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把一篇文章劃成段,把一首詩分成節(jié),大自然用一支流淌色彩和布撒溫度的筆把含混的時間涂抹成鮮活的四季。季節(jié)的銜接和轉(zhuǎn)換也像是相互獨立,又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詩句,用自己循環(huán)往復(fù)的鏈接構(gòu)建成無數(shù)生命的年輪。
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能夠帶給人心情和心境的轉(zhuǎn)換。春天,希望的煙嵐隨著地氣上升;夏天,膨脹的激情追著溫度瘋長;秋天,欣喜與滿足和莊稼一起收獲,或許還有隨之而來的失落與蒼涼;冬天,凝凍和過濾的心志如雪花一樣沉靜和凄美。不論哪一種感受,都是大自然對人類的給予和恩賜。
換季,是美好的。但是,童年和少年時的換季留給我的記憶更多的卻是窘迫。有時,我甚至認為,窮人沒有季節(jié)。
每到換季的時候,我總是無“季”可換。隨著冬的來臨,同學們大都穿上了臃腫的棉衣,家庭條件好的還能有一件時髦的“棉猴兒”。所以他們很從容,甚至會有堆雪人、打雪仗等冬天特有的情趣和歡樂。可季節(jié)總是把我推向窘迫的境地。由于衣服單薄,班主任老師把我的座位安排在離火爐最近的地方。同學們的目光里除了令我感動的友愛和關(guān)心,還有一種令我生厭的憐憫。我只能用學習成績找回和彌補心靈中缺失的那份自尊。走在凜冽的寒風中,我用一種想像中的溫暖驅(qū)趕心中寒冷的感受。這時,我從不萎縮,胸挺得直直的,腳步邁得正正的,我確信,越是萎縮,衣服和身體的空隙越大。更重要的是,我要表現(xiàn)一種抗嚴寒化冰雪的氣魄。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入冬前,家里賣了一頭豬。母親給我縫了一件紅花的棉襖,一條黑色的棉褲。這身天底下最漂亮的棉衣給我?guī)硪粋€溫暖、幸福和自信的冬天。好景不長,冬天去了,和暖的春風又把我吹向窘迫的邊緣。北京的春天很短,在逐漸升高的溫度里,一身厚厚的棉衣脫不下來,我又一次陷入溫暖的“窘迫”。
人被逼上絕境的時候,奮力一搏的抗爭總會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風景,就像山頂上的瀑布。晚上,我和母親一起想辦法,既要擺脫這“溫暖的窘迫”,又不能影響我第二天上學和母親出工。如果按照常規(guī),把棉衣先拆后洗,晾干后再縫,第二天無論如何是穿不上的。我建議打破常規(guī),先把棉衣拆開,取出棉花,縫好,再洗,然后烤干。前半夜,我負責拆、縫,后半夜,母親把我縫好的衣服洗凈,然后用鐵絲編成的烘籠一點點烤干。就這樣,一夜之間,一身棉衣神話般地變成了夾衣。第二天,我穿著這身干凈清爽的夾衣堂而皇之地坐在課堂上,令老師和同學們瞠目結(jié)舌。
上初一時,學校推舉我當春季運動會的小記者。為了記者的形象,經(jīng)過我的再三請求,母親從全家十三元的月生活費中擠出兩元,讓我去做一件衣服。我興奮地拿著這兩元錢,到商店買了六尺三毛錢一尺的藍色平紋布,剩下兩毛錢買了線和扣子。晚上,做完功課連裁帶縫,一夜飛針走線。凌晨,一條嶄新的長褲誕生了。運動會上,廣播喇叭不時地播著我采寫的報道,因此受到學校的表揚。只有我最清楚:是那條褲子給了我動力和靈感。那時,我十分珍惜每件來之不易的“新衣”,對它們的獲得和擁有成為我生命中一份份莊嚴和神圣的矚望。當然,我也決不辜負這些在我看來同樣有著生命和靈性的服裝,并且盡量使它們有限的生命發(fā)揮最大的潛能。
窘迫像無情的寒霜,使尊嚴的嫩芽受到摧殘,讓心靈的疤痕久久不能平復(fù)。寒冬臘月,已過而立之年的哥哥到河北省去相親。一位鄰居大爺主動向母親透露他有一件在火車站當裝卸工時發(fā)的工作服大衣,可以借給哥哥穿。性情實在的母親就去他家借了。哥哥前腳走,那位大爺便找上門來,對母親一通數(shù)落。原來,他做不了老伴的主,受了氣,就來找母親發(fā)泄。看著忍耐力極強的母親,聽著軟骨男人刻薄的話語,像有一把匕首刺向我的心,淚水在情感和理智間打轉(zhuǎn)。那軟骨男人一走,我便抱住母親失聲痛哭,告訴母親以后不要借任何人的東西。這時,哥哥因沒趕上火車回來了。我一把從哥哥身上扒下那件大衣,跑到軟骨男人家里,朝那堆軟骨猛擲過去。以后,我成為國家干部,拿到第一個月工資,便四處為哥哥買大衣。但由于是盛夏季節(jié),沒有買到,直到入冬才了了這份心愿。
在接二連三的窘迫里,在無數(shù)的擺脫和突圍中,我學會幫助母親做全家七口人的衣服和鞋子,會用十幾塊甚至幾十塊碎布給弟妹拼成棉衣里子。窘迫的土地,生長著生存能力和生活趣味的幼苗,如山崖縫里的那棵野山菊,擺脫桎梏、頑強盛開的姿態(tài)不經(jīng)意地營造了一種很別致的美和壯麗。我常常沉浸和滿足在窘迫的創(chuàng)造和欣喜里。
沒有人愿意永遠生活在苦難和窘迫之中。今天,當人們聽著很人文的穿衣指數(shù)預(yù)報,悉數(shù)著滿衣柜的各式服裝,還覺得無衣可穿的時候,不知同時代的人是否還能銘記先前的“窘迫”;也不知后來人是否能夠理解那種“窘迫”。有誰還能擁有曾經(jīng)的窘迫贈與我們的那份創(chuàng)造力與精神的財富呢?
窘迫和困境就像一張弓,希望則是一支箭,擺脫的動力就是弦。沒有了窘迫和困境的弓,那支希望之箭還能射得遠嗎?
責任編輯白連春