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批評,一個總是給人印象很差的名字。它可能是一張嚴肅的面孔,可能是公式化的推理,可能是空洞的教條,可能是道德法庭的宣判;或者,它也可能是一副善變的嘴臉:游談無根,唯我是從;或有意吹捧,或隨意棒殺;它為新潮而新潮,為取媚而說話。在批評無處不在的當今社會文化生活中,大多數批評給人一種很不自在的感覺,讓人難以接受。而“批評家”一詞,好像無論在何處語境中都只能做兼語成分,要同時承擔著“批評者”和“被批評者”的角色——他的使命是作為主語進行批評,然而在他的生存現狀中更多的卻是要作為批評的賓語:他要面對批評的再批評和自我的批評。進行真正的有價值的批評難,接受批評更難,能夠“抉心自食”,進行自我批評尤難。對有嚴謹批評態度和更高精神訴求的批評家而言,在這種“三難”境地中,能夠勝任“批評家”的職責并不容易。
但謝有順和他的批評似乎沒有跌入這種困境。他的第七本文化批評論集《此時的事物》①像既往一樣獨立、清醒、透徹、堅定,令人振奮。文如其人,其文字給我們的感覺一如他的相貌——恬靜,平和,明慧而大方,具有一種超脫的氣質和韻致的美感,讀起來甚至使人并不覺得他是個批評家,至少不是我們通常所見的火藥味很重的那種批評家。他似乎是在和作家、讀者談心,而不是尖銳地爭論。他一方面非常堅定自己的主張并執著于自己的原則和追求,另一方面又不急著要把他的觀點強加給作家和讀者,故而形成了一種“溫潤”的表達風格。堅定而不固執,新銳且又溫暢,這是謝有順作為一個批評家的獨特之處,也是他讓人歡喜之處。
二
近讀胡蘭成的《文學的使命》一文,里面有這樣一段話:“新的境界的文學,是雖對于惡人惡事亦是不失好玩之心,如此,便是寫的中日戰爭,寫那樣復雜的成敗生死的大事,或是寫的痛痛快快、楚楚澀澀、熱熱涼涼酸酸的戀愛,亦仍是可以通于……那單純、喜氣、無差別的絕對之境的。”胡蘭成這人我不喜歡,但他這話我卻頗為認同——它看似平常,其實說出了一種新的文學倫理。②
這就是謝有順新近出版的評論集《此時的事物》一書的開頭。隨手拈來的文字,敘述速度和緩,語氣自然,如果細讀下來,就會覺得文字之間有一種寧靜、細致而又清新的氣息,宛若一次平心靜氣的談話,和人沒有距離感。然而這里作者并非閑談,他拈出的是其批評理論所圍繞的重要命題——文學倫理。
可以肯定,“倫理”這個詞最初屬于社會學范疇而非批評理論術語,但作者一直很巧妙地使用它來服務于自己文學批評中一以貫之的核心內容——存在,即對真正的“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的追尋。這種追尋是對生活本身深刻體認的結果,也是對文學世界的解放和開脫。謝有順說:文學道德和人間的道德不是重合的。文學無意于對世界做出明晰、簡潔的判斷,相反,那些模糊、曖昧、昏暗、未明的區域,更值得文學流連和用力。”③我記得卡夫卡、昆德拉大體說過相似的話。把現實世界的復雜性還給讀者,這正是文學的使命之一。不幸的是,在一切都被細化的當代生活中,文學也難逃確定性的命運,甚至對文學產生的道德化、宗教化、政治化的理解,其歷史也可以以千年計了。“中國文學流露出的多是現世關懷,缺乏一個比這更高的靈魂審視點,無法超越現實、人倫、國家、民族之上的精神關懷。”④謝有順這里指出的,正是“文革”后文學至今仍有極大弊病的重要根源。文學存在于社會中,卻并不是一種附庸或簡單的鏡像。很顯然,作者運用“文學倫理”這個與社會道德平行的詞語,對社會倫理給文學帶來的不良影響進行對抗,擬人化地表現自己對真正理想的文學生態的追求,亦即對人心世界的完整性和精神維度的復雜性的追求。不難看出此一追求背后的指向,那就是中國文學整體性的反思與重建。從這當中,我們可以看出謝有順對文學的強烈的責任心和不俗的抱負。
圍繞著這兩個世界,謝有順否定了把文學“簡化”為社會道德倫理的傾向和做法,認為那是“文學的大敵”,是對文學豐富和復雜的精神維度的否定。他同時否定了寫作中的“個人經驗”,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中國作家習慣沉迷于觀念和藝術,以為這才能使自己的小說突破庸常、走向深刻。……但經驗并不是當代生活的全部,也非寫作唯一用力和扎根的地方——在復雜的當代生活面前,經驗常常失敗。一個作家,如果過分迷信經驗的力量,過分夸大經驗的準確性和概括性,他勢必被經驗所奴役”⑤。在謝有順看來,簡化”和“個人經驗”實際上是一致的。他在《重回“孤獨的個人”》一文中,對此進行了集中的論述:
按照本雅明的說法,小說誕生于孤獨的個人,而故事的來源則是生活在社群中、有著可以傳達經驗的人——故事所遠離的恰恰是“孤獨的個人”,它的主要旨歸是經驗和社群。可見,故事并不一定是小說,但在這個崇尚經驗、熱衷傳遞經驗的當代社會,故事正日漸取代小說的地位。
……故事的核心是經驗的復寫,它所面對的更多是公共趣味,響應的更多是消費和市場需求的召喚;在經驗的形態上,它也是解密的,自我展示的,并無私人的秘密可言—沒有秘密,就絕不會有“孤獨的個人”;沒有“孤獨的個人”,就不會有真正的小說。
……任何的個人經驗只有被貼上巨大的歷史標簽或成為特殊的新聞事件之后,它才能被關注和獲得意義——當下文學界,會有那么多的無謂爭執和聳人聽聞的炒作,正源于此。它看起來是在伸張自己的個人經驗,其實是在抹殺個人經驗,因為這個所謂的“個人經驗”,帶上的總是公共價值的烙印。⑥
這里對“小說”和“故事”的區分是饒有興味的。它在我們視作尋常的現象中發掘出來一個十分沉重的事實:日常流傳的故事竟然是社會共性向個性侵襲的結果,它不斷侵蝕和兼并小說的領地。這個機敏的發掘,展現出來的正是捆綁在我們潛意識中的精神重負,而且這種發掘也輕而易舉地爆出當下文學炒作和所謂“個性”的本質和內幕。因此作者呼喚“孤獨的個人”,希望達到一種“個人的深度”,這也是和作者所追求的兩個世界一致的,與對存在的堅守是一致的。
三
對兩個世界的追求,使謝有順更加認同和肯定還原“真實”的意義:
大家都認為自己是在表達現實。在古典派看來,現實是古典的;在浪漫主義者看來,現實是浪漫的;在加繆看來,現實是荒誕的;在凡·高看來,現實是模糊的;在畢加索看來,現實是割裂的。如果我們拋棄有關現實主義的一切陳規陋俗,就會發現,現實的一切圖景一直都是在變動,但它們在作家那里已然是真實的。真實的就是現實的。⑦
在謝有順看來,“所有的作家都是現實主義者”,或是希望成為現實主義者。“真實的就是現實的。”追求真實的現實,用蕪雜的生態呈現不泯的個性,以之對抗庸俗的道德論的同化和簡化,強調個體的價值和意義來對抗邏各斯的東西,這一直是他思考的中心。
真實的表達心靈,意味著一種精神的承擔。首先,寫作者是否能感覺到這種真實?其次,是否有勇氣、有能力表達這種真實?這當然關乎到對于寫作價值的理解。早在《我們內心的沖突》⑧一書中,謝有順就這樣寫過:“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寫作成了一種輕松的事業,為許多躍躍欲試的人所從事著,也為許多人用低賤的理由所否定。寫作的高貴性已經失落在大街小巷、閑談私語或者喋喋不休中。”⑨當存在的遮蔽成為一件眾人熟視無睹的事情時,寫作也往往隨波逐流地沉湎于世俗的歡樂中,滑落了它應有的尊嚴,與心靈的距離越來越遠,成為與心靈無關的聒噪和自娛。寫作意義的喪失同他的功利性追求是同步的,這種功利性追求可能是經濟的,也可能是政治的,或者索性是向大眾的精神諂媚,總體來講是趨向于現實的物質世界,與人的精神和心靈無關。正是恐懼于這一現象的泛濫,謝有順才努力將寫作拉回人的內心世界。他的立場十分鮮明:寫作僅僅與個人內心的沖突相關,它不是什么輕松的事業,更非可以由此獲利的手段。”⑩
寫作的尊嚴,是謝有順多年以來一直思考的命題。尊嚴當然源于心靈——作家的,批評家的。逼近心靈的批評寫作,不僅真正走進了作家的心靈,而且也貼近了讀者的心靈。讀謝有順的評論文字,除了思想的醒悟與震驚外,還能強烈地感覺到批評文體及風格的變化:拒絕大而無當的宏大敘事,回避修辭、反諷等技術分析,直達事物的本質,以及語言的質感,思想的流暢性,令閱讀者不必去作絞盡腦汁的深思,就能與寫作者一起進入對于存在的詩意關注。這種閱讀感受,從讀其早期的《我們內心的沖突》就建立起來,一直維持到新近的《此時的事物》。批評的這種變化,無疑是靠寫作與心靈的直接聯系而引起的。它本質地區別于以往體制化批評寫作的地方在于:是看重心靈還是看重物質,是看重內在還是看重形式?體制化的批評寫作,在“學術”的幌子下,不斷強化批評中的技術性因素(義理、考據、辭章)。作為一種知識積累型的寫作,學院派的學術論文自有它存在的價值,比如傳統的古典文學研究,需要的可能就是那種與心靈無關的寫作策略,但在一定意義上,它算不上是真正的批評。對于傳達現實存在情境的作品而言,批評首先指向的應該是“存在”的核心;而通常情況下,技術性分析正是怯視和躲避了寫作中的“存在”問題。因此謝有順“不贊成把批評當做一門學問來做(我們時代的學問已經太多了),它更準確的定義應該是:知識分子的良知經歷這個被詛咒的現實之后而有的批判性的自我表達”(11)。
事實上,對于批評的這種反思,充斥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壇。所謂“失語”、不在場”,并非指文學研究中技術分析的無效,而是說批評直言存正、直面心靈的乏術。如要分析其原因,則有人首先會追問到過去陳舊而教條的文學教育,近幾年來這方面的反思已經夠多的了;其次,則是把批評對心靈真實的怯視歸因于體制上的桎梏。批評者似乎很少(還不習慣于)反思自身,事實上,批評的很多病癥,更多地緣于批評者內心的軟弱,緣于批評者心靈的冷漠與蒼白。那些把心靈的冷漠歸于各種外部因素的人,實際上一方面在享用著體制的好處,另一方面又在虛假無力地咒罵體制,矯情的背后無法掩蓋心靈的空虛。
四
如前所言,在謝有順堅守的寫作倫理中,存在是個核心詞。“在”為“此時之在”,具有物質性存在的精神寓意。《此時的事物》的命名本身就極具“存在”意味——
《此時的事物》之“此時”,大約與“生活”有關,通向此時此地的存在境遇,而“事物”則通向“人心”,因為天下本沒有“心外之事”。(12)
記得在馮牧文學獎的授獎詞中,專家們就曾經指出謝有順批評論著中相對缺失深入細致的文本感受和藝術分析。這當然是一種切中肯綮的剖析,而且包含了一種善意的提醒。不過在我看來,批評首先面臨著一種選擇,一種關注點與切入口的選擇,一種面面俱到的批評往往是吃力而不討好的。事實上,在謝有順的文學批評中,審美并未被遮蔽,只是它未通過傳統的形象分析話語呈現,而是借助于其他兩個渠道拓展開來。這兩個渠道,一是語言,一是存在。二者在謝在順批評文本中的長期相遇,使其批評打上了深深的存在論烙印。語言抓住了文學的形,而存在攫取了作家的意,這也正是謝有順受到許多他評論過的作家關注和膺服的原因。作為一個更為上位的審美范疇,“存在”不僅寓有通常的社會倫理道德的美,更可貴的,它以寬容、博大而真摯的情懷容納了瑣碎、卑微、蕪雜甚至丑惡。它的美更多的是人心之美,人性之美,人情之美。它指向的美,是一種“大美”。謝有順帶給讀者的外在審美觀感,一部分體現在他的評論對象上,而更多地體現在他本人溫潤的文字之中。
我的文學研究,總是在“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這兩個場域里用力,以對人類生命的同情為指歸。我追求清晰而溫潤的表達,目的也是為了更好地到達那個已被我們疏遠了的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我是越發地覺得人的生命是值得同情和饒恕的。……人的失敗,不過是做了欲望的奴仆罷了。因為對人類的生命有了這一層了解,我的文字就多了些寬容和同情。(13)
謝有順關注溫潤的作家,同時也在溫潤地詮釋著這些作家。十余年來,謝有順一直以一種相當嚴謹的態度對待批評的寫作。在他的批評中,對存在的固守和他溫和的表達構成了一個渾然的整體。關懷人類整體,對其進行批評不是指斥而是同情,不是痛恨而是饒恕,這其中深含了一種莫大的慈悲,一種宗教情懷。它不僅有深刻的洞見,而且具有文字的美感,有身體的溫度,因而更具有感染和打動讀者的力量。
五
存在與思考有關,與追問有關。作為一個富有懷疑精神和創造精神的批評家,謝有順關注現實世界卻絕不輕易認同現實世界的合理性,而是著力去追問現實表象背后的精神真實與存在意味。“追問”也由此成為最能夠表現謝有順批評意識的另一個關鍵詞。他本人似乎也非常鐘愛這個詞: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喜歡太溫和的過日子文學,而喜歡有力的、能把對人的追問推向極致的存在的文學。(14)
盡管須一瓜的小說,敘事過程都帶著歡樂的痕跡,但在她的小說背后,其實都一直潛藏著這樣一個沉重的聲音:生活是經不起追問的。——不僅破敗的生活禁不起追問,人的存在本身也禁不起追問,一切都變得那么可疑。(15)
顯然,“追問”一詞的選用絕非偶然。從上面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詞準確地指向了他的“存在”之思。對“存在”的訴求,本身就是對當代精神文化現狀的一種深沉的追問。這種“追問”有時是有形的有時是無形的,它全面的體現在《此時的事物》一書的三輯文字中。除了指向第一輯的“存在”,它在第二輯中指向對散文的“心”,在第三輯中主要指向批評本身,即對散文和批評的追問:
如此概括,并不等于說散文寫作遇見歷史問題時就去刻意地回避,不,它同樣需要追問,同樣需要沉入歷史的深處,以聚集那些話語碎片里的精神力量。……我要繼續追問的是:卞毓方的《長歌當嘯》作為新的歷史文化散文范本,是否突破了我上面所說的困境,而走向了新的視野和境界?(16)
文學畢竟是語言的藝術、心靈的私語,能否將散文寫好,關鍵還得看作家是否有語言上的造詣,以及是否有大質量的心靈。因此,我更愿意接受李國文的“‘散’是一種神態”的解釋,它與朱自清的散文之散當為瀟散自然的意思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不像諸如“形散神不散”之類的觀點那樣,把散文的特質說死,毫無回旋的余地。(17)
對早已被理論界淡忘的散文進行敘事方面的關注,這本身就是一種新的立場。而對散文理論中肖儒敏的那個被奉為圭臬的命題進行追問和顛覆,則是需要懷疑精神和足夠的勇氣的。可喜的是,謝有順在對李國文的散文理論的發掘中,順利地實現了這一突破。這一點,是值得我們珍視的。同時,也要看到,他的突破仍然是在追問之下對存在之思的恪守。心靈而非道德,存在而非經驗,一直是他在批評中堅守的中心內容。
試問,我們多少時候有閑心去做一個純粹的讀者?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代散文界實在是“批評家”太多,“讀者”太少了;“闡釋”散文的人太多,“讀”散文的人太少了。(18)
廣州的文學還沒有充分展示出我剛才說的那種氣度和特色,一方面是缺少人才,另一方面是很多人根本就還沒有這樣的認識。很多寫作者不知道珍惜廣州這種獨特經驗和力量,不認識廣州經驗的歷史意義,一門心思只想著如何取悅北京的評論家,那還談什么個性和創造?(19)
這兩段話對于解讀謝有順來說極有意義。它們都可以看作是對現實批評狀況的追問。作為批評家要能始終以讀者的身份去參與批評,這種觀點對于那些只談理論、盲目追求所謂體系而不講文本的批評者無異于當頭棒喝。它同時反映出謝有順對批評的一種相當誠懇踏實的態度,也是一種對批評現狀的反思和自我要求。他本人可以說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此時的事物》和作者以前的幾本評論集如《我們內心的沖突》、《話語的德性》(20)、《身體修辭》(21)和《先鋒就是自由》(22)等相比,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更加注重結合文本的具體分析,而非簡單概括或者抽絲般的名句羅列。這就使批評達到了一種厚度,因而更有說服力和可讀性。
六
謝有順進行不斷自我批評并努力進行實踐的一個表現是,他的批評話語和選擇的對象或多或少地可以用來評論和印證自己,這不是一種巧合:
當消費主義的美學原則崛起,當速度日益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神話,認真、中肯的作家作品研究已經成了文學批評界最為寂寞的事業,似乎唯有那些甘愿遠離文學風潮的人,才有耐心和韌性愿意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對那些能潛下心來閱讀作品,并認真進行當代作家個案研究的人尤為尊敬。
但能真正書寫出我們這個時代的慢的精神品質的作家并不多,鐵凝算是其中一個。(23)
她(鐵凝)不是在逃避,而是獲得了一種更為超越的淡定和自然。(24)
在追求中寓有要求,在實踐中寓有評價。這是一種更深刻的存在。就像薩特本人也以親身實踐自己的存在理論一樣。在謝有順身上體現出來的更為可貴的精神是一種對批評的自覺,即他對批評倫理和批評家自身的追問。自覺的批評家越是要進行批評越是需要勇氣。謝有順自身努力實踐自己的批評理念,非常之難能可貴。這也是一種真正的對批評負責的精神。
可能與在媒體工作的經歷有關,《此時的事物》中收錄了不少謝有順與媒體記者的對話錄。這些對話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文學評論的范圍,進入到日常倫理、公共生活和大眾文化領域,使這本評論集的面貌較作者以往的幾本集子面貌更為斑駁。其中的許多論述饒有新意。作為同在廣州的我們,對其就廣州地域文化所作的定位尤感興趣——
廣州是一個市民社會。市民社會這個概念意義重大。我把廣州定義為一個初具規模的市民社會,這是廣州區別于北京、上海等城市的重要標志之一。也就是說,廣州不像北京,以政治文化、啟蒙文化為主導,她無法像北京那樣獲得政治領導權和文化領導權;廣州也不像上海,有那么輝煌的中西交融的文化傳統和貌似高雅的生活習氣,她無法將自己的文化傳統有效地延續到日常生活中去,并使之成為國人模仿的樣板。廣州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市民生活,務實精神,以及對人性的尊重。這是一個柔軟的城市,是一個自由,松弛,能讓你的身體徹底放松的城市,一個適合生活但未必適合思考的城市。
……從這種日常生活的建設出發,廣州的文化慢慢就會往另一個層面發展,它不是發展成為北京式的政治文化,也不是發展成上海式的海派文化,而是發展成以日常性為標志的軟性文化。(25)
作為一個外來者,大多數人對廣州會經歷一個由排斥到認同的過程。其中的原因,大概跟謝有順上面說到的相關。而他這里對廣州城市生活特質的看法,并不僅僅針對這個城市的。他確定廣州之不同于北京、上海的文化格調,強調“日常生活”,強調人的自由生態,這些都是和他的存在倫理相照的。他本人的批評格調,正是一貫不同于“北京的批評家”的政治考察,還堅持不把自己納入學院體系,更不流向一種沒有品格的無賴批評,而堅守一種中間狀態的平民立場和完全的個性自覺。因此,對地域文化的批評與其對文學倫理的考察,在基本精神上沒有絲毫分裂。
這種對文學倫理與基本精神的探討,使謝有順身在南國而放眼四方。區別于一般的批評家,謝有順不屬于某一個地域,其存在文學觀不僅是針對“中國當代文學”,更是針對“文學”的。這正是謝有順一以貫之的思維理路:忽略一些看似重要的偽命題,把目力聚集于對文學內在問題的梳理和關注。
用溫潤的文字感受文學,追問存在,承載發現,以堅實的努力凸顯批評的獨立品格,這就是謝有順所堅守的批評倫理。其實,作為一個青年批評家,謝有順不是沒有缺失。他的局限常常表現在對某些方面的深入而同時忽略了其他。比如他的批評往往為自己的存在論找作品,而相對忽略了其他內涵的作品,這使其文學批評的延伸和拓展受到一定的限制;他在對作家進行肯定時實際上也是一種自我肯定,多少面臨著畫地自限的險境;他的批評風格以溫潤見稱,有一種超然之氣,但批評有時必須凌厲尖銳,以達到一種警醒的效果。批評要超越而非超脫,要關懷而不是慈悲,它更多需要的其實不是圓熟而是果敢和機敏。謝有順的存在論也并非堅不可破的城堡。因為文學存在源于現實存在,既被現實存在容納,也將被指為非法,因為任何存在的構成內容都是相互否定的,都是己而非他,他人即是地獄。其實存在論是不能徹底的,否則它最終將因虛無而被否定。這是一個悖論。如果批評者一味持此不變,將會以空疏而失去批評的力量。謝有順不應該沒有這種顧慮。好在他已觸摸到了這些問題。他近年來的批評和言談中,不僅有對自身文學批評深深的自信,還時時表現出一種深深的警醒。自信而又能自省,這兩點在謝有順這個年齡都是極不易做到的。我為他的這種態度感到喜悅,并有理由期待他走向那片更為闊大的批評世界。
【注釋】
①謝有順:《此時的事物》,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②③④謝有順:《中國小說的敘事倫理》,見《此時的事物》,3、4、11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⑤謝有順:《革命、烏托邦與個人生活史——〈人面桃花〉的一種讀解方式》,見《此時的事物》,25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⑥謝有順:《重回“孤獨的個人”》,見《此時的事物》,47—50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⑦謝有順:《現實主義是作家的根本處境》,見《此時的事物》,60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⑧謝有順:《我們內心的沖突》,廣州出版社,2000。
⑨謝有順:《寫作的難度》,見《我們內心的沖突》,31頁,廣州出版社,2000。
⑩謝有順:《我們內心的沖突·自序》,見《我們內心的沖突》,4頁,廣州出版社,2000。
(11)謝有順:《新時代的批評》,見《我們內心的沖突》,30頁,廣州出版社,2000。
(12)(13)謝有順:《此時的事物·序》,見《此時的事物》,4、2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4)謝有順:《越過經驗,走向存在》,見《此時的事物》,116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5)謝有順:《理解這些復雜的心靈》,見《此時的事物》,296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6)謝有順:《史識:文化大散文的精神編碼》,見《此時的事物》,131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7)謝有順:《散文雖散,無不盡意》,見《此時的事物》,137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8)謝有順:《閑筆和閑心》,見《此時的事物》,190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9)(25)謝有順:《市民社會的話語表情——答〈城晚報〉記者吳小攀問》,見《此時的事物》,281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0)謝有順:《話語的德性》,海南出版社,2002。
(21)謝有順:《身體修辭》,花城出版社,2003。
(22)謝有順:《先鋒就是自由》,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
(23)謝有順:《尋找漢語的靈魂——序說中國文學》,見《此時的事物》,251—252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4)謝有順:《散文的美,美在適當》,見《此時的事物》,153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作者供職于暨南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