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絕響

這是最后一晚。

輕輕嘆口氣，旋又嘲諷地撇了撇嘴角，歲月便這樣輕輕易易地走到了盡頭。我躺在囚室里那塊腐朽的木板上，呼吸著濕冷的空氣，忽然覺得有些心冷，有些悲哀。

我錯了么？我做錯了什么？我何曾做錯過什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嵇康，有的只是一腔熱血，我的所作所為對得起天地良心！天地？哼，天地！對得起天地又當如何？我何苦要對得起這樣一個乾坤倒懸、萬馬齊喑、黑白不分的世界！蒼天若是有眼，就不該放任司馬氏如此專權弄政，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昭昭野心，路人皆知，實乃社稷之危！我，一介書生，三尺微命，卻奈何不得賊子如此妄為。蒼天你無眼啊！

我憤憤然起身，揮拳捶打石壁，感到的卻是刺骨的冰涼、錐心的疼痛。囚室空曠晦暗，唯有木板在吱嘎吱嘎作響。

我不禁想起那曾游于竹林，飲酒作詩，醒而賦、醉而歌的逍遙日子。更何況有知己好友相伴左右，何其快活！可惜，這一切已是過眼云煙：王戎熱衷名利，茍媚取寵，為虎作倀；山濤也四十出仕，投靠司馬；向秀如今已是黃門侍郎；阮籍不涉是非、明哲保身、口不臧否，謙退沖虛；阮咸、劉伶放浪形骸、終日大醉，以此避世。到底是什么使他們改變這么多，或者還是，從來都只是我孤零零一個人而已，什么志同道合，什么生死之交，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社稷興廢，豈能是我區區之力所能主宰？一切好也罷，壞也罷，宗室安定也好，司馬專權也好，與我嵇康何干！若是可能，我定不會再去理會這些俗事，我定是覓地隱居，過自己縱歌醉酒、悠然自在的生活。“無馨無臭，采薇山阿，散發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冷風吹過，寒意逼人，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眼前這冰冷的囚室中。我一陣哆嗦，伸手攬了攬衣。天涼了，家人可好？友人可好？學生可好？忽然記起方才還決定要隱居避世，可現在偏又放不下這么多。不由暗自搖頭：卻是我，太過執著了。若非為此，怕還不至于淪落到這般田地……

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意氣風發，獨坐幽簧，彈琴長嘯……

“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餐沆瀣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先生不畏死么？何以如此從容？”

我輕輕搖頭：“沒有不畏死的，只有不戀生的。”

外面的陽光亮得晃眼，我揚起頭，感受著久違的陽光。我負手在背，卻絲毫不理會自己是身處刑場之上。此刻，我的心情，便如同一口枯井，泛不起一點波瀾，只是悠然地、倨傲地站在陽光下。

一位白衣書生走上前來，恭敬地捧上手中的酒碗，卻是虎目噙淚，神色凄楚。

我微微一笑，接過酒碗，仰頭一口喝盡，嘆道：“好酒。”烈酒入腸，只覺熱血上涌，意氣飛揚。我仿佛找回了當初睥睨天下的豪氣。

“先生，三千學生請愿，可還是幫不了先生您。”學生有些泣不成聲。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丈夫但求問心無愧，生死本已注定，又何必難過。”頓了頓，我揚聲道：“取琴來！”

盤腿坐下，置琴于膝上，輕輕撫摸著琴身、琴弦、琴徽，還有琴面上的刻紋，仿佛仔細端詳一個久別的親人。

清音乍起。

我頓時被這如泣如訴的曲調所淹沒。往事在眼前紛紛浮現。憶起曾經的“竹林七賢”如今形同陌路，想起呂安的冤屈，我不由神傷。

音調一點一點地拔高，旋律愈發的激越、高亢，仿佛有兵戈交擊之聲。我仿佛看到此刻聶政正拔劍沖入大殿，與侍衛激斗。我仿佛回到了洛陽城的大樹下，與向秀悠閑地打鐵，大錘一下一下敲打著鐵砧上燒紅的刀。

旋律越來越急促，“當”——一聲脆響后，連綿不斷的樂聲如行云流水長虹貫日。就在這時，聶政刺出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一劍。我兀自敲打著鐵塊，頭也不抬，問站在身旁的貴公子鐘會：“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他沒好氣地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拂袖而走。

宮調亂，韓王已死。我感到一絲快意，感到對聶政由衷的敬意，心中的恨意卻不曾因韓王的死而消散半分。隨著曲調愈演愈烈，熱血在胸中沸騰、洶涌。只是我知道，從今以后，世上再不會有《廣陵散》這首激越鏗鏘的樂曲，也再不會有嵇康這樣一個矜傲的人。

曲終。我長嘆：“《廣陵散》于世絕矣！”

（指導教師 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