引狼入室”這句話,竟成了我在“文革”中的一句名言,一時在報社傳開了。
毛主席檢閱紅衛兵見聞
“文革”中,毛主席一共八次檢閱紅衛兵,除第一次檢閱我在成都之外,其余七次我都參加了采訪報道。
毛主席檢閱紅衛兵的規模竟是如此之大——每次號稱百萬人(其中有些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不滿十歲的青少年);受檢閱的人竟是如此激昂——熱淚盈眶,高呼萬歲;宣傳報道的聲勢和規模響徹云霄——整版的長篇通訊和通欄的照片歌頌偉大領袖毛澤東。這一切都是我終生難以忘懷的事。我作為黨報的記者,每次檢閱都登上天安門兩側的檢閱臺,而且選擇站在離城樓最靠近的位置。有一次,我站在華表旁臨時搭起的攝影臺,居高臨下,天安門廣場上的“紅色海洋”盡收眼底,有如一幅充滿革命激情的偉大畫卷。正是這一次,天安門廣場上站立的紅衛兵為了更清楚地看到毛主席,拼命地向前涌動,將毛主席乘坐的吉普車圍得水泄不通。這時由解放軍戰士們擠出一條通道,毛主席則平躺在吉普車上,由林彪、周恩來、陳毅等人站在毛主席周圍護衛著,車子才徐徐地開上金水橋進入了天安門。我此時站在攝影臺上,與躺著的毛主席的眼光正好相遇,這是我距離毛主席最近的一次,也是看見毛主席最清楚的一次。那時毛主席的威望是如此之高,對他真是如同神靈一般的崇拜,說人們見到他時熱淚盈眶一點也不過分,那時的我也是飽含著兩眼的淚花,以那么清晰地見到他為人生最大的光榮。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他們都是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年輕人和孩子們,在廣場上或東西長安街上整整等待了一個整夜。由于沒有經過很好的訓練,所以拼命地往前涌動,不少人被擠倒了,受傷了。每次檢閱之后,廣場上被擠掉的鞋子、帽子成千上萬,足足可以堆成一座座小山。如果說,這是有如宗教信仰者對自己信奉的神靈的崇拜,那一點也不過分。但是我們這些長期接受無神論教育的共產黨人,為什么竟會如此狂熱?我至今也未能完全說得十分清楚。
每一次毛主席檢閱紅衛兵之后,記者們要連夜趕寫第二天見報的長篇通訊。執筆的人也無不對毛主席充滿了純樸的感情,否則這種歌功頌德的文章怎么會寫得出來呢?這種寫作往往是由記者分頭寫自己采訪的片斷(每次派出的記者往往是二三十個人,被分別安排在不同的地點蹲點或流動采訪),然后由幾個人統一串聯在一起形成一篇長長的通訊報道,當然制作轟動效應的標題也是很費推敲的。我是這幾個人中的一位,所以往往要工作到報紙開印后才能去休息。只是在若干年之后,特別是退休之后,回顧這幾十年來中國人民走過了既荒唐又悲慘的歷程,才感到自己曾經干過很多愚蠢的事,而當年那種崇拜之情,已經一掃而光了。這大概也是一個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的過程吧。這個過程的變遷,其內涵又是何等的豐富啊!
京郊的一次武斗事件
毛主席檢閱紅衛兵之后,全國范圍內普遍發生了武斗現象。我從成都回到北京,就聽說東安市場里面的吉祥劇院每天深夜都有批斗會,當場就打死了不少人(稱之為“牛鬼蛇神”),然后就用大卡車當成垃圾運走了。由于這是革命的非常時期,我每天都是深夜才從報社返回東四六條宿舍休息,騎車經過王府井、燈市口、東四南北大街,各個路口都有人拿著棍棒守候在那里盤查行人,陰森森的,使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有一天,當時編輯部的負責人魯瑛通知我,讓我盡快去北京衛戍區見傅崇碧司令員,說是京郊大興縣蘆城公社新立村的地富分子殺了五十多名貧下中農,周總理對此十分重視,并要求兩家大報派記者同衛戍區的同志一起去查明緣由。我們一行約十余人(就我一人穿便服),分乘兩輛吉普車,由摩托車開路直奔出事地點。沿途路過的京郊農村,燈火通明,據說是在批斗地富分子,氣氛顯得十分緊張。到達目的地已經是昏暗的傍晚時分了,只見上百名農民拿著棍棒和農具站在村口,不許我們進村。當說明來意,要求會見村長時,一位農民厲聲地吼道:“你們是干什么來的?今天要是為地富翻案,你們可就是有來無回了!”經過相當長時間交涉,我們才被允許進到村政府辦公室。此時,我發現在座的人眼睛血紅,有的人直視且發愣,雙眼充滿了敵意和殺氣。這些人的異樣,顯然是殺人殺紅了眼。經過交涉才得知這個村在頭一天晚上,一口氣殺死了五十六名地富分子及其子女,連抱在懷里的嬰兒也未能幸免。據村干部說,起因是傳聞地富分子要暴動,因此對他們先下了手。具體作法是,那天晚上召集地富分子及其子女到一間屋子里開會(包括從天津、北京臨時召回的地富子女,他們在外面都有工作或經商),然后不分青紅皂白地用亂棍亂刀砍殺,當時一片慘叫聲,不少人死后被發現屁滾尿流,屋子里臭氣熏天。我們提出要看看出事現場,回答是尸體已經統統埋在村后的沙灘地里了。
當晚回到衛戍區,由我執筆寫了一份調查報告,立即送交中央,從此之后我未曾聽到此事處理的下文。估計這份報告很可能送到了當時中央文革(即“四人幫”)手中,他們對此只會是睜眼閉眼不了了之了。這里需要提及的一個情況是,對這件事情的性質,我同衛戍區那位帶隊的處長的觀點是一致的,認為這種作法至少是違反了人道主義原則和黨的政策;而與我們同去的那位年輕記者卻說這屬于革命群眾的“革命行動”。“左”得出奇的觀點,令我們吃驚。在當時那種變了味的“革命”氣氛下,我們未能也未敢同他進行辯論。此人似乎是憤憤地離去,所以只好由我執筆寫下了這份調查報告。
大興縣發生的這件事,在整個“文革”中以及粉碎“四人幫”之后毫無下文。在那個極“左”的時代,也無人敢于提出來查個水落石出。然而,這件事卻深深埋在我的心頭!
陳伯達在報社搞了一場鬧劇
1968年春夏的一個深夜,報社通知國內部在京所有成員緊急集合,原來是陳伯達、姚文元要來親自審查國內部的階級隊伍。陳伯達開始時認真地對大家說,他同姚文元今天要對每個人進行審查,因為據他說目前的政權不在共產黨手中,而在國民黨手中。真是令人驚訝不已!然后又以近乎開玩笑的口吻開始詢問每一位在座的人,在兩三個小時里演出了一場鬧劇,逗得人們哭笑不得。那一晚上的實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回憶。這里,我把記得的幾個很有趣味的情節記述如后。
——當問及白夜同志,陳伯達說“你為什么要叫白夜這個名字呢?”陳竟自作回答:“啊,你是地主家庭出身,原來是不分白天黑夜、沒完沒了地剝削貧雇農呀!”逗得在座的每一位哄堂大笑。
——當問及趙近宇同志解放前是干什么的?趙回答曾經在天津《益世報》工作過。陳伯達毫不負責任地脫口而出:“那是國民黨的報紙。你有電臺沒有?”就因為陳伯達的這句話,在運動中把趙近宇同志當作打入革命隊伍的特務審查了若干年,為黨作過地下工作的近宇同志長期被關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
——當問及李成華同志是哪里人,李回答家鄉是大連市。陳伯達立即問他:“你的父親是漢奸吧!”以至當時年齡還不大的李成華同志,在運動中被列為審查對象。
——當問及1945年從西安去延安參加革命的鄭啟民同志時,陳伯達問他:“你為什么要去延安?你帶電臺了嗎?”這問得好奇怪啊!
——當問及崔筱桐同志家庭成分時,崔回答“中農”。陳伯達立即說:“你家庭是富農,為什么說謊?”原來崔筱桐同志家經過土改復查已由富農改為中農,陳伯達竟拿著原有的登記表格發問,不容得人把問題說清楚,好一副橫不講理的樣子。
——當問及我的家庭成分時,我回答“高級職員”。陳隨口而出:“你的家庭成份有問題”。什么問題呢?他沒有說出任何道理來。
——當問及郝浩同志的家庭出身時,郝說她的爸爸在國民黨北平警備司令部工作過。陳伯達像發了神經病似的氣憤地說:“那還不把我們這些人抓起來去槍斃嗎?”“我們沒命了……”然后氣沖沖地離開座位,同姚文元揚長而去……
總之,這次的審查中,陳伯達、姚文元提出了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其中許多是十分荒唐可笑、不合邏輯的,有不少則是帶有威脅性的。陳伯達那半真半假的態度,有時逗得大家開懷大笑,這時姚文元卻裝出一副嚴肅的面孔,以教訓的口吻對大家說:“這是嚴肅的無產階級政治,有什么好笑的!”他裝腔作勢的話使大家的笑聲立即一掃而光,在權勢的壓力之下,人們的心情又開始沉重起來。
就是在這樣一場類似開玩笑的審查運動中,給人們心頭留下了許多陰影,也為以后的運動留了捕風捉影的后患,為一些同志帶來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苦果”;也正是因為這荒唐的審查,進一步推動了《人民日報》社兩派之間的斗爭,因為不少人認為陳伯達、姚文元提出的一些問題總會是有根據的,可以成為打擊對立面的武器。所以我們說,陳伯達、姚文元是挑動群眾斗群眾的“黑手”,看來一點也不錯。
把思想攪糊涂了的教育革命討論
“四人幫”指責“文革”前十七年的教育工作貫穿一條黑線,即所謂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70年代初期,由姚文元親自領導在《人民日報》上先后開辟了三個教育革命討論的專版:《關于農村公辦小學下放到大隊來辦的討論》、《城市中小學應當如何辦》以及《社會主義大學應當如何辦》。黃植、林洪、王惠平、崔筱桐以及我被指定為這三個討論專版的負責人(即主編),參加這幾個專版編輯工作的還有其他十幾位同志。我們的名單均事先送姚文元處備案。姚文元曾對魯瑛說:“《人民日報》的其他文章我都可以不看,但這幾個討論專版非看不可。”可見“四人幫”對這一工作的重視。當時也確實是每一塊討論專版只有姚文元簽字后方可見報。這是他們有意識地否定和搞亂教育戰線,攪亂人們的思想,并以此為口實或突破口,在混水中奪取全國的政權。
《人民日報》當時這幾塊所謂討論專版,先后拋出了不少典型事件,以致把全國人民的思想搞得云里霧里。我記憶猶新的有這么幾件事。
——所謂的《一份發人深省的答卷》,表揚了交白卷的“英雄”張鐵生。此文原載《遼寧日報》。《人民日報》未及時轉載,是因為我們幾個人對這件事有著不同的看法。我們在私下議論,被人告到姚文元那里,說我們思想右傾、保守,反對教育革命。1973年3月10日,我們奉命轉載了這篇奇文,并奉命寫了一個贊揚“白卷英雄”的編者按語。張鐵生一時成為全國“反潮流”的“英雄”。姚文元批示:“要向交白卷的先進青年學習”;王洪文則鼓吹:“要鍛煉一批‘反潮流’的干部隊伍”;毛遠新說得更為明白:“張鐵生是塊有棱有角的石頭,我們要拿這塊石頭打人了。”
——《人民日報》轉載《北京日報》的“黃帥日記摘抄”,也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黃帥是北京海淀區的一名五年級小學生,因為同班主任產生矛盾,有一段造反精神的話記在她的日記之中。遲群、謝靜宜等利用她日記中的某些話,有意制造和擴大師生之間的矛盾,大批所謂的師道尊嚴,在學生中煽動無政府主義思潮。《人民日報》刊登此文之后,實際上在全國范圍內形成了一個學生反對老師的運動,把剛剛粉碎林彪集團后恢復的教學秩序又打亂了,許多學校的校風、學風蕩然無存。我看到一個內部材料中說,“黃帥日記摘抄”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之后,僅北京市在兩個月里,學校的玻璃窗被砸碎的有二十多萬平方米,在全國范圍內又一次掀起了學生反老師的運動。這顯然是“四人幫”為奪取政權有意制造的倒行逆施之一例。
——1974年初,為配合所謂的批林批孔運動,《人民日報》發表了震動全國的“馬振撫公社中學事件”。這是“四人幫”利用一位女學生自殺事件,把矛頭指向老師的案例。這份發表在《人民日報》的調查報告,后來經過調查證明,許多情節均屬有意捏造。這些人的用心真是惡毒之極,也說明“四人幫”為奪取權力不惜玩弄政治權術,制造假的案例,其靈魂深處是何等骯臟。
我是這些報道自始至終的親身經歷者,并參加了制作轟動效應的標題,也參與了撰寫評論和編者按語,對這些事情起到了添油加醋的作用,責任不可逃避。當然我們對這些稿件是有過看法的,而且也很不以為然。怎么可以把交白卷的人視作“英雄”人物呢?是非顯然是清楚的,但我們畢竟參與了這些制假販假的活動。作為黨報工作者,是黨的工具,我們不敢公開提出自己的意見,更無權拒絕發表這些稿件,只不過是在幾位信得過的同志中間私下議論一下罷了。回想這一切捫心自問,我們這些人在那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日子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這難道不正好說明一個問題:我們這些人也具有“兩重性”的人格嗎?這也許就是我們新聞工作者無可奈何的悲哀啊!
父親的死是十分悲壯的
1967年秋天,我從貴州采訪回北京的途中,到鄭州去探望父母親。當時我很惦記父親在“文革”中的處境和遭遇。鄭州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同樣陷于一片恐怖之中。我到鄭州那天已經是夜晚了,從車站到綠東村的沿途幾乎沒有什么行人,不時地還會聽到槍聲。父母親見到我當然很高興,但父親的臉色顯然不同于往日,他正在受到審查。他面臨兩方面的審查:一是“走資派”的身份,二是由于他是大革命時期的共產黨員身份,一時難以說清楚。也由于他缺乏政治斗爭的經驗,在兩派斗爭中有意無意地同情了一派,結果遭到另一派無情的批斗,硬說他當年加入的是國民黨而不是共產黨,(實際上那是國共合作時期,許多共產黨員是雙重黨籍)因此是“老反革命分子”;還有一頂帽子則是操縱一派斗爭另一派的“黑手”。甚至說,他在留學德國期間曾同希特勒在一起照過相,肯定是國民黨的一位大官。(實際上是三十年代他在柏林機場實習時,從遠處見到過希特勒,并偷偷地拍過一些照片)家被“抄”了,連相簿的封面、封底也被撕開來檢查,看看有沒有“反革命”的證據;住房縮小了,老兩口擠在一間小屋里,連走路的地方也沒有。母親談起這樣一些遭遇和變遷,傷心地落淚了。
父親這時已近古稀之年,看來他已意識到這場運動來勢兇猛,所以對我說:“誰要想污辱我可不成,頂多一死嘛!”還說“前些時有人就從樓上跳下去了,也很痛快。”這些話澆涼了我的心,強烈地意識到他會在這場運動中出事,心情十分沉重。我勸說他一定要沉住氣,盡一切可能把問題說清楚,萬萬不可沖動行事。事實與我的愿望相反,他是在1968年6月21日清晨從辦公樓的五層樓臺上跳樓自盡了。后來,他的單位的同志告訴我,他死去的前一天,造反派在禮堂批斗他,有人還動手打了他。他據理力爭,結果是批斗升級,相持的局面越來越激烈……回到關押他的地方,他拒不取下掛在胸前的侮辱性牌子,并高喊:“誰給我掛上的,誰給我取下來!”表現了他的英勇抗爭。這是一場以他自己的血肉之軀,面對邪惡勢力的誓死抗爭。他的死是十分悲壯的,大義凜然,也透露出他胸中無盡的感慨和悲愴。中國知識分子自古以來是講氣節的,講義氣的,父親真正做到了“士可殺,不可辱”的高尚境界。我從我的父親身上真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他是一個把人格尊嚴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為重要的一個真正“大寫”的人。
整整十年之后,即1978年的冬天,他的所在單位正式為他平反。這是河南省最早平反的案例之一。1979年12月29日《河南日報》刊登了為他平反的消息,對他的一生作了公正的評論。然而,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留給我的只能是一片凄涼和終身的悲痛。
(作者是《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原工商部主任)(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