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詞是漢藏語系諸語言所獨有,因而也是漢語區別于其他語系語言的特征之一。《馬氏文通》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說:“助字者,華之所獨,所以濟夫動字不變之窮。”《馬氏文通》所說的“助字”即語氣詞,語氣詞始終是古今漢語的一大特點。目前學界對上古和近代語氣詞的研究較為深入,而中古漢語語氣詞的研究尚不充分,給我們留下了繼續研究的空間。
在漢語史的研究中,語料的選擇是非常重要的,《世說新語》是南朝具有代表性的文獻,已經得到大家的公認。北魏王朝的文獻僅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酈道元的《水經注》而已。從漢語史角度看,《洛陽伽藍記》雖然存在后人之注誤入正文的情況,也摻雜著前代的少量文字材料,但由于整體上為楊衒之一人所著,全書語言風格較為統一,語料的時代性方面顯然優于其它三部文獻。因此我們選擇了《世說新語》和《洛陽伽藍記》中的“也”進行對比研究,以期能揭示中古語氣詞的一些規律和南北朝語言的一些差異。
“也”在《世說新語》和《洛陽伽藍記》中出現的頻率比較高,但在用法上有細微的區別,我們可以從兩部文獻的比較中看出“也”的漸變。“也”在《世說新語》中出現了一百一十三次,在《洛陽伽藍記》中出現了一百五十六次。“也”在這兩部文獻中相同的用法主要有三種,都是繼承了上古的用法:
1.表示判斷語氣。肯定或否定主語謂語間的關系來判斷事理或解釋原因。在《世說新語》中共用七十八次,在《洛陽伽藍記》中共用八十次。類似上古時“……者,……也”之類的格式,本期雖仍時有出現,但已很少,《世說新語》僅五例,《洛陽伽藍記》僅七例。如:
(1) 桓郎者,桓范也。(《世說新語校箋》/下/賢媛第十九/366)
(2) 有沙門寶公者,不知何處人也,形貌丑陋,心時通達,不可得解,事過之后,始驗其實。(《洛陽伽藍記校釋》/卷四/150)
2.表示解釋、說理。事情的緣由可以判斷、推理,也可以是解釋、說明,“也”就常用于說明原因的分句中,如果表示原因的分句在前,“也”就用于此分句末。如果表示原因的分句在后,“也”仍用于此分句末。
(3)鎮西妖治故也。(《世說新語》/中/品藻第九/281)
(4)眾僧利齊,百姓所供也。(《洛陽伽藍記》/卷二#8226;城東/74)
3.“也”本來用于表示判斷,經久沿用后,“也”帶有強調、肯定所陳述事實確實如此的語氣,而不一定是表示判斷或論斷。這種用法“也”所起的作用類似于現代漢語的“的”。
(5)時人以為純孝也。(《世說新語》/上/德行第一/28)
(6)景討正科條,商榷古今,甚有倫序,見行于世,今律二十篇是也。(《洛陽伽藍記》/卷一#8226;城內/25)
我們調查發現,《世說新語》中的“也”字出現了與上古不同的用法,“也”字在這里擴大了它的功能,可以用如“矣”,表示一種動態的情況,表示業已變化的事實或即將發生的情況,在《世說新語》中出現了八例,如下:
(7) 士元曰:“仆生出邊垂,寡見大義,若不一叩洪鐘、伐雷鼓,則不識其音響也!”(上言語第二/38)
(8)主人問病,曰:“患瘧也。”(上/言語第二/48)
(9)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上/言語第二/67)
(10)山公舉阮咸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也。”(中/賞譽第八/231)
(11)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踐,其處故乃勝也。”(中/品藻第九/287)
(12)兒云:“已足,不須復裈也。”(中/夙惠第十二/324)
(13)溫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下/容止第十四/339)
(14)遂斬之,此人至死不知也。(下/假譎第二十七/455)
但在《洛陽伽藍記》中發現“也”沒有此用法。
“也”和“矣”是歷代文言中使用最頻繁的兩個語氣詞,使用的時限較之其它語氣詞也最長,這兩個語氣詞的使用在先秦兩漢時期有基本的分工。通常用“也”表示一種靜態的判斷,用“矣”表示事態的變化或完成。王力在《漢語語法史》中談到關于“也”的發展時提到:“‘也’字的用法,似乎在中古以后沒有在口語中流傳下來,至少是少用了。”但是他沒有對“也”字變化消長的過程進行闡述。羅驥在《北宋語氣詞及其源流》中指出:“北宋‘也’表事態變化的新用法已相當成熟,顯然它不是北宋才產生的,事實上在魏晉時它就已初露端倪了。”因此,中古時期是語氣詞“也”發展變化的重要時期,是一個漸變期,這種漸變在《世說新語》和《洛陽伽藍記》中得到了體現。
語言事實告訴我們,處在某一共時系統中的語言成分,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間產生的,而是經過漫長時期的篩選、累積、融合而成的。因此,可以反過來說,在一個共時系統中保存了以往不同歷史時期產生的相關成分,我們可能在一個語言的共時平面中看到來自不同時間層面的豐富的歷史遺存。從整體上看,《洛陽伽藍記》的語言風格比較典雅,對現實語言的反映呈現出一定的滯后性,它所包含的口語成分,不僅無法同晚唐五代以口語為主的作品相比,也難以與六朝時期口語化程度較高的作品(如《世說新語》)相提并論。因此,這就是“也”的新用法未能在《洛陽伽藍記》中得到體現的原因。
“也”的用法侵入“矣”的領域與判斷系詞“是”的產生有關,用“是”的系詞句在漢代已孕育成熟,進入魏晉南北朝以后,“是”字句有了更大的發展。唐鈺明在《中古“是”字判斷句述要》一文中指出:“‘是’字句的分布率在魏晉和南北朝都達到了100%,而‘也’字煞句率則分別降為19%和4%。‘是’字句的見次率不論在佛經還是在正統的文獻中均可達到數十次,可見這時的‘是’字句已經突破了口語的范圍,在書面語里也站穩了腳跟。”用“是”的系詞句的發展使判斷句逐漸擺脫“也”的輔助,使“也”輔助判斷的用法減少,但“也”在語氣詞中具有一種強勢,不可能退出歷史的舞臺,只好尋求自身的發展變化,擴大自身的用法領域,“矣”的領域入侵,發展到唐五代時“也”的這種用法愈演愈烈,唐五代“也”用如“矣”的例子:
(15)新婦向房臥去也。(《游仙窟》)
(16)于中臺頂冬夏不下住三年也。(《入唐記》卷2)
(17)洞山云:“太遲也!”(《祖唐集》卷9)
(18)少娘子如今變也,不是舊時精魅。(《變文集#8226;丑女緣起》)
羅驥(1994)曾對北宋句尾語氣詞“也”進行詳盡的研究,發現北宋時表事實變動的“也”(用如“矣”)在數量上已超過表靜態的肯定和判斷的“也”字。“也”在很大程度上兼并了“矣”字,后來出現新興的“了”字,“也”與“了”一直從唐代競爭到元代,“了”才取代了“也”,“也”字才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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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