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文
1.《大地上的事情》選
選自葦岸《大地上的事情》,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5年4月第1版
十一
麥子是土地上最優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田是五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的精華。風吹麥田,麥田搖蕩,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莊。到了六月,農民搶在雷雨之前,把麥田搬走。
十七
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間,已被農民拾掇得干干凈凈。一切要發生的,一切已經到來的,它都將容納。在人類的身旁,落葉正悲壯地訣別它們的母親。我忽然想到,樹木養育了它們,仿佛只是為了此時大地上呈現的勇士形象。
三十八
秋天,大地上到處都是果實,它們露出善良的面孔,等待著來自任何一方的采取。每到這個季節,我便難于平靜,我不能不為在這個世上永不絕跡的崇高所感動,我應當走到土地里面去看看,我應該和所有的人一道去得到陶冶和啟迪。太陽的光芒普照原野,依然熱烈。大地明亮,它敞著門,為一切健康的生命。此刻,萬物的聲音都在大地上匯聚,他們要講述一生的事情,他們要搶在冬天到來之前,把心內埋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
第一場秋風已經刮過去了,所有結滿籽粒和果實的植物都把豐足的頭垂向大地,這是任何成熟者必至的謙遜之態,也是對孕育了自己的母親一種無語的敬祝和感激。手腳粗大的農民再次忙碌起來,他們清理了谷倉和庭院,他們拿著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里,就像是去為一頭遠途而歸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負。
看著生動的大地,我覺得它本身也是一個真理。它叫任何勞動都不落空,它讓所有的勞動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純正的農民暗示我們:土地最宜養育勤勞、厚道、樸實、所求有度的人。
2、《一九九八 廿四節氣》選
選自葦岸《太陽升起以后》,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5月第1版
立春
〖日期:農歷正月初八;公歷2月4日。時辰:辰時8時53分。天況:晴。氣溫:攝氏5℃~-5℃。風力:四五級。〗
對于北半球的農業與農民來說,新的一年是從今天開始的。
古羅馬作家瓦羅在他的著作《論農業》中寫道:“春季從二月七日開始。”瓦羅所依據的日歷,是當時的古羅馬尤利烏斯歷(尤利烏斯歷即后來的公歷前身)。在公歷中,立春則固定地出現在二月四日或二月五日。這種情況,至少在本世紀的一百年如此。一個應該說明的現象是,本世紀上半葉立春多在二月五日,下半葉立春多在二月四日。
能夠展開旗幟的風,從早晨就刮起來了。在此之前,天氣一直呈現著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滯、沉郁、死寂氛圍。這是一個象征:一個變動的、新生的、富有可能的季節降臨了。外面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陽光是銀色的,但我能夠察覺得出,光線正在隱隱向帶有溫度的谷色過渡。物體的影子清晰起來(它們開始漸漸收攏了),它們投在空闊的地面上,讓我一時想到附庸或追隨者并未完全泯滅的意欲獨立心理。天空已經微微泛藍,它為將要到來的積云準備好了圓形舞臺。但曠野的色調依舊是單一的,在這里顯然你可以認定,那過早蘊含著美好諾言的召喚,此時并未得到像回聲一樣信任的響應。
立春是四季的起點,春天的開端(在季節的圓周上,開端與終結也是重合的)。這個起點和開端并不像一個朝代的建立,或一個嬰兒的誕生那樣截然、顯明。立春還不是春天本身,而僅僅是《春天》這部輝煌歌劇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義更多地在于轉折和奠基,在于它是一個新陳更替的標幟。它還帶著冬天的色澤與外觀(仿佛冬季仍在延伸),就像一個剛剛投誠的士兵仍穿著舊部褪色的軍裝。我想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里的那句“灰色的春季”,正是從這個角度講的。
驚蟄
〖日期:農歷二月初八;公歷3月6日。時辰:寅時3時3分。天況:晴。氣溫:14℃~2℃。風力:二三級。〗
二十四節氣令我們驚嘆叫絕的,除了它的與物候、時令的奇異吻合與準確對應,還有一點,即它的一個個東方田園風景與中國古典詩歌般的名稱。這是語言瑰麗的精華,它們所體現的漢語的簡約性與表意美,使我們后世的漢語運用者不僅感到驕傲,也感到慚愧。
“驚蟄”,兩個漢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構成了生動的畫面和無窮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遠方一聲初始的雷鳴中,萬千沉睡的幽暗生靈被喚醒了,它們睜開惺忪的雙眼,不約而同,向圣賢一樣的太陽敞開了各自的門戶。這是一個帶有“推進”和“改革”色彩的節氣,它反映了對象的被動、消極和等待狀態,顯現出一絲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個鄉村客店老板凌晨輕搖他的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該上路了。”
仿佛為了響應這一富有“革命”意味的節氣,連陰數日的天況,今天豁然晴朗了(不是由于雨霽或風后)。整面天空像一個深隱林中的藍色湖泊或池塘,從中央到岸邊,依其深淺,水體色彩逐漸減淡。小麥已經返青,在朝陽的映照下,望著滿眼清晰伸展的絨絨新綠,你會感到,不光嬰兒般的麥苗,綠色自身也有生命。而在溝壑和道路兩旁,青草破土而出,連片的草色已似報紙頭條一樣醒目。柳樹伸出了鳥舌狀的葉芽,楊樹拱出的花蕾則讓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在田里,我注意到有十只集群無規則地疾飛鳴叫的小鳥(疑為百靈);它們如精靈,敏感、多動,忽上忽下;它們的羽色近似泥土,落下來便會無影無蹤;我曾試圖用望遠鏡搜尋過幾次,但始終未能看清它們(另一吸引我注意的,在遠處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外緣公路邊的人行道上,一個穿紅色上衣的少女手捧一本書,不停地走過來走過去)。可愛的稚態、新生的活力、知前的歡樂、上升的氣息以及地平線的柵欄,此時整個田野很像一座太陽照看下的幼兒園。
“驚蟄過,暖和和。”到了驚蟄,春天總算坐穩了它的江山。
土地,一個沉重而復雜的詞語,人們總是對它充滿了異樣的、難以言說的情感。它是生命之源,是人類棲居與游牧之地。因之,它也被賦予了各種復雜的意義。不論從政治、經濟還是文化,都可以讀解出豐富的內涵。
全世界各個民族的創世神話中,幾乎毫無例外,都將土地放在重要的地位。在中國女媧造人的傳說中,女媧用黃土創生,炎黃子孫從此綿延不絕。在古希臘神話傳說中,有一個叫安泰的英雄,他的母親是地神蓋姬。安泰和敵人格斗時,只要腳不離地,便可源源不斷從大地汲取力量,擊敗任何強大敵手。《圣經》中的一句話更加叫人心動,摩西帶領上帝的子民,將會到達一個流淌著蜜與奶的地方。
自從人類開始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一個流淌著蜜與奶的地方,便成為全人類共有的光榮夢想。中國的春秋時期,齊國公子重耳流亡,饑寒交迫,遇鄉人討要食物,鄉人給他一塊泥土,重耳將泥土高舉過頂,頂禮膜拜。土地,是給予我們生養的生命源頭,除了頂禮膜拜,還能用怎樣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的感恩之心?
自古以來,詩人墨客便將土地作為深情歌詠的對象,從遠古民歌的“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到現代詩人艾青“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土地承載著人們幾乎所有的夢想。作家葦岸說:“踩在松動的土地上,我感到肢體在伸張,血液在涌動。”英國哲學家羅素則說:“我們總是大地的造物,我們的生命就是大地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動植物一樣,我們也從它身上汲取營養。”
在節選的葦岸的文字里,土地與人類和諧相處,人類作為大地上生存的物種之一,對土地抱有謙卑的敬畏之心。葦岸的大地,是一個具體實在的大地,大地上的事情,即是大地上實在的事情。螞蟻、胡蜂、麻雀、麥地……它們是它們自己,它們因為它們自身而獲得意義。人類作為萬物之靈長,能夠對土地有一種審美的觀照,這種觀照帶給我們開闊的胸襟,和詩意的生活方式。我們可以從劉亮程筆下感受到他對土地的渾厚情感。《我所改變的事物》一文,他從個人和土地的關系中,從被“我”所改變的事物之中,看到了有限與無限的永遠無法解釋的哲學命題。這是一種超越了土地的形而下意味的、帶有文化關懷的思考。借助土地,劉亮程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永恒的哲學命題。
葦岸口述的遺囑里有這么一句話:“我非常熱愛農業文明,而對工業文明的存在和進程一直有一種源自內心的悲哀和抵觸,但我沒有辦法不被裹挾其中。”事實上,葦岸所謂的對工業文明的“抵觸”,應該看作為一種反思。
工業革命極大地加強了人類征服自然的能力,這種能力帶來的改變可以說是本質性的。工業革命以來的科技進步給人類帶來了福音,人類從此進入到一個前所未有的物質豐裕的時代、一個更大程度上消滅了貧窮、疾病的時代。但另一方面,在機器的隆隆轟響之中,大片的荒蕪之地被開墾,地形地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被人類改變。農耕時期的人與大地的和諧關系被破壞了。人類由于自身能力的加強,發展出一種爆炸性的自信力,甚至自以為可以成為宇宙的主宰。與此同時,化學工業同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發展起來,對農作物的片面追求,一段時間內成為人類無節制使用農藥的依據。蕾切爾·卡遜的意義因此顯得無比巨大。在其偉大的著作《寂靜的春天》一書中,卡遜以翔實的數據,具有說服力的實例,歷數人類對大地犯下的罪行:再也沒有鳥兒的鳴叫,土地被化學藥品深層次地污染。之所以說這種污染是深層次的,因為諸如DDT等農藥,不單單污染了土壤,還包括地下水,包括土壤中生存了數百萬年之久的生物。這種污染,幾十年,有的甚至幾百年都難以消除。人類的僭越,給人類自身帶來了預料不到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