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語境：從實用語言走向審美語言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筆者一直在思考有關審美語言（文學語言）的問題：什么是審美語言？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科學語言、新聞語言、日常語言）是否象某些學者所講的那樣是兩套不同的語言符號系統？“新聞語言與詩藝語言最基本的差異在于它們屬于不同的話語范疇。在各自的范疇領域內，各自既有自身不可僭越的游戲規則、表達方式，又承擔各自不同的來自于受眾的閱讀期待的獨特品質?！罢叩脑捳Z系統要求其語言以真實、準確、規范、凝練為特點；而后者則有更廣闊卻相對更模糊的想象性、邊緣性、多義性的特征。而且前者承擔了指向現實與事實映照的職責；而后者指向心靈、精神甚至語言能指層面的意義追尋、主題探索?！庇械膶W者認為二者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新聞語言和文學語言在本質上是有區別的。新聞語言的本質是‘信息傳遞的語言、報道事實的語言、解釋問題的語言、快速交流的語言。’……文學語言的本質是塑造形象的語言、傳達感情的語言、審美獨創的語言?！笔聦嵐嫒绱藛幔课覀兿瓤聪旅鎯啥卫模?/p>

1979年11月25日3點35分，鉆井船“渤海二號”在渤海灣傾倒，位置在東經119度37分8秒，北緯38度41分5秒。七十二位工人兄弟無端喪生，三千七百萬元白白丟進了滾滾波濤。

該物體產于四川，八一年起歸北京保管。它長1.72米，寬0.43米，厚0.21米。物體為不規則狀，暫時稱作組合式，有一個橢圓體，兩個圓柱體，兩個圓錐體，五個長方體，表面呈天然光澤。

面對這樣的文字，任何讀者也不會把它們與文學、審美聯系起來。按我們通常對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所做的劃分，毫無疑問，這是典型的實用語言，這種語言只能在科學著作、新聞報道、日常交際中使用。但當白樺、阿吾用這種語言來進行詩歌創作時，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呢？

《公民·忠告》

白樺

1979年11月25日3點35分

鉆井船“渤海二號”在渤海灣傾倒

位置在東經119度37分8秒

北緯38度41分5秒

七十二位工人兄弟無端喪生

三千七百萬元白白丟進了滾滾波濤

《對一個物體的描述》

阿吾

該物體產于四川

八一年起歸北京保管

它長1.72米

寬0.43米

厚0.21米

物體為不規則狀

暫時稱作組合式

有一個橢圓體

兩個圓柱體

兩個圓錐體

五個長方體

表面呈天然光澤

面對這樣的形式，誰能說這不是詩歌呢？（即使你不承認它們是詩，但事實上詩人的確是在寫詩）既然它們是詩，這里的語言就理所當然的屬于審美語言。

如此說來，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就沒有任何區別嗎？或者說，它們的區別僅僅在文字編排的形式上嗎？傳統文藝學對二者的劃分就完全沒有道理嗎？問題顯然不是如此簡單。正象童慶炳先生所講的：“文學語言與普通語言有什么不同呢？這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它的復雜性，使得我們的文學理論至今還沒有去真正地碰它?！睂Υ藛栴}，筆者在此提出一些淺見，以就正于方家。

二、審美語境：從實用語言走向審美語言

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那樣：文學語言雖然允許有某種靈活變通和不盡遵守語言常規的地方，但事實上“文學語言并沒有在普通語言之外，另創一套語法和詞匯系統。它用的無非就是我們平常在用的那種語言?！币虼耍诖嬖诜绞缴?，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并沒有什么實質上的不同。但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客觀上確有不同。“它畢竟又和作為語言科學研究對象的語言，有著不一樣的性質?！蔽覀冮喿x文學作品與閱讀科學論著、新聞報道時的語言感覺、心理感覺是相同的嗎？就以上述例文來說，盡管文字完全一樣，但當我們讀白樺的《公民·忠告》、阿吾的《對一個物體的描述》時，即當我們把它們當作詩來吟誦的時候，與起初把它們當作新聞報道、科學論著來閱讀時的語言感覺、心理感覺事實上是很不相同的。當我們把它們作為新聞報道、科學論著來閱讀時，我們的視角不自覺地就轉向了對客觀事實本身的關注，此時我們關注的是：這種敘述是否準確、客觀、真實？這些事實是否存在？但當我們閱讀白樺、阿吾的詩作時，我們首先關注的則是詩的語言、詩的技巧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情感、思想、意蘊和美學取向，其中所描寫的事實是否真的存在已經變得不重要了。是什么使我們的閱讀導向發生了變化？或者說，是什么使實用語言走向了審美語言？有的學者認為是“文學慣例”：“文學慣例告訴我們何者為文學，何者為非文學”，當我們把某些“作品當作‘詩’來讀時，詩的慣例就促使我們去尋找它所蘊含的詩意”，如果把它當作實用文體來讀時，實用文體的慣例就會促使我們去尋找其中的功利價值，我們就領會不到其中的詩味。但面對文學與非文學之間的復雜情況，這位學者也不得不承認：“慣例作為標準，卻往往是未經言明的，不確切的，模糊的或變動著的?！边@樣以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我們認為判斷某種語言是實用語言還是審美語言，關鍵是語境。

在生活中，我們是依據事物所處的具體環境來認識事物的性質的。也就是說，同一事物，處在不同的環境中，我們對其屬性的認識和要求是不同的。比如一個男人，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中，他會充當不同的社會角色，諸如人、男人、兒子、父親、情人、丈夫、同學、教師……充當什么樣的社會角色，人們對他就有什么樣的角色要求。當他與子女相處的時候，人們關注的是他象不象一個父親：慈愛、威嚴、責任；當他與情人相處的時候，人們關注的是他象不象一個情人：浪漫、性感、多情；當他與學生相處的時候，人們關注的是他象不象一個教師：博學、儒雅、責任?！?語言也有多種功能。俄國形式主義學者羅曼·雅各布森認為，語言有六種功能：（1）表達信息發出者的態度情感的情感功能；（2）對信息接受者態度和情感施加影響的意動功能；（3）指向外部世界真實情況的指代功能；（4）用于檢查交流雙方是否使用相同代碼的符號語言功能；（5）用于聯系方式的交際應酬功能；（6）增強信息本身的符號可觸知性的詩的功能。在實際運用中，語言發揮何種功能，人們使用語言的何種功能，完全是由具體語境決定的。當它用于科學論著、新聞報道、日常交際即處于實用語境中時，我們使用的是它的意動功能、指代功能、符號語言功能、交際應酬功能，這些功能使我們的閱讀導向實用的方面。此時，我們關注的主要是語言所傳達的內容以及語言傳達的內容是否客觀、真實、準確。當它用于文學創作即處于審美語境中時，我們使用的是它的情感功能、意動功能、詩的功能、美的功能，這些功能使我們的閱讀導向審美的方面。此時，我們在關注語言傳達的內容的同時，更為關注的是作家傳達內容時所使用的語言形式以及其中所蘊含情感、意蘊和美學價值。以白樺、阿吾的詩來說，因為詩人是在寫詩，即詩人是在審美的語境中來使用這些語言的，因此，此時我們關注的主要是這些語言的情感功能、意動功能、詩的功能、美的功能，諸如詩人為什么采用這種表達方式？這種表達方式蘊含了什么樣的審美觀、價值觀？詩人在這里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他采用這種表達方式的歷史背景、文化背景是什么？這種表達方式有沒有美學價值？美學意義？至于“渤海二號”傾倒事件是否真實、“一個物體”是否真的存在對詩歌的讀者而言，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因為審美是無關直接功利的?？档抡f：“那規定鑒賞判斷的快感是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薄耙粋€關于美的判斷，只要夾雜著極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會有偏愛而不是純粹的欣賞判斷了?！币虼?，在審美語境中，我們的期待和評價就會不自覺地超越文本語言所指向的事實本身。正象有的學者所說的那樣：審美語言“致力于穿越，穿越語言能指甚至所指，直抵語言背后的世界，這個世界里也許有故事、也許有情感的經驗和吁求，也許有深沉的哲思和求索?！弊骷以趧撛煳膶W作品的時候并沒有另創一套語法規則和語匯系統，他使用的主要還是我們平常使用的那種語言。但由于使用這些語言的語境不同，故審美效果也不相同。瑞典心理語言學家B.馬爾姆貝格曾說：在一首抒情詩中，語言的主要功能是“表現”，詩人首先想使讀者知道的不是天空是蔚藍的，太陽照耀著，鳥兒啾啾著，“他首先是要傳達他的情感?！比毡疚乃噷W家浜田正秀說：“語言半是事物的代名詞，半是精神和感情的代名詞，……在文學這個領域中，無庸說語言的感情表達作用比它的事物指示作用顯得更為重要?！薄叭魏握Z言都是有多層含義和言外之意的?！侵塾谡Z言的簡便性，那末它就是一種事物的抽象替代符號，而如果著眼于其無窮的魅力的話，則它就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和熱情的象征?！边@些論述都說明，語言表現它的何種功能，主要取決于它處于何種語境中。陳旭光曾對阿吾的《對一個物體的描述》作如下分析：“他們針對‘朦朧詩’意象方式導致的‘意’對‘象’的變形和干擾，提出‘反詩’、寫‘不變形詩’的口號，倡導并實踐所謂的‘不變形詩’，力求詩的客觀，‘對詩感受狀態作直接的描寫記錄’”。“‘朦朧詩’中大量取譬于自然的生動可感性意象蕩然無存，而代之以不帶絲毫主觀情感，在以往很難入‘詩’的抽象的長度、速度、幾何形態等物理學概念”?！斑@種把‘朦朧詩’中常見的蘊蓄情感、意義的象征型意象轉變成描述型或呈現型意象的努力，顯然是對‘朦朧詩’意象藝術刻意追求的‘意/象’、‘所指/能指’深度意義模式的拆除”。從陳旭光所做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評論家關注的根本不是語言所傳達的事實本身，而是這種傳達所顯示的美學價值、美學意義。之所以這樣分析，因為這是詩，這是審美語境中的語言，這是審美語言。如果對科學論著、新聞報道、日常交際的語言我們也做這樣的分析，那顯然是荒唐、滑稽和可笑的。

因此，語言能否成為審美語言，不是由語言本身可以決定的，而是由語境來決定的。有很多學者指出，審美語言之所以與實用語言不同，主要因為審美語言具有形象性、情感性、模糊性、陌生化特征。那么，具有形象性、情感性、模糊性、陌生化特征的語言就一定是審美語言嗎？我們看下面的例文：

……康德扮演了一個鐵面無私的哲學家，他襲擊了天國，殺死了天國全體守備部隊，這個世界的最高主宰未經證明便倒在血泊中了，現在再也無所謂大慈大悲了，無所謂天父的恩典了，無所謂今生受苦來世善報了，靈魂不死已經到了彌留的瞬間——發出陣陣的痰喘和呻吟——而老蘭培（康德的仆人——引者注）作為一個悲傷的旁觀者，掖下挾著他的那把傘站在一旁，滿臉淌著不安的汗水和眼淚。于是康德就憐憫起來……

這段文字完全符合文藝理論家對文學語言的要求，但它不是審美語言。因為它出自海涅的著名學術論文《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海涅是在實用語境中來使用這段文字的，故它屬于實用語言。所以，我們對這段文字不能用審美的眼光來欣賞。

但我們這樣講，并不是完全否認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在表現形式上的某些差別。整體來看，正象許多文藝理論家所講的那樣，二者確有不同，文學作品常常使用形象性、情感性、模糊性、陌生化語言，科學論著、新聞報道、日常交際常常使用客觀性、準確性、簡明性、通俗性語言。但從更深的層次上看，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在表現形式上的這些不同，與其所描述的對象不同有關，而對象的不同，仍與語境不同有關。

西方經驗美學家認為，同一事物具有三種性質。第一性質是指那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物本身所固有的體積、形狀、動靜等，這些都是可以計量的。第二性質是指那些不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而是人的感覺或經驗附加到事物身上的性質，如事物的色、香、味等，必須靠知覺主體的感覺、經驗才能出現或存在。第三性質是指由事物所喚起的人的情感反應，又稱為事物的表現性。審美語言之所以具有形象性、情感性、模糊性、陌生化特征，因為在審美的語境中，創作主體所關注的主要是事物的第二、第三性質，而描述事物的這些性質，使用形象性、情感性、模糊性、陌生化的語言顯然是比較合適的。而在實用語境中，人們所關注的主要是事物的第一性質，用客觀性、準確性、簡明性、通俗性的語言來描述事物的這一性質，則是比較適宜和恰當的。但這并不是絕對的，出于某種需要，有時科學論著、新聞報道、日常交際也需要描述事物的第二、第三性質，文學作品也需要描述事物的第一性質，故在實用語境中，我們有時也能看到一些具有審美色彩的文筆，如海涅的《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等，而在審美語境中，我們也能看到一些較為客觀、平實、直白的描寫，象我們上面所看到的白樺的《公民·忠告》、阿吾的《對一個物體的描述》等。人們正是看到了這些不同的表現形態，才對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作出某些明確的區分。從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的表現形態來看，這些區分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問題是很多人并沒有看到造成這種區別的深層原因。造成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總體上有所區別的根本原因在于語言描述的對象所處的具體語境不同。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的結論是：離開審美語境單純來談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的區別是沒有意義的。語言能否成為審美語言，關鍵不在于創作主體采取何種語言形式，而在于創作主體是在何種語境中來使用語言形式的。雖然審美語言與實用語言總體上存在著較為明顯的區別，但這種區別從更深的層次上來看，與語言描述的對象所處的具體語境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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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中亞，河南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