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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新聞

2006-04-29 00:00:00符利群
文學港 2006年4期

編輯諸三順

我在一家縣級報社做編輯,編“本地新聞”版。

自我所在的彬縣列入省級開發區以來,這個發展中的城市像一個從來都是面帶菜色的貧農一夜之間發跡為珠光寶氣的暴發戶。

新聞源于現實。現實中的彬縣縱然榮升新貴,如五星級酒店的招牌在夜色中熠熠發光,狹窄的街道上奔馳車跟在夏利車后亦步亦趨,十八層樓頂上的旋轉餐廳傲視灰蒙蒙的空氣里埋頭行走的人們,但它依然擺脫不掉它的草根底子,譬如坑蒙拐騙、殺人放火、嫖娼賣淫等事件偶有發生。私底下,我昧著良心認為這給我謀生的職業提供了永不枯竭的新聞素材。客觀公平講來,彬縣所具備的各種等而上之或等而下之的城市素質,與其他城市并無二致。某種程度上,彬縣的文明進程還略勝同儕一籌。

鑒于報業競爭的日益加劇以及讀者口味的日趨刁鉆,我所在的《彬縣報》決定全面調整版面,喊出了“日報晚報化,晚報娛樂化,娛樂民間化”之類的口號。

我常在昏暗的編輯室里仔細地修字改句,像小學生描紅。另外我還兼顧一只農村版面,每周編輯一期“雞糞喂豬產量高”、“稻螟蟲猖獗急需藥殺”等稿件。我忍氣吞聲食用被稻螟蟲食用過的帶農藥殘余的稻米,可我從此拒絕食用紅燒豬肉。事實上我難得食用那種燒得軟軟糯糯入口即化的紅燒肉。我妻子常把油豆腐跟豬肉煮在一起,把油豆腐煮得像潰瘍的十二指腸,肉煮得像詰屈聱牙的稿件一樣難以下咽。

我所編輯的版面性質決定了我只能同長舌婦一樣的記者、通訊員和作者打交道。16歲時,我關注飛碟、黑洞、太空和外星人,現在我只關注本地有特異功能的新聞人物。26歲時,我為國際風云變幻兩伊戰爭頻仍而憂心忡忡,現在我只關注大至“網上通緝犯在我縣落網”小至“糞缸外溢急待清理”等方圓二百里內的事件。

我感覺我活得越來越沒出息。這就等于說,我的庸碌無為注定了我根本不可能與一名美貌脫俗的女子為伍。我的妻子由同事介紹,一年后我淪為那個體態微胖面貌平庸的商場營業員的終生伴侶,每天聆聽她在我耳邊聒噪比新聞事件更為瑣碎具體更為雞頭鴨腳的事件。你可以想象,我的職業我的個人生活是何等乏善可陳。職業的疲倦感使我愈來愈喪失對周遭事件的敏感性。回到家里,我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上網絡,也不看書籍。我知道某些新聞不過是一月甚至兩三月前發來的稿子,稍作改動以“近日……”為導語呈現在大眾面前。

我沒有什么業余愛好。

我惟一愛好是站在陽臺上看風景。風景指人,也指物。我看風景并非卞之琳所謂“我站在橋上看風景”之類心態,我只是為消化腹中積食而有意識地站在陽臺上搖晃身體。

從我居住的三層樓陽臺望去,我一眼就可以看見一些零落的建筑。我忘了跟你說我居住在城郊結合部的某個新村,居住這兒的理由是房價低廉,并且我越來越感受到這兒的清靜悠閑,這對一個腦力勞動者來說不算壞事。

這些零落的農屋,樹木,河流,雞飛狗跳,吵鬧的男女,打架的小孩,蹲在茅坑上自得其樂方便的百姓,游手好閑的人們(有回傍晚我甚至看見一對男女在柴草堆里茍合),讓我覺得生命是如此多彩而滑稽。更多時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投注在最近眼前的一排矮平房上。它十分固執地趴在我最恰當的視野所及。

我總看見一個老婦人整天夢游似地進進出出,喃喃地罵雞罵狗。她好像是寡婦。有時也有年輕些的女人出現,隔三岔五換面孔。我至今鬧不清是三個還是二個,她們面孔很像,估計是姐妹。她們有時輪流來,有時成群結隊來。她們帶孩子來時,我不得不關閉門窗。那些沒教養的野男孩總是高聲叫囂著冒充奧特曼互相斗毆,接下來是女人們懨懨的尖聲責備。人啊,你為什么要一代接一代繁衍麻煩?

近來我發現那院落里多了兩張新面孔。一個看起來挺強壯的男人,一個大肚子的女人。看他們穿著土氣得近乎寒傖,估計多半是租屋住的外地打工者。這村子常有外地人租屋,他們為省租金敢十多個男女混居一室。

有一回,我看見了那大肚子的女人的面孔。唉,如果我不看見就好了。那天她正遮著額頭仰臉看天上的小鳥或飛機,她臉上流露著無限神往的幼稚表情。那天吃完晚飯趿著拖鞋剔著牙垢走到陽臺上的我,目光正落在她臉上,我吃驚地發現這女人美麗得簡直像妖精(盡管她大著肚子)。這詞可能用得不很恰當,尤其對一個文字工作者而言,可我一時間竟挑不出更好的詞匯。后來她吃吃笑著跟在那個強壯的男人身后,兩人邊說邊笑進屋去。

我深沉地嘆氣,開始略帶憂傷地思考生活是荒謬得何等陰差陽錯。我命中注定只能與一個蓬頭垢面且自命不凡的女人終生為伍,生命中最大的樂趣是窺探別人的絢麗生活,然后躺在搖椅上剔著牙垢無望地想入非非———你可以想象,我是怎樣一個木訥乏味無趣的中年男人。你知道,一個男人年屆四十且職稱仍舊初級、考評年年基本合格、工資徘徊不前,其下半輩子命運多半不會有甚大的起色。

我每天的生命日程是這樣的:早上六點起床,嘆息著剃掉我那比物價還漲得快的胡須,然后坐在餐桌前默默吞食早飯———泡飯加油條抑或油餅,外加一碟咸菜,十數年如一日———像坐在我對面蓬頭垢面進食的妻子———不曾改觀。

涼爽清新的晨風從窗外吹來,拂動粉藍色的窗簾,流水似地滑進我寬寬的衣袖。那時,我心底微微泛起一種莫名的、類似輕度心臟病患者的輕微心悸———就那么蕩漾幾下。我含含糊糊地想,這該是個與往日有些不同的日子吧。

“快吃!吃得快,遲到了我要扣掉獎金知不知道?遲到了我要罰掉鈔票知不知道?遲到了這個月沒得吃肯德基知不知道?你看你吃得愁眉苦臉,有得吃你還嫌濕嫌燥?”妻子刮鍋底似的叫聲往往在這個時候響起,她一連串對自身境遇惡劣后果的判斷使得我心底剛剛泛起的那種對生命的感恩與動情剎那間化為烏有。

兒子,我那養了十多年仍舊養得像只養不大的鵪鶉一樣的兒子畏首畏尾地看了妻子一眼,鎖緊眉頭繼續扒泡飯。我曾婉轉地對妻子講,他不要吃泡飯就讓他吃點心好了。

“我頂討厭吃點心。小人吃點心不會長肉,小人還是吃飯的好,”她憤怒地叫,“快點吃,遲到了你要被老師罰站,你這個星期罰站三次,遲到了你沒得五角星,遲到了你———”

我理解她的心情。你想想,從蹣跚學步開始被迫哺食父親賣剩、顧客吃剩、煮得滑膩厚稠的餛飩皮子肉包殘渣,你如何讓她再對鼻涕一樣的餛飩包子心生感激?

在兒子低低的抽泣聲里,我夾著印有“第八屆彬縣報工會運動會留念”字樣的公文包出門。

在那間永遠暗無天日的小辦公室里,我依據那本紙質泛黃、1978年12月第一版《現代漢語詞典》從事我的編輯職業。我多次向部主任提出需一本新版詞典以勘察層出不窮的字眼錯誤,這本祖母輩的老詞典常使我的編輯工作矯枉過正,惹人笑話。

那個年過四十尚無人問津估計今后也不可能有人問津的老處女板著少肉多骨的面孔,對我的要求報以冷嘲熱諷:“你老是指望工具書,你該用你的頭腦你的思維去判斷事物真偽。你看你用口水沾著手指翻詞典的樣子,你沾了口水我去翻書,豈不是不小心吃了你的口水?你的動作太讓人惡心了,你———”

這個老處女,連我這個在婚姻泥淖里掙扎了十數年的有婦之夫都提不起興致欣賞一下她尚稱渾圓的臀部,更別提其他雄性同儕———我估計她對我也同樣毫無興致。我和她在同一間辦公室面面相覷十數年,連最起碼的辦公室戀情也鬧不出一絲半縷,這簡直是嘲弄———對我們彼此性別的嘲弄。

不過這也好,使我們全身心投入工作。據說她試圖問鼎副總編職位。這一點她比我有上進心,至少證明她還有奮斗活力,不似我暮氣沉沉。

民工牛大慶

俺疲憊地收拾起泥刀和泥桶。

俺收工的方式是把泥刀插在褲腰,兩腳踢著泥桶叫它向前滾蛋。俺一整天的疲憊與從那個矮冬瓜工頭那里遭受的辱罵由此得以發泄。

到了堆滿腳手架、鋼管、鐵絲、水泥、沙子的堆場,俺瞄準方位,飛起一腳,讓泥桶準確歸位。俺飛腳的姿勢并不遜色于那些不成氣候的國足球員。俺又從褲腰拔出泥刀,擲飛鏢一樣再次準確插進泥地。接著俺拍拍屁股,一是拍屁股上的泥灰,再是拍干凈手掌。俺用稍許干凈了些的手掌撣撣頭發,泥灰飄下來,粉屑屑的,撲進俺眼眶,眼前灰天灰地。然后俺走到墻角撒了一泡結結實實的尿,尿柱把地上的青草沖得東倒西歪,這證明俺年輕有力。俺隨著尿流聲得意地吹起口哨,有點像給俺那五個月的臭小子把尿。

俺點起煙頭,吹著口哨愉快地走向工地外的農家院落。

本來俺是住工地工棚的。

那種用瓦楞紙板、油布和毛氈搭成的A字形建筑,得用佝僂病患者駝背曲膝的姿勢進出。事實上俺工友們當中真有兩個佝僂病后遺癥者。他們大頭,雞胸,駝背,兩腿彎曲。俺們把這病叫軟骨病。好在俺的工作只管彎腰駝背埋頭砌磚,俺的軟骨病工友在某種程度上還占有一定優勢。

長年累月的泥水匠生涯使俺也趨向軟骨病癥狀。俺懷疑是上鋪的軟骨柱子傳染給俺的,柱子聲辯軟骨病是不會傳染的,另一個也異口同聲辯稱從沒聽說過這病會傳染。那俺是從哪里傳來的?他們忿忿地說。他們眾志成城,一時俺成為眾矢之的。

俺的日子還算過得去,如果工頭如期發放生活費的話。俺從沒指望過每月能拿到工資。幸運的話,俺的工資得到了年底費盡口舌才能拿到。

俺的伙食由附近村婦提供,她們推著滿載一大盆一大盆快餐食品的手推車,跟餐車過來的還有幾只紅頭蒼蠅。她們殷勤得過分,使俺們暫時享受到幾分消費者的自豪。俺們特別樂意在一個叫金鳳的小寡婦那里買菜。金鳳白白胖胖,大眼大鼻,同時她也樂意讓俺們買好菜后在她的豐乳肥臀上捏一把。俺們互惠互利,皆大歡喜。

金鳳生意興隆引發那些面目可憎的婦人們的嫉恨,俺曾清楚地聽到她們罵她“婊子,爛死男人,連外地人也要爛……”俺雖不十分懂得她們饒舌的南方方言,但那歪瓜裂棗的嫉恨表情俺完全看得懂,何況“婊子”這個語音在方言與普通話里無甚大的區別。

讓俺反感的并不是她們辱罵金鳳,金鳳又不是俺老婆,俺頂多摸過她兩把而已。俺反感的是從她們嘴角像刀片一樣飛出的“外地人”三個字眼。不知啥時起,“外地人”成為全國統一的被歧視的代名詞。外地人低賤,外地人卑微,外地人垃圾,外地人狗屎,外地人豬狗不如,外地人……外地人什么都是,外地人什么都不是。

每當當地人眼皮子也不抬地從嘴角輕蔑地飛出“外地人”,俺就拳頭緊握,牙齒格格作響,渾身血液往上涌。如果不是俺念過幾年書,如果不是俺娘總嘮叨著做人要規矩,如果不是怕坐牢,如果不是怕俺老婆做寡婦俺兒子做沒爹的崽,俺早就一拳擂死那些面色蒼白、四肢羸弱、人模狗樣、自命不凡的當地人了。當地政府還算文明,他們叫俺“外口”,外來人口的簡稱,可我聽著總覺得有點“牲口”的意思。

對了,俺忘了跟你說起俺老婆。

這么說吧,自從她大著肚子千里迢迢來到工地,整個工地躁動不安了。俺老婆的花容月貌把散發著濁臭的暗無天日的工棚照得明晃晃亮晶晶,照得那些泥水匠們比往日愛清潔了,照得矮冬瓜工頭一次次不懷好意地往工棚跑。

俺見勢不妙,苦思冥想終于決定搬離工棚另擇它處。

說實話,住在工地里是不方便,可劃算。俺們用整日價嘩嘩流淌的自來水洗衣洗澡,俺們撿隨處可見的廢棄木頭煮蠶豆、豬骨頭吃。住別地方,光房租就一大筆開銷,但俺認為值得,有什么比跟老婆和俺倆的寶貝在一起更幸福?

俺終于找到出租屋,一間比豬廄強點的屋子。房東是住在村子最北面的老寡婦。租金18元一月。租住這個耳聾目花與世無爭的老婦人的屋子讓俺倍感安全。

老寡婦有三個出嫁的女兒,穿著挺光鮮,看見俺倆眼皮子也不抬,好像俺欠了三個月房租似的。她們隔三岔五臉色陰沉眼泡浮腫地牽著小崽子回娘家。俺總盡量避免礙著當地人,可俺還是不小心聽到過她們咬牙切齒的詛咒聲。這讓俺挺納悶的,有吃有穿還活得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

俺端著一盆衣物去小河,經過她們旁邊時,她們一手遮住鼻子一手使勁扇風,厭惡地從喉底擠出一句“外地人真臭”。

俺承認俺和老婆愛吃大蒜大蔥,俺倆最大的享受是用鍋蓋樣的煎餅涂滿鮮血樣的辣醬然后卷上手臂樣粗細的大蔥咬得咯吱咯吱作響。這種食用方式使俺倆身體強健有力。對俺倆來說,不生病不遭災就是掙錢。

俺大口喘氣,呼出嗆鼻的氣息,俺在雞屎遍地的院落里吐唾沫,然后對著半披屋子喊,老婆,乖乖躺著別動,俺洗好衣服馬上回來燒菜煮飯。老婆,豬大腸你說用大蒜還是大蔥燒?老婆,吃好飯俺倆去工地溜達溜達行不?老婆你聽見俺話了嗎?

早點洗好俺等著。紅燒吧,大蒜香著呢。不去溜達了,俺累,給揉揉肚子,小崽子像在踢俺。俺老婆像青瓜一樣又爽又脆的聲音響起。

三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別扭地互相看看,進屋去了。她們也不敢對俺太過分,缺了俺這個主兒,她們得少吃好幾頓豬頭肉或牛雜碎。俺斷定,她們對老媽沒俺孝順,俺省吃儉用還往家給娘匯錢呢。

俺兩口子過著苦瓜拌蜜糖那樣有苦有甜簡單快樂的小日子。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夜里俺抱著身子滑嫩得像剝殼雞蛋似的老婆實在熬不住了,忍不住跟老婆來了一次。俺用腳趾頭發誓,俺來得很輕很輕,事后老婆還是痛得叫起來。她叫痛的聲音越來越響,不僅讓俺心驚肉跳后悔不已,還把那半聾的老寡婦和她三個女兒驚醒,她們罵罵咧咧過來敲門。俺驚惶失措地開門。

要死了,要生了……哪個女人嘴里蹦出這句話,俺不知誰要死了誰要生了。俺暈頭轉向聽她們指點俺拿這拿那,然后這三個虎背熊腰的女人用手拉車拉起俺老婆往鄉衛生院跑去。

俺做爹了,做了體重十斤、憨頭憨腦的胖小子的爹,俺成了真正的男人。俺干起活來更帶勁,甚至還得到那回偷瞧俺干活的承包隊長的夸獎。他說俺沒姓錯姓,真是比牛還勤快,都像俺,這項工程就能提前半年了。他這樣說著叫來工頭,說一不二指令這個月獎俺15塊,并軟硬兼施恫嚇俺的工友如果發現誰干活比俺懶惰就扣30塊工錢。

工頭果然在發放生活費時不情不愿地加了俺15塊。俺是識相的,買了包香煙孝敬他老人家,他的臉色才好看了些。工友們抱怨俺不該鋒芒畢露害他們遭殃。他們趁俺埋頭干活把俺扛起往沙堆上摔,摔得俺滿腦泥沙,他們趁火打劫搶去剩下的錢。俺又委屈又憤怒又喜悅地告訴他們,不是俺搶他們的風頭,實在是太高興了,俺高興得只想快快干完活好回家抱俺那大胖兒子去。

工友們撓撓頭皮。他們湊錢買了奶粉、小衣小衫送俺,死皮賴臉地往俺家跑,不懷好意地往俺老婆喂兒子時袒露的豐滿雪白胸乳上瞧。俺斷喝一聲,叫他們自己動手煮飯燒菜。俺們喝從村里買來的自釀燒酒,吃辣味蒜味十足的菜。俺們猜拳、罵工頭,說粗俗的黃色笑話,把兒子逗得哇哇大哭尿水橫流。

俺們這些流浪在異地他鄉的底層人活得干脆利落、痛快淋漓。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村里一個六十多歲的守財奴被人殺掉了。你想想,一個六十多歲還打著光棍、凡事斤斤計較、與鄰人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老男人住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城郊能有什么好下場?

老光棍的被殺直接殃及俺們———當地人眼里俺們天生具備犯罪特征。公安們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找俺們尤其是找俺調查、做筆錄。他們冷漠雪亮的眼神在俺身上掃來掃去,讓俺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探照燈。有回他們甚至把一個頭發中分、尖嘴猴腮看起來天生壞相的小四川叫去連夜審訊。

過了很長時間,快屈打成招了,真兇落網了。是那老光棍的親侄子謀財弒親。俺松了口氣。

公安們覺得沒面子———兇手竟然是當地人。

身份證?

俺摸出激光防偽的公民身份證。

非法同居?

俺摸出大紅喜氣的結婚證。

暫住證?

俺摸出一絲不茍的暫住證。

他們眉頭緊鎖一臉憂國憂民,眼往雞飛狗跳的院落一掃,往呆若木雞的老寡婦一瞄,眉頭松開了。有沒有房屋出租許可證?有沒有去派出所登記?———沒有,沒有你怎么敢隨便出租屋子?隨便出租屋子很危險知不知道?隨時有被殺被搶被強奸的可能知不知道?———家里幾口人?也是一人,膽子大啊,你年紀一大把要像老光棍那樣死得很難看嗎?……這是一個嚴重的治安漏洞,記錄下來,回去通知有關部門,得采取措施好好整頓一下。

你知道,在這樣的強權下老寡婦同俺一樣人微言輕,與之爭辯無疑是螞蟻與大象對話。

那,俺住哪里?總得有個地方讓俺住吧。睡在大街上你們也不讓。俺嘟囔著動手整理東西。

哪里?天鵝賓館總統套房空著呢,不貴,才3000美金一夜。他們自以為幽默地嘲笑俺。

俺離開住了大半年的簡陋小屋。老寡婦抱了抱俺兒子,塞給俺五個雞蛋,抹著眼淚送俺三口子出門。

本地新聞

x年x月x日 責任編輯:諸三順

專項整治成效初起 外口管理規范有序

本報訊(記者張龍通訊員趙虎)日前我縣警方會同縣外口辦、縣衛生防疫站等有關部門組成的房屋出租專項整頓治理工作全面鋪開。經過深入細致的調查摸底,此項工作成績顯著,共查獲無證出租房屋345間,無暫住證外口661人,收繳暫住管理費13220元。尤為令人關注的是查獲一名公安部網上通緝嫌疑犯。此項整治工作表明,我市的外口管理工作規范有序,開始步入良性軌道。

編輯諸三順

編完這期“本地新聞”,我繼續手頭的農村稿件。

老實說,對這個五臟俱全但終究不免小家子氣的小城市我是不抱太大興趣的。就像那條“專項整治”新聞,這類處處皆是套語的新聞幾無新意可言,你可用在任何消息上,如計劃生育啦、食品市場啦、假冒偽劣商品啦、美容美發行業啦,等等,等等。話反過來說,你要指望在這個方圓二百里的縣級地域里搗鼓出一些被美聯社或法新社采用的新聞,簡直跟這個城市里的女子嫁作瑞典王妃或摩納哥王妃一樣不可能。

你看那條連帶標題以及“本報訊”“記者張龍通訊員趙虎”總共不過182個字的新聞也要出錯,吹噓什么“公安部網上通緝犯”,根本是形似神似實則不是的一個外地人。捕風捉影。幸虧我編稿子時加了“嫌疑”二字。你看,編輯舉重若輕的作用這時就發揮出來了。

可這樣的成績已激不起我的成就感。

我也想過改行,但這個念頭一經冒出,即被自我扼殺。

你想想,一個計劃年代安分守己服從國家分配的大學生,未曾工農亦未曾商賈,自五年前心血來潮在廣告部同事慫恿下購買的三千塊股票被死死套牢,你還指望我有什么經濟頭腦?天可憐見,那是我積谷防饑苦巴巴攢下來的私房錢吶。

我這人經不得大風浪,一遭打擊我就一蹶不振。我妻子旁敲側擊諷刺我夫妻生活亦是陽剛不舉,我并不茍同。昧著良心說,我對她只是如同對著那些雜陳的打印稿、方格稿甚至寫在香煙殼子上的鉛筆稿一樣提不起興致。如無意外,我這輩子將終生淪為“稿奴”———可近來風聞,報刊行業也將“專項整治”。這份依靠強制征訂才發行1萬余份的報紙極可能納入整頓行列。屆時,刊登這則“整治”新聞的可能就不是《彬縣報·本地新聞》了。

我煩躁,郁悶。我這個專管雞毛蒜皮本地新聞的編輯比不得教文衛版、財經政治版甚至娛樂生活版編輯。再怎樣飛揚的意氣、抱負也會在“窨井蓋被竊”、“八旬老母狀告子女”、“夫妻街頭大打出手”的磨損下碌碌無為。別說我手無縛雞之力,就算勉強縛得牢,也會落得一地雞毛。

你看,我昨天就被那個老處女啄得一地雞毛。

她指示我發一則“婦科主任妙手回春 瀕死產婦死里逃生”的新聞。我瀏覽一下當即表示,這篇稿子上星期已在教文衛版發過,估計作者一稿兩投,可也投得太沒技巧怎能在同一家報社兩投?他賺稿費也沒這樣的賺法———我后面的話近乎自言自語,表達某種不滿的心態。

你說完沒有?你一點點小事總像長舌婦似的羅嗦個沒完。我讓你發你就發,換個角度換個層次改一下編一下,編輯編輯不編稿子你編什么?諸三順啊,不是我說你,你就是死腦筋不開竅,難怪到現在你還是職稱初級文憑大專,難怪你的版面讀者反映暮氣沉沉沒人愛看。你可以運用你的形象思維去描述婦科主任,你知道這個婦科主任是男的嗎?你知道他讓多少產婦回春———

我看你這輩子沒指望回春了。我惡毒地詛咒了一句。

你說什么,你有意見可以大聲說,別像女人似的嘀嘀咕咕,我就看不慣你這副陽萎男人的模樣,你看我身為女人倒比你豪爽大氣———對了諸三順,我記得你———你的一個什么姐姐還是妹妹還沒小孩子,是吧沒錯吧。你看這樣的好事落到頭上你還要往外推,你知道他幫多少不孕夫妻喜生貴子?你姐姐妹妹還是姐夫妹夫不會生?我看你臉色蒼白四肢羸弱估計問題多半出在你諸家,不過看你早有兒子也不像不會生育———

再不會生也不會找你代生!我一拳拍在寫字桌上,震得縛了桌腿的寫字桌劇烈搖晃,積了六年茶垢的茶杯咣當墜地,還震落兩支圓珠筆一支鉛筆。

她張大嘴,上下開闔幾次發不出音,半天才嚷起來,諸三順你這沒良心的,你不會生就說不會生好啦,你拍桌摔凳讓人心驚肉跳做什么?你這副要吃人的樣子擺給誰看?平時看你斯斯文文像文化人沒想到你還藏著這副粗俗野蠻的嘴臉。我好心幫你生孩子———好心幫你找人生孩子———我清清白白黃花姑娘幫你生孩子?你癡心妄想你做夢吧……她忿忿說著往外走,順便帶走那篇“回春”稿子。她連女人最起碼的眼淚也沒有,這讓我難以產生愧疚感。

得罪這尊神我知道沒指望讓她在我晉級表格上簽字了。可我是男人吶,雖然這個未諳男人滋味的老處女把我貶得一無是處。

我抖了抖褲管上的水漬,起身往會計室走去。我從兩個錙銖必較的女人那里簽了“諸三順”三字,算是領到本月薪水。我的工資打在存折里,存折握在老婆手里,她把握的方式是設定一個我八輩子也猜測不出的密碼。我過了一把端詳數字的癮。

你看看,我的底氣由兩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而不足,這是我最大的人生悲哀。

更大的悲哀是,我,很久沒看見那個———那個讓我憂傷地思考生活是荒謬得何等陰差陽錯的女人了。那個農家院落偶有形形色色人等出現,時間不長就換不同面孔,一些記不住特征的面孔。———天可憐見,我生活中惟一的樂趣從此喪失殆盡———如果灰色的生活里曾經出現過彩色而再度恢復灰色,你會覺得更加灰色。我說得饒舌了點,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開始長時間地躺在陽臺的藤榻里假想那對年輕夫妻在一個怎樣的地方怎樣地生活。我長時間地出神,微笑,鎖眉,吁氣,沉默不語。

妻子冷眼旁觀。她悄悄翻動我的公文包,半夜里冷不防度量我私處。我在好笑之余,不無悲涼地想,如果我有外遇,如果我不忠于婚姻以及糟糠,那也只是一種模糊的意淫而已。

民工牛大慶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俺又回到A字形工棚。在工棚里間用木板隔出床位大小的空間。俺過著更加熱鬧的日子。惟一讓俺不爽的是俺得趁工友們響起炸雷樣的鼾聲時才偷情似地在老婆身上搗鼓幾下。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俺吹著口哨收工,遠遠聽到工棚傳出女人尖叫,俺跑去一看,矮冬瓜工頭心急慌忙地拉扯褲襠拉鏈。俺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抄起木棍吼著劈向工頭,工頭機靈地一矮身老鼠似地從俺胳膊下吱溜鉆出———俺僅僅打著他的肥厚后臀,也足夠叫他扒著屁股嚎叫著鼠躥。

你可以想象事情后果,工頭把捏個小泥水匠根本就像把捏一只蚱蜢那樣簡單。

俺丟了工作,沒了住的地方。俺帶著老婆和五個月的兒子還有一扁擔行李迎著落山太陽不知所終地走出俺賣了二年零三個月十三天命的工地。

俺倆先在老鄉根寶那兒落腳。

根寶住在城里一條像迷宮一樣拐彎抹角的深巷里,四周是陳年八代的老房,破墻上到處是血紅的、殺氣騰騰的“拆”字。巷子很長很深,靜寂得要出鬼,像被遺忘了很多年很多年的遺址。俺倆在他家旁邊安了個窩。

根寶和老婆早出晚歸撿破爛,還帶著打小就學會分辨破爛好歹的十多歲兒子。他們像這個小城里許多拾荒者一樣,穿著草綠色舊軍裝,一手提個蛇皮袋,一手拿個鐵鉤鉤,在穢臭沖天的垃圾箱里撥拉一些被城里人遺棄的、尚有剩余價值的東西。

說實話,俺家鄉根本沒有撿破爛這行當,你說在那窮山惡水上哪兒找去?俺們把舊鐵釘敲敲直釘在墻上當鉤子,破麻袋舊紙箱墊在床鋪當褥子,鐵絲拗直做衣架,斷晾竿劈成細篾絲修補竹席竹籃竹簟,老大的舊衣留給老二老三老四直到衣衫襤褸還要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縫衣衲鞋直到埋進雞屎豬糞堆漚成肥料,廢銅爛鐵更不用說,誰舍得賣掉扔掉?俺們有一千種辦法對付一百種城里人看來毫無價值的東西,俺那兒簡直找不到任何沒價值的東西。如果有人手腳不干凈撿了人家的破碗爛盞,準會被那家婆娘在村口拍著大腿罵上兩天兩夜。

可這里不一樣,這里簡直到處是寶。俺常發現根寶和老婆騎著破三輪車笑嘻嘻地回家,估計那車也是他拾破爛時順手牽過來的。根寶得意洋洋地撿出寶貝給俺看:什么包裝精美的營養品啦,吃剩一半發綠毛的火腿啦,各式皮鞋啦,破了一個洞的羊毛衫啦,領子上有污漬的西裝啦。當然大部分破爛賣給了廢品回收站。

根寶時時在俺面前亮亮衣袖上的標簽,他老婆則穿著黑短裙紅絲襪在俺老婆面前走來走去,兩口子穿得像落泊的土豪劣紳。有回俺看見根寶兒子鼓著腮幫使勁吹氣球,他力氣小,氣球吹得像豬尿泡,俺招招手說,過來叔幫你吹,完了給弟弟玩一會行不?

根寶兒子擦著鼻涕豪爽地點頭,家里有一大包呢,送弟弟幾個。

俺把那東西放嘴上,憋足勁,使勁吹———感覺滑膩膩粘乎乎的,俺仔細一瞅———差點沒把隔夜飯嘔出來———居然是男女找樂子時用的那玩意兒!

俺把這事告訴根寶,他哈哈大笑,詭秘地說那套套能做女人扎頭發的橡皮筋。他還說,跟哥干吧,大男人整天無聊地吹豬尿泡,當心管不住標致老婆,奶奶的———聽聽,你兒子沒奶喝,又哭上了。

你知道在家鄉俺可是小有名氣的手藝人,手藝人在俺那兒挺受人看重,吃飯得用大碗,喝酒得用小盅,座位朝南向北來不得半點差錯———過去的好時光啊。如果不是一年只能掙得百把塊手藝錢,如果不是怕那時還沒過門的老婆差點被她豬油蒙心的爹媽許給別人,俺才不會跑到外面遭這份罪呢。

根寶家火腿燉蛋咸咸香香的滋味飄過來,俺忍不住咽口水,偷看老婆,她的喉頭在上下蠕動,兒子吮著手指頭哇哇哭。

俺把帽檐一拉,跟根寶要了蛇皮袋鐵鉤子,跟著他們出門去。

這地方沒人認得你,也沒人把你當人仔細看,怕什么怕?奶奶的,撿破爛又怎么樣?俺不偷不搶不坑不騙,比那些貪官污吏強多了。你知道昨天電視上有個貪官被槍斃了嗎?你知道他在法庭上哭成什么熊樣?奶奶的,他哭得像女人似的一臉鼻涕,他說政府饒命給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他寧愿做百姓做窮人就算做個撿破爛的也行。奶奶的,死到臨頭才劃算起性命。奶奶的,給個金山銀山俺也不換。根寶罵罵咧咧撥拉破爛,他有個從垃圾箱里撿來的14吋小電視,常說些張冠李戴的新聞給俺聽。奶奶的,他們說俺是破爛是垃圾,可這破爛是誰弄出來的?還不是這些城里人,他們才是垃圾的爹媽,垃圾的奶奶。

不過說實話俺得謝謝城里人,如果不是他們這么無盡地揮霍,闊綽地消費,奢侈地生活,俺的生活怎能如阿里巴巴尋寶一樣充滿莫名的喜悅與收獲?當然很多時候俺并沒有撿到舊電視機或發綠毛的火腿。俺得趁著清早或黃昏人們拋丟垃圾的高峰期迅速出擊,像獵狗一樣靈敏獵鷹一樣銳利地勾拉出對俺最有用的東西,必要時候,俺四肢并用。俺的手常因劃傷后接觸太多污濁而腫痛流膿,頭發總像馬鬃一樣粗亂虬結,皮膚堆積著很難擦洗的泥垢,身上散發的氣息只有在老婆或同行那里才能水乳交融。

慢慢的,俺摸著道了,根寶說俺可以不必跟在他后頭了。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俺撿到一張床。

俺看見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嚎啕大哭著把一張床扔到巷口,然后笑逐顏開拍著手回去。俺想俺三口子擠著地鋪不是回事。俺就過去扛床,床沉得像鐵疙瘩,黑得像木焦炭,散發著一股古墓氣息。俺死拽硬拖,費了好半天勁才把它拖上三輪車,俺沒敢騎,推著車搖搖晃晃往家走。

俺迎面遇見一個像干部又像人販子的家伙,他眼鏡后的黃眼珠使勁盯俺的床。俺能感覺到他的眼珠在發光,賊賊的。他問俺賣不賣?

賣什么,家里還打著地鋪呢。俺說,頭也不回地往前推。

兄弟,給個人情賣給俺,三百行不?

俺剎住車把,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遞給俺一支煙,給俺點火。實話說吧,兄弟,俺是收舊家具的,看這床有點年頭,你自己睡了也就睡了,不如賣給俺弄點錢去買張新大床,席夢思,軟軟的,兩口子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這舊床咋行,折騰兩下就掉地了———你看行不?

俺到底不笨,俺從他賊賊的綠綠的眼中掂量出這床不簡單。俺搖搖頭。

五百?———八百?———————最多一千,不賣算了。俺看大家都是出來討生活的,你好俺好大家好,你不肯好就算了。他撣撣煙灰要走。

一千五俺賣。俺大聲說。

他臉上的肌肉呈現出抽瘋的樣子。你要謀財呀。他成熟地思考片刻,然后說,最多一千三。

俺倆討了半天價,最后以一千二百五成交。

俺騎著空空如也的三輪車喜孜孜地回家。老婆吃驚地看俺,大慶,今天———咋沒破爛,是不是誰搗鬼沒讓你撿著,大慶,你咋不說話光笑,你沒事吧你。大慶,沒撿著你也別傻成這模樣,俺剛做了大蔥卷餡餅———

吃啥大蔥卷餡餅?去,買牛肉,最好的腱子肉,小尖椒,大蒜片,急火紅燒。去,再打三斤燒酒,要最貴的。去,叫根寶兩口子過來一塊兒吃。去……

俺掏出一大疊鈔票。老婆驚得漂亮的下巴差點脫臼。

俺的生活開始芝麻開花。根寶開始擴散地盤,把俺撿來的破爛擠得沒處放。俺給根寶留了一個碗櫥兩只面盆三斤豬肉,帶著老婆領著兒子識相地離開靜寂得要出鬼的小巷。俺兒子會走了,像小鴨子搖搖擺擺。

俺倆漫無目的地走啊走,你知道拾荒者是不指望也不配有個家的,可拾荒者到底也應有個窩。

皇天不負有心人,俺終于找到一個好去處。城西有條干涸的小河,小河上有根破爛的木橋,木橋下有個寬敞的橋洞,橋洞兩邊都釘上鐵皮,開了個容得進出的洞———很顯然,是俺前任拾荒者遺留的家。更讓俺高興的是四周無邊無際的野地,漫生著滿天星、蒲公英、羊齒莧,不耕不種不牧不養,空寂荒涼得像刑場也像墳場。俺滿意地嗅著熟悉親切的破爛氣息。

俺一如既往踏三輪拾荒,傍晚帶菜場里的廉價菜蔬回家,老婆燒熱乎乎的菜給俺吃,兒子卷著舌頭喊俺爹,漫山遍野抓野兔。俺倆把掙來的錢裝進鐵罐,塞進床鋪下的地洞,晚上枕著床鋪下的錢罐睡。俺仰望橋面漏進清水樣的月光,四周蟲聲啾啾,妻兒已進入甜蜜夢鄉。俺一一數點,車子、房子、妻子、兒子、票子都有了。俺幸福地嘆了口氣,俺想這輩子活得夠份了。

俺這人天生熱心腸。俺指點一些同病相憐的天涯淪落人與俺同道相謀,俺告訴他們為謀取幸福須付出辛勤與汗水。慢慢的,俺居住的四周人氣漸聚。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俺一如既往踏著破三輪回家,吃驚地發現俺家附近人頭涌動,大蓋帽們指手劃腳嚷嚷,夾雜著女人小孩的哭聲。一些臨時窩棚被拆得七零八落。

俺推開人群跑到家門口。俺呆住了,俺家門戶洞開,床鋪被褥、鍋盆瓢碗灑落一地,俺老婆抱著兒子坐在地上,傻傻愣愣,秋風把他們吹得像兩堆沒有生氣的枯草。俺沖過去。

你是她男人?身份證暫住證拿出來———什么時候住這里的?干些什么?收來的破爛賣哪兒去?你們是團伙還是分散的?

俺一一如實照答。

誰允許你們住這里?這是非法聚居你們知道嗎?———必須拔掉這樣的社會毒瘤。

俺握緊拳頭,俺的牙齒格格作響。俺走到老婆旁邊,抱起兒子。

風緊了,天冷了,俺們該回家了。俺說。

本地新聞

x年x月x日 責任編輯:諸三順

疾風行動雷厲風行 非法聚居無處藏身

本報訊(記者張龍通訊員趙虎)日前我縣警方根據有關線索,會同縣外口辦、縣綜治辦等有關部門發起“疾風行動”,成功搗毀了城西一非法外口聚居點。據悉,該點聚居著近百名外來拾荒人員,場地臟、亂、差,垃圾成堆,污水橫流。據拾荒者交待,他們之所以在此聚居是由于城西地處城郊,乏人管理。此次清查共收繳窨井蓋23只,無證三輪車8輛,不明來源財物80余件。“疾風行動”及時消除了犯罪隱患和社會不安定因素,創造了穩定良好的社會環境。

編輯諸三順

我那顆久經懸提久經折磨的心終于放下。

根據紅頭文件精神,《彬縣報》正式歸轄上級報業集團,成為其子報。也就是說,《彬縣報》免除“整頓治理”之虞,我這個“本地新聞”的小編輯暫無“下崗”之憂。

獲悉這消息的當天,我竟沒有高興。我反而像經過一萬米長跑一樣疲憊不堪。

為振奮士氣,這天我提前下班,特地跑到城里小有名氣的“大塊頭烤鴨店”買了一只肥肥嫩嫩的烤鴨。我很喜歡吃烤鴨,把烤鴨皮削下來,配上薄薄的面餅,然后澆上甜甜的芝麻醬,卷上細細的大蔥絲,咬一口,滋———絲———,油水醬汁滴滴嗒嗒從嘴角淌下來———想想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我拎著烤鴨,一路思考如何與老婆彈冠相慶。

我掏出鑰匙。打不開門。我想可能是我路上偷偷挖了片烤鴨皮吃,弄得指頭油膩打不開門鎖。我咂了咂指頭,那個肯德基電視廣告有“吮指回味”的鏡頭,我想我這動作也不至于太難看吧。我再次開鎖,打不開。我仔細看清鑰匙,第三次還是打不開。

于是我慢慢走下樓。就在我吸完第一支煙時,我聽到樓上開門的聲音。接著,有一個人從我家出來。準確點說,是一個陌生男人以鬼祟的動作從我家偷偷溜出來,而我老婆以蓬頭垢面奸笑相送。

我手里的烤鴨袋像所有影視上的鏡頭那樣掉落,但我還是撿了起來,并且愛惜地拍掉上面的塵土。然后我像袋子里的烤鴨一樣姿勢僵硬,然后我直手直腳地走開了。

我在公園的湖邊為自己彈冠相慶。

天慢慢暗下來,雨漸漸飄起來。雨水在湖面上打出一個個小渦渦。我的頭發淋成一綹一綹,衣服貼著前胸后背。我哆嗦著撕烤鴨腿。我的眼鏡糊了,我拿油膩膩的手去擦,眼鏡更糊。我又把油膩膩的手擦在濕淋淋的褲子上。

有人從我身邊經過。也許一個,也許兩個,也許三個。他們頂著一件外衣,摟肩搭背的。我似乎聽見他們對我評頭品足。

我突然沒命似地嚎叫著沖進濛濛煙雨……

民工牛大慶

俺倆踏上回鄉之路。

俺對老婆說,跟娘說俺倆在外風風光光,滋滋潤潤。俺出去一個人,回去三口子。兒子養得結結實實,一歲多才生了三場病,長了五個瘡,被城里孩子吐了十幾口唾沫,挨了幾十只白眼。俺倆學會了一口洋不洋土不土的外鄉話,知道一種叫“電腦”的東西是人做的但比人聰明一千倍,知道汽車有許許多多,很舒服很氣派但也會把人撞死。

俺走的那天,一家三口特地跑到公園玩了半天。俺來這地方幾年了,還從沒好好玩玩呢。俺倆穿上新衣服,俺老婆擦了粉,打扮得花枝招展,把那些城里人看得一愣一愣。俺得意得腳跟不著地,還故意訓斥老婆幾句,罵她把果皮扔在地上咋不講究衛生呢。

后來天晚了,下雨了,俺趕緊把衣服脫下披在老婆兒子身上。只要他們不淋著,就是下雪下雹下鐵釘子俺也不在乎。

俺倆走過公園湖邊,看見一個人坐在長凳上,像只落湯雞,一口一口啃著什么東西。他戴著眼鏡,穿著斯文,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他看見俺倆,不知咋的嚎叫著跑開。俺和老婆爭辯,俺說他是個神經病,俺老婆卻說八成是被老婆氣出家門的窩囊男人。俺問她你敢不敢也把俺氣出家門。她把頭一歪,擱在俺肩頭,哪敢,俺疼你還疼不過來呢。

俺知道人也有許許多多,有錢的、沒錢的,講理的、不講理的,丑的、俊的,活得神氣活現的、活得蔫拉巴嘰的,都是人,都是爹生娘養的人。

俺知足,眼界也開了,錢也掙幾個了,回鄉蓋兩間瓦屋,足夠了。

【責編 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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