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2006年3月出版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上讀到《關于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感情”》一文(作者于祺明),益發覺得宗教問題大可研究。
這篇文章以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感情”為題,引用了愛因斯坦關于宗教的不少言論,唯獨我在別處看到的愛因斯坦的一段語錄此文未提及。這段話是這樣說的:“未來的宗教應該是宇宙性的,它超越一個人化的神,無需死板的教條與教義,包括自然現象和精神領域,基于對一些自然的和精神的事物的經驗而成一體。佛教最符合這些條件。”此語見上海市委宣傳部思想研究室1985年9月19日編寫的一則資料。但我亦未查明此資料的出處,馬馬虎虎就過去了。記得該資料還記錄了尼采的一句話,尼采說:“佛教是歷史上唯一真正實證的宗教”。而我們知道,尼采是無神論者,幾乎是反對一切宗教的。
于祺明的文章(以下簡稱于文)主要分析愛因斯坦為何有“宇宙宗教感情”,對于愛因斯坦這個大科學家來說,我覺得談這個問題有重要意義。我們的世界是一個不確定的世界,這一點任何科學家都無法否定。有時當我們仰望渺渺的太空,發現有一些非常之奇妙的自然現象,有許多可以說是千奇百怪的自然結構,這時腦子中雖也出現一些從科學家論文中得到的所謂“宇宙大爆炸”、“虛粒子”、“量子力學”、“萬物理論”、“暗物質和暗能量”(科學家認為它是整個宇宙不斷擴張的力量)等概念及某些解釋,但在認識上畢竟仍是一片虛空,更多的是會感到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奧秘。這個時候的內心感覺,常常是和真誠的宗教信仰相接近。所以這時如果你問宇宙中是否有人或者有造物主在創造這一切,我想任何人都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有這樣一個故事:已故的埃及總統納賽爾曾對埃及共產黨人說:“如果你們能夠告訴我什么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的奧妙和真正好處是什么,我馬上就信仰共產主義。”現在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如果有人能夠告訴我什么是宇宙的奧秘,而且人類有能力窮盡宇宙的所有奧秘,那我就可以立刻告訴你:我不相信任何宗教,認為一切宗教都是虛妄的。在這樣假設的人當中,就有大科學家愛因斯坦在內。
愛因斯坦早在1946年5月間的一場公眾講演中曾這樣說:“原來釋放出來的能量已改變廢除我們的思維方式之外的一切事物,因此,我們將日漸走向空前未有的災難。”為了制止這種趨勢,愛因斯坦在其晚年撰寫了大量關于倫理道德和社會問題的文章。他寫道:“光有知識和技能并不能使人類過上幸福而優裕的生活,人們有充分理由把高尚的道德準則和價值觀念的贊美置于客觀真理發現之一。人類從佛陀、摩西以及耶穌這樣的偉人身上得到的教益,就我來說要比所有的研究成果以及建設性的見解更為重要。”(以上見[美]斯塔夫里阿諾斯著《全球通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第911頁)
宗教是人類社會存在發展的產物,是一種自發樸素的世界觀。宗教有不同的社會作用和傾向,有穩定社會并且有益于創造社會文明的正教,也有少數被人惡意運用并專門從事關于制造迷信以危害社會的邪教。這里不去談這些,只談愛因斯坦所講的宗教。我們知道,愛因斯坦在科學上的最大貢獻在于,他的相對論推翻了牛頓關于空間和時間的看法并導致有關宇宙起源、黑洞和平行宇宙的理論。他還證明原子是存在的,光是由叫光子的粒子組成的,從而為核彈和太陽能奠定了理論基礎。
于文在這里介紹了這位大科學家雖然不相信鬼神和擬人化的上帝,但他在一些文章和講話中卻多次提到“宗教”和所謂“宇宙宗教精神”。例如愛因斯坦說:“一般地說,只有具有非凡天才的個人和具有特別高尚品格的集體,才能大大超出這個水平。但是屬于所有這些人的還有第三個宗教經驗的階段,盡管它的純粹形式是難以找到的:我把它叫做宇宙宗教感情。要向完全沒有這種感情的人闡明它是什么,那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因為沒有什么擬人化的上帝概念同它相對應。”他說:“我們所能有的最好的經驗是奧秘的經驗……就是這樣奧秘的經驗——雖然摻雜著恐怖——產生了宗教。我們認識到某種為我們所不能洞察的東西存在,感覺到那種只能從其最原始的形式為我們感受到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正是這種認識和這種感情構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這個意義上,而且也只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是一個具有深摯的宗教感情的人。”
究竟什么是“宇宙宗教感情”,于文有如下的解釋:“愛因斯坦表達的意思很清楚:這是‘第三個宗教經驗的階段’,已經超越了‘恐怖宗教’和‘道德宗教’兩個階段;是由對‘某種為我們所不能洞察的東西存在’的那種認識和‘感覺到那種只能從其最原始的形式為我們感受到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的那種感情所構成的。所以,“宇宙宗教感情”的含意,一方面是對客觀世界的可認識,‘相信世界的本質是有秩序的和可認識的這一信念是一切科學工作的基礎這種信念是建筑在宗教感情上的’。另一方面,‘宗教感情所采取的形式是對自然規律的和諧所感到的狂喜的驚奇,因為這種和諧顯示出這樣一種高超的理性,同它相比,人類一切有系統的思想和行動都只是它的一種微不足道的反映’。”
愛因斯坦把宗教分為“恐怖宗教”、“道德宗教”、“宇宙宗教”三階段,因為對這三階段沒有比較分析,因此我們要了解它們仍然很不易。但從于文的敘述中大致可以看出,愛因斯坦的“宗教感情”和他所從事的偉大的自然科學事業有關。一方面,他從事探索宇宙和他自幼受熏陶的宗教感情也有關,特別當這種宗教精神和偉大的理性、理想相結合而成為一體的時候,正好像伽利略和哥白尼這些偉大的科學家,他們也都是宗教徒,他們也有一種造福人類的宇宙宗教精神。可是另一方面,他們又對自然科學的成就及其應用產生一種深深的困惑,覺得自然科學獲得的成就究竟是給人類帶來幸福還是給人類造成災難,這是一個無情地擺在人類面前讓人萬分痛苦的問題。這是他們切身經歷到感覺到的。我們知道,愛因斯坦二戰時期跑到美國,正是他,一個證明了原子存在的人,提醒美國總統羅斯福及早制造原子彈,以便戰勝法西斯強敵,因為他知道希特勒也正在加緊研制原子彈,時不我待,必須先下手為強(按:據2006年5月17日《環球時報》載:據俄羅斯《事實與論據》、《真理報》等媒體近日相繼報道,納粹德國已先于美國四個月就試爆了一顆小型原子彈并準備立即采取行動)。雖然愛因斯坦本人并未實際參加此項制造,但原子彈終于造出來了,而且搶先爆炸了。在日本廣島,一顆原子彈就使幾十萬人命喪黃泉。那還只不過是一顆粗糙的當量很小的原子彈,它的威力遠遠不能和目前人類擁有的核彈相比較。而據今年3月份《俄羅斯報》一則報道,現在全球已擁有三萬顆核彈頭,并已有將近五十個國家掌握了制造核彈的技術。試想一想,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幾十顆核彈頭因有人發瘋而爆炸,那我們人類及人類所居住的地球還能夠存在嗎?
這里我們可以插一段一位美國將軍在二戰剛結束時告誡大家的話。那是1948年11月10日在波士頓商會舉行的一次世界大戰停戰紀念日午餐會上,當時的美國參謀總長聯席會議主席布雷德利將軍即席發表了一篇演講,其中說到:“我們有無數科學家卻沒有什么宗教家,我們掌握了原子的奧秘,但卻摒棄了耶穌的訓諭。人類一邊在精神的黑暗中盲目地蹣跚而行,一邊卻在玩弄著生命和死亡的危險的秘密。這個世界有光輝而無智慧,有強權而無良知。我們的世界是核子巨人、道德侏儒的世界。我們精通戰爭甚于和平,熟諳殺戮遠甚于生存。”
一位剛剛獲得勝利的美國將軍尚且有這種感慨,并向社會發出強烈的宗教呼吁,難道首先掌握原子奧秘的愛因斯坦會無動于衷嗎?他會覺得他能置身于人類毀滅的災難之外嗎?無怪乎越到晚年愛因斯坦越痛苦地認識到:自然科學給人類帶來幸福還是帶來災難,不能由自然科學來決定,只能由人自己來決定。“要關心人本身”,“宗教是教育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這樣的話他講過不止一次。1951年1月給在紐約舉行的“倫理教育協會”成立75周年紀念會的賀信中,他又說:“在宗教清洗掉迷信成分以后,它所留下來的就是培養道德行為的這種最重要的源泉。在這個意義上,宗教構成了教育的一個重要部分,但對于宗教,教育卻考慮得太少了,就連僅有的那一點考慮也還是很不系統的。”所以,他呼吁:“當前世界政治上所處的可怕的困境,同我們的文明疏忽了這一方面的罪過有很大關系。要是沒有‘倫理教育’,人類就不會得救。”(轉引自于文)
在愛因斯坦看來,宗教最有可能成為這樣一種宇宙觀,它超越一個人化的神,而且,清洗掉迷信的成分,綜合自然的和精神的事物的經驗,而成為教育人、改造人、培養人的道德行為的重要工具。值得注意的是,當他環顧世界各宗教時,獨認為佛教最符合這些條件,佛教有可能使人類得救。這是一位科學家對佛教的很高評價。
我們無法猜測愛因斯坦為何會得出這樣的看法,他怎么會把佛教看成是人類自救的辦法之一。雖然他自幼受宗教的熏陶。就宗教本身來說,大凡世界各大宗教(當然除邪教外)的創立,都有其向善之心,有某種救人之心。但世界各種事物都是互相聯系互相影響的。當宗教和政治相結合并為其所用的時候,宗教對社會的作用就會很不同了,會有正面的影響,也會有負面的影響。但即令如此,宗教畢竟將始終和不可解開的宇宙奧秘并存。從歷史上看,就各宗教的社會影響看,產生并廣泛傳播于東方的佛教確有其特殊性,我認為這種特殊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佛教確實是改造人自身的宗教,其學說要遠超過其他宗教;第二,佛教又確實是最崇尚和平的宗教;第三,佛教有一種獨特的宇宙觀,認為宇宙在空間上是無量無邊的,在時間上是無始無終的。這種宇宙觀被稱為宏觀宇宙觀,和現時的科學宇宙觀暗合。愛因斯坦或許正是因為看到了佛教的這種特性,尤其是,至少他在世界上沒有發現用佛教或佛教教派的名義發動的戰爭。
這就確實需要對佛教進行一番細致的研究。佛教沒有“改造”人的說法,它用的是“超度”、“解脫”、“覺迷”、“涅寂靜”等詞,多少有些神秘色彩。印度的原始佛教不崇拜偶像,不相信神,不相信創世主。因此,從佛教的原始形態看,它確是“超越人化的”(說它是“泛信仰主義”也可以)。它所關注的是人本身,是人的生死、禍福、善惡報應等。佛教認為人生是苦,所以它的主旨是“滅苦”。滅苦之法,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它的學理基礎是“因緣和倫合”,講人的各種遭遇是因各種實際的“關系”、“條件”而定,“關系”、“條件”變了,人的遭遇也要變。所以說人生須“隨緣”。這里面就含有一種辯證法因素。再從佛教的一切修持方法和嚴格的戒律看,也都是從人本身的超度出發。佛教分小乘和大乘兩個教派,兩派在超度人方面有區別:小乘只是超度個人自身(所謂“獨善其身”),大乘則主張超度眾生(所謂“兼濟天下”),認為只有眾生超度了,自身才得以超度。這和梁啟超所說的話暗合,梁曾說:“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湯用彤先生則說佛教是“因理及教,依教說理”,此說甚是。愛因斯坦之所以看重佛教可能成為宇宙性的,是否和佛教的“因理及教,依教說理”有關?可以研究。
佛教的和平性質大家都可以看到,佛書中也到處強調這一點。東方人民和亞洲民族之所以多愛好和平,我想在一定意義上和佛教盛行有關系(日本可能是個例外,那多少是因為日本人的佛教精神敵不過他們的武士道精神的緣故)。
在世界各宗教中,佛教堪稱和平宗教,這一點大致可以作出定論。佛教作為文化的重要一部分,既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不與其他教派發生無謂的沖突,更不導致戰爭,這種性質是極其可貴的。
我們在談愛因斯坦的佛教觀時,也不妨簡略提一下佛教在中國的遭遇。據說在中國13億人中,有1億多是佛教徒。佛教本產于印度,傳入中國后大約至少經歷了一千多年的時間才跨過了“中國化”這一關,中國在此時恰正處在漫長的封建時期,而中國原是一個缺乏宗教傳統但卻有各種各樣迷信習慣的國家,所以當原始佛教傳入中國后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反而大大增加了封建迷信的成分。現在的中國已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即各方面現代化的時期,佛教在中國(以及在全世界)毫無例外也要過“現代化”這一關。所謂佛教的“現代化”,就是要使佛教在保持其自身的特性、主旨和基本的修持方法以外,要使其盡量適應現代人的宇宙觀、思維習慣及其對人生的態度,即對完善人生的追求方法,并盡量減少其迷信成分。當然更要提高佛教群體的文化層次,注重社會慈善事業,在愛國愛教原則下開拓國際宗教的和平交往。這樣做自然要有一個過程,但更重要的是佛教界本身要出一批有思想的改革家。趙樸初居士生前極力提倡“人間佛教”,是否就可以看作是這種改革的開始呢?
中國的佛教界在“佛教中國化”過程中曾出現過許多思想家和改革家,我相信,在當代的“佛教現代化”進程中,也一定能夠出現更多的愛國愛教的思想家和改革家。
(2006年4月)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