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34年,秦國如騰起的巨浪覆吞萬里江山。
我的童年是一卷精致的畫冊,只可惜,最后一筆還沒落下,畫冊便化作一片殷紅。
殷紅,蓋住了本該湛藍的天幕。沒有柔柔星光,沒有融融月色,只有殷紅色的火苗拼了命地跳高,吞噬著山一樣高的書簡。
殷紅,蓋住了本該幸福安逸的族人?;鹄嗽诿總€人的眼瞳中著了魔似地翻滾。我臉上的淚水亦如流火,灼燒著我的皮膚。
殷紅,蓋住了爺爺的身影,人群中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像無數心臟雜亂而沉痛的跳動。我顫抖地喊著“爺爺,爺爺……”我從沒見過爺爺的目光如此凄厲,從火焰中直直地向我刺來。
爺爺的臉上充斥著憤怒,他聲嘶力竭地沖著天空大吼:“我虞家善事一生,為何落得這株連九族的下場?天理何在?”那聲音似要將天上的星星全部震落,落到這狂妄的殷紅色火苗中。
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李斯卻頓時滿眼生媚,凌駕在人群上方,抿唇觀看爺爺的身影逐漸轉為灰黑。他的笑聲如惡鬼的合唱,將我和爺爺分隔在兩個世界。
我堵住耳朵,憤憤地奔跑著,我想讓一切繁雜靜下去,沉下去。我用力地踏著,期望用腳踩掉嬴政,踩掉李斯,踩掉那漫天火紅……
我以為,我的生命將在這奔跑中安然終結。然后,消失。
然而——
有人擦干我的淚水,輕撫我的臉。我抬頭,看見那雙深陷的眼睛中臟兮兮的自己,恍然回神:“項……叔父……”
“薇兒,”他勉強地微笑,“不哭了,叔父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可淚水突然再次洶涌起來。我扎進叔父懷中,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倦怠。
“薇兒,堅強一點,你活著……就是虞家的延續……”
“延續……延續……”我無力地在心中反復吟唱這兩個字眼。周圍蕩起霧氣,一切濕濕的,如淚洗過的面龐。觸上去,一陣冰涼。
那一年,焚書坑儒,我成了虞家唯一存活下來的孩子。那一年我十一歲。
月如彎鉤,秋葉駕著冷風蕭蕭瑟瑟地飄搖而下。劍聲颯颯,像天幕被刺破發出的悲鳴。
“你是誰,為何看我練劍?”舞劍少年的聲音透著濕氣,透著巖石被海浪擊打而無動于衷的剛毅。他沒有回頭,我卻篤定地看著他的背影,等待他的回眸。
那少年轉過身來,目光如炬:“你是誰?”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羽哥哥?!?/p>
他眼中冷氣驟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神情:“薇兒?你是薇兒!”
我淺笑未竟,羽哥哥便擁住我,我的淚水澆在他的肩膀,他灼熱的呼吸溫暖我肌膚的每一個孔隙。
這一擁,便是一生塵霧中的相伴。
15歲,我嫁給他,嫁給了這個自打記憶起便融入我生命中的他。
新婚那夜,我聽到屋外的嘈雜漸息,抬眼卻只見眼前的紅紗悠悠地晃蕩。桌上一對描金的龍鳳喜燭穩穩地立在修長的魚形燭臺中。我緊緊盯著一晃一晃的燭火,一邊細細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慢慢向我靠近。溫潤厚實的手掌輕撫我的臉頰,我轉過身去,觸到的是他剛毅的臉龐。他的眉如重逢那夜他手中激蕩如虹的劍;他的眼,如虎目,寒光點點。
那一夜,碩大的喜燭不曾熄滅。紅光濃重地抖動著,像我血液中奔流的幸福,又像……昔日沉沉的漫天火焰?;鹧婊没K又成了秦始皇的影子。
后來,羽說:“彼可取而代之。”
后來,羽隨陳勝吳廣揭起了義旗。
后來,戎馬生涯,羽環著我的腰,撫著我火紅的舞裙,輕語呢喃:“有你相伴,何其幸運!”他凱旋而歸,我紅裙盈盈,舞姿翩躚為他高興。偶爾他也會帶我一同作戰,紅色鎧甲,紅色戰靴,只求,這紅色讓他記得幸福,記得力量,記得……仇恨。
這一仗,兵入定陶,羽猶豫再三終還是置我于軍帳中。我看著天色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不禁打了個冷顫。
帳中的燭火愈加明亮,卻透著蒼白。
火苗忽地晃動了一下,我回頭,見羽踏入了帳門。終于,終于回來了……
然而這次,羽卻并無勝利喜悅的神色,形容委頓,靜坐在椅上,雙目緊閉,眉梢不停歇地顫抖。手臂上有干涸的血跡,手指的關節明顯突出,發出淡淡的青色的光,死死扣住佩劍。
我忍住心中的疑問,小心地觸碰他擰緊的眉頭,一層細密的汗珠吸附在我的指尖。
他睜開失神的雙眸,定定地說:“叔父死了。”
“叔父?!”我的呼吸幾乎停止。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他開始捶打自己的頭。
“羽,不是你!”眼淚從心底涌出,“不是你……羽……”
帳外,我的雪青馬和他的烏騅交相嘶鳴。我緊攥著他冰冷的雙手不敢落淚。
定陶戰后,羽的歡笑明顯少了。
終于,兵臨咸陽。羽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堅定和冰冷,像一把匕首,已經瞄準了對方的心臟?!坝?,亡了秦,我們就回去……好不好?”他頷首許諾,臨行前揩干凈我眼角的液體。
我向蒼天祈求,我分明聽到了秦的轟然倒塌聲。
秦,不再是不可破的神話。
羽封自己為西楚霸王,而我成了他的美人。
我舞著紅袖問他:“我們何時回家,羽?”卻不料這話已讓他苦惱,劉邦背信棄義,像那酒樽中的水紋,把我回家的希望攪得渾濁、混亂。
天,又黑了,四周廣袤無垠,蒼然絕倫。羽說,這個地方,叫垓下。
“打完這一仗,我一定帶你回家,相信我,薇兒?!?/p>
“回家……”我望著羽臉上清晰的輪廓,心里卻劃過冰涼的感覺。
我緩緩地點頭。羽轉過頭去辨聽帳外的歌聲……
那是故鄉的歌,那樣熟悉……時高時低……士兵的調子越來越凄涼……
“壞了!”羽沖出帳外,我心也已明了。侍從們開始細細地啜泣,我的身體,冰冷至極。
羽再次拉開帳簾時,帶著和我相似的眼神:哀,痛。他的淚水終于砸下來,發出滾滾熱氣。舉起桌上的酒盅一飲而盡:“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斜立在桌邊,身體早已沒了力量。羽不忍抬眼望我:“天將明了,我當冒死沖出重圍,卿,將奈何?”我深深地吸氣:“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我收回淚水,走到羽身前,輕輕擁住他的身體:“賤妾生隨大王,死亦隨大王,愿大王保重!”我一把抽出他腰間的佩劍。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鮮紅的淚水。
這一劍,切斷所有恩和怨。
這一劍,求殘血佑你完成功業。
我合上眼,世界跌入無邊的殷紅,逐漸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